罗马:七次劫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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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卢人
Chapter One Gauls

在距离罗马城北部14千米的地方,台伯河宛如一根银线蜿蜒流去。它流经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原,一条名为阿里亚河的河流也流经这个平原,最终汇入台伯河。与其说这是一条河流,倒不如说是一条小溪。现今,这条小溪的河道早已无迹可寻。卡车在台伯河边上的A1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高速列车如风一般向北驶去,驶向佛罗伦萨和米兰。只需一点点想象力加一副耳塞,一场曾发生在此地的著名战争就会展现在你的眼前了。公元前387年7月18日,后世的罗马人把这一天看作不祥之日,罗马共和国的全体将士在此地集结,准备迎战。他们准备迎战的敌人是一支高卢当时高卢的主要居民是凯尔特人,罗马人称为“高卢人”。(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后文不再特别标注)军队。

罗马人本来应该是更威风的那一方。他们的士兵编队整齐划一,金属盔甲、金属护面、长矛和巨大的圆形盾牌是他们的标配。他们还借鉴了希腊人发明的战术,即用盾牌和长矛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在敌人奋力突围之时,罗马战士便会用他们手中的长矛猛刺敌方的腿、腹部以及腹股沟,随后向上转攻敌人的脖子和脸部。2500年前的那场战事显然是一次残酷的短兵相接。

与之相比,高卢人这一方是一个纪律涣散的游牧部落。有几个胆大的高卢妇孺甚至站在不远处观战。他们可不单是风餐露宿的游牧部落,更是一支伺机挑起战事并借机青史留名、名利双收的职业军队。像那个时期的所有居无定所的军人一样,他们的外表看上去十分邋遢。对于这段历史,我们虽然不能做到原景重现,但是可以推测出个大概。他们可能也被分成步兵、骑兵和战车兵等不同兵种,而彼时的战车是一种只能乘坐两名士兵的双轮战车,其主要用途是将先头部队迅速送往主战场。他们可能会手持小型的矩形盾牌、剑和长矛,头戴做工精良的头盔。他们很可能留着长发和短胡须,脖子上佩戴着项圈。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穿着。并不是所有的士兵都会一丝不挂,不过总是会有那么一撮人只系一条腰带或者披一件斗篷就上阵。这一点也在后来的资料中得以证实,高卢人相信赤裸的身体能够极大地震慑敌方,所以他们会在必要的时候赤裸上阵。

说着凯尔特语的高卢人是那个时代欧洲的主宰,所以他们此时一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想要搞清楚当时高卢人的势力范围,只消在地图上找一下以加利西亚命名的地方,这个词的意思是“高卢人的领地”。今西班牙的北部、今乌克兰境内和今土耳其境内都有以加利西亚命名的地方。威尔士的法语名字是Pays des Galles,由此可以看出威尔士也曾是高卢人的领地。在阿里亚河战役打响前的200年里,凯尔特人现今的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威尔士人都属于凯尔特人。从伊特拉斯坎人手中夺取了意大利半岛的波河流域。约公元前391年,塞农人高卢人的一支。在意大利半岛的亚得里亚海岸安顿下来,距离今天的海滨度假胜地里米尼不远,距离罗马城不到200千米。他们横穿亚平宁山脉,突袭了伊特鲁里亚所辖的城市克鲁修姆。4年后,他们卷土重来。这次要倒霉的是罗马城。

高卢人的锐不可当主要得益于两项登峰造极的手艺。他们是天生的铁匠,出自他们之手的铁制品因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图案风靡整个欧洲大陆。他们还是造车的好手。拉丁语中用于表示手推车和厢式车的术语源于几个特定的凯尔特词。可以说,是雷腾云奔的战车和做工精良的兵器造就了在欧洲所向披靡的凯尔特人。

关于塞农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只能依靠阿里亚河战役结束后几个世纪的文献资料窥得一二,其中不乏一些饶有趣味的细节。后世的凯尔特人比罗马人更加追求两性平等。凯尔特女性在政坛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有不少女性担任德鲁伊凯尔特人的祭司。。凯尔特人是印度人的远房表亲,两个民族有一定的共性。凯尔特人的宗教像早期的印度教一样形成了种姓制度,这一制度将人分为四个不同的等级:祭司、武士、工匠和贫农。凯尔特人的祭司与施法术救人的巫师不同,他们是神授的审判者和尊贵的预言家,他们享有同印度教的婆罗门一样崇高的社会地位。凯尔特人相信轮回,尤利乌斯·恺撒在统治高卢地区期间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曾说过,早期的爱尔兰神话中也不乏蝴蝶和蜉蝣转世为人的故事。

罗马人恐怕对这些饶有趣味的细节一概没兴趣。关于罗马人对高卢人的看法,我们也只能依靠阿里亚河战役结束后几个世纪的文献资料来了解。不过,可以肯定地说,罗马人对凯尔特人的偏见在公元前387年就已经形成了。在后世的罗马人看来,凯尔特人爱逞口舌之快、粗俗、多任性放纵、痴迷于战争、软弱无能、好饮酒、贪得无厌。这些评价未免有些刻薄,但是也有一些事实根据。高卢人确实好饮酒,意大利半岛北部的高卢人坟墓里堆满了精致的酒器。凯尔特人既尚武又贪财。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两种天性合二为一。就在他们涌入罗马城的那一刻,尚武和贪财的天性便有了用武之地。阿里亚河战役结束后几个月,一支高卢军队出现在西西里岛,他们受雇于锡拉库萨的希腊统治者狄奥尼修斯。这支雇佣军极有可能就是几个月前攻占罗马城的那支军队。罗马城似乎并不是高卢人的目的地,他们不过是在漫长的行军途中恰好看到了这座城市,发现有利可图,于是就顺手打劫了这座城市。

后世的罗马人或许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对高卢人不屑一顾。他们不知道自己与高卢人本是同根生。早期的凯尔特语和拉丁语极为相似,有人因此认为罗马人和高卢人在六十代之前是拥有相同祖先的同一民族。换句话说,在阿里亚河战役还未爆发的1500年前,罗马人和凯尔特人是同一个民族。

但是现在,他们不仅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双方嘶喊着卷入一场残酷的战役。人们倾向于认为罗马人的胜算更大些。罗马人能够团结一致保持队形,所以在平坦开阔的战场上所向无敌:当下的这个战场正好有利于发挥他们的战术。他们的战术要比高卢人的战术高明很多,后者主要仰仗突袭造成的震慑力。但是那天,罗马人却一失足成千古恨。古罗马历史学家提图斯·李维详尽地描写了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不过,提图斯·李维并没有客观地看待这场战役,他着墨之时,距离这场战役结束已过去350年,此时的罗马是整个地中海世界当之无愧的霸主,但是在他心中,这座城市在通往非凡崛起的道路上失去了太多东西。他心怀吊古寻幽之情回顾那个时代,在他眼里,那个时代的罗马人更坚忍、朴实、节俭、高尚和无私。他希望通过激动人心的故事来激励当代的罗马人学习祖先的勇气。

不幸的是,阿里亚河战役并没有激励到罗马人。可以说,提图斯·李维不遗余力地做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尽管他曾试着为当年的战败找种种理由开脱。他曾这样写到,尽管罗马人在人口总量上占尽先机,但是军人的数量对比却是敌众我寡。他还暗示罗马人被突袭而来的高卢人吓得魂飞魄散,这或许是个不错的开脱理由。开战前,双方竟素未谋面。骑马和驾车飞驰而来的高卢人手里挥舞着透着寒光的锋利长剑,让大惊失色的罗马人不得不弃甲投戈。当然,赤身露体的高卢人本身就足够震慑住罗马人。想到罗马人要面对的是一群虎背熊腰、胡子拉碴、赤身露体的游牧战士,而且他们正咆哮着冲自己挥舞兵器,周围还时不时响起怪异的军号声,我们又怎么忍心责备他们不战而逃呢?

罗马人或许也对这次的战略大失所望。他们选择在一条深河的岸边展开肉搏战,实非明智之举。提图斯·李维写到,罗马人的统帅担心敌军从侧翼包抄,遂决定将主力部队一分为二,并派遣其中一部分军队作为后备军前往战场的右侧,原因是右侧地势比较高,易守难攻。凯尔特人的领袖布伦努斯,或许这并非本尊的真名,因为它同凯尔特语中“国王”一词的拼写极为接近。布伦努斯旋即派遣麾下的全部主力部队猛攻罗马人的后备军。罗马主力部队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同胞一个个倒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据提图斯·李维记载,他们立即溃不成军,不做一丝反抗。

罗马主力部队刚听到凯尔特人呐喊着冲他们杀来,甚至来不及看上一眼他们背后这群来自世界尽头的陌生敌人,就立即全都作鸟兽散。他们无意抵抗,甚至都没有勇气回应对方的口头挑衅。没有罗马战士因奋勇迎战而倒下,相反他们在惊慌失措地逃跑过程中,被身后的敌军相继击中。因为逃跑者众,目标过大。看来,阿里亚河边上,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在所难免;几乎所有左翼军队的士兵都企图渡河而逃,因为渡河是他们生还的唯一希望,他们别无选择,只好丢盔弃甲。很大一部分渡河的士兵水性不好,就算是通水性的士兵也因为逃跑过程中筋疲力尽加之身上的盔甲过沉而溺水身亡。提图斯·李维,《自建城以来》,奥布里·德林考特(译),1960年

同一天晚些时候,高卢人顺利占领罗马。罗马城成为任由他们摆布的战利品。高卢人对罗马城的占领催生出许多有名的故事。人们口口相传,使得这些故事得以流传数千年,它们不仅塑造了罗马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影响了其他民族对罗马人的态度。

关于公元前387年夏天的那场战役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先来了解一下高卢人面前的罗马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当时的罗马城根本没有发展成为罗马帝国的潜质。公元前380年至公元前390年,罗马城不过是个总人口不超过2.5万人的小城镇,这一数字甚至还有夸大之嫌。此时的罗马城相当原始、简陋。而同时代的雅典人早就建成了帕特农神庙,这是一座气魄雄伟的石质建筑物,庙身饰以精美绝伦的浮雕,耸立在卫城之上。相比之下,罗马城未免相形见绌。此时的罗马城跟意大利半岛上其他中心城市别无二致,是一座由石砖、木头和粗陋的赤陶雕像堆砌而成的城市。罗马城的真实面貌可能更为粗陋:根据考古的发现,在阿里亚河战役爆发之前的一个世纪,罗马城中遍布拙劣的绘画、简陋的藤条篱笆和非洲风格的棚屋。鉴于罗马城周围的城市在约公元前387年还遍布着这种类型的棚屋,罗马城大概也不能免俗。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祭司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打理帕拉蒂尼山上一座名为“罗慕路斯故居”的棚屋。

罗马人的祖先就是栖身于这样的房舍之中。罗慕路斯和雷穆斯兄弟二人如何被母狼哺育、如何由身份尊贵的王子沦为绿林首领等,这些传说的细节我们暂且不加以深究。王位继承人刚出生就被无情抛弃的桥段在古代社会屡见不鲜,将开国皇帝同凶残猛兽联系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罗马城建于公元前753年4月21日的论断也缺乏可信度。且不说罗马城的建立远远早于这个时间点,一个城市的成型本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非一蹴而就。早在公元前1500年,先民就曾在这里居住,他们更像是游牧民族,一年之中只在水草丰美的时节来这里放牧。直到公元前1000年,他们才开始慢慢在此地定居下来,开始学会将死去的亲人埋葬在附近的山谷中。帕拉蒂尼山和埃斯奎利诺山上分别形成了一个村庄,先民们就定居在这两个村庄里,繁衍生息。罗马人的祖先是靠种地和养猪过活的农民,而非传说中的绿林首领。

帕拉蒂尼山和埃斯奎利诺山可谓风水宝地。立身于山顶的村庄,矫首极目,一条直通台伯河谷的贸易通道尽收眼底,它是意大利半岛重要的贸易通道之一。盐商们通过这条通道将海盐运入内陆,卖给山区居民。他们还能看到一处紧邻台伯岛的地方,那里水流平稳,适宜通航。这两个村庄所在的高地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罗马七山。当然,这些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山丘。地处高地的优势之一是可以防止敌军烧杀抢掠。此外,相比居住在洼地的居民,居住在高地的罗马人先祖更不容易得疟疾。尽管在公元前387年,很可能还没有人得这种病,但是不久后这种疾病便在人群中流行开来。

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两兄弟的故事固然是传说,但是有一处可以找到事实依据。罗慕路斯作为罗马的首任国王曾与萨宾王塔提乌斯共治多年。罗慕路斯和他的拉丁族臣民居住在帕拉蒂尼山上,而塔提乌斯则同他的萨宾族臣民栖身于埃斯奎利诺山上。两个民族,和而不同。有意思的是,大量的考古发现和早期传说也印证了这样一种观点:两个不同的民族最先在罗马定居下来。拉丁人居住在帕拉蒂尼山的草屋里,他们的祖先起源于罗马城东南方的阿尔巴诺丘陵,而居住在埃斯奎利诺山上的萨宾人则发源于罗马城北方的丘陵。换句话说,两个不同的民族不约而同地在罗马定居,罗马城在建城之初就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地方。

更确切地说,是三个民族。早期的罗马城是一个边境城市。台伯河以西的贾尼科洛山居住着伊特拉斯坎人。而今天的贾尼科洛山,是罗马人夏天逃离市中心的酷热和噪声的观景地。伊特拉斯坎人和罗马人简直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伊特拉斯坎人的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只有零星的文字记录,目前无法解读。他们的语言与拉丁语或萨宾语之间的区别不小于汉语普通话与英语之间的区别。伊特拉斯坎人很可能跟巴斯克人一样,是欧洲的古老民族,远在古印欧人迁徙到此地之前就已经生活在这里。从出土的大量束棒又名“法西斯”,罗马最高长官权力的象征。、镶紫边的托加长袍达官贵人的穿着。和角斗士角斗的画面来看,他们当中很可能也出现过拥有雄才大略的明君和声望极高的名门望族,孕育过数不清的文化传统,并对早期的罗马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要是还嫌罗马城的生活不够乱,我们不妨再将另外两个民族加进来。第一批村落在帕拉蒂尼山和埃斯奎利诺山上形成后不久,发源于今天黎巴嫩的腓尼基人西渡来到意大利半岛沿岸。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曾与当时的罗马人进行贸易。希腊人紧随其后,自公元前800年开始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上建立城邦,出自他们之手的精美的宴会餐具很快博得了整个意大利半岛的居民的欢心。根据古代陶器上的文字和图画,我们甚至可以推测:早在公元前800年,希腊人就已经在帕拉蒂尼山下建立过一个小型的殖民地,而此时的罗马人还居住在简陋的棚屋里。这一时期的古罗马神庙里甚至供奉着古希腊诸神。

可以肯定的是,罗马人是受到希腊人的启发,才决定告别农村生活,建立城市的。由农村向城市转变的这个过程并非自然而然的社会演化的结果,而是周密计划的结果。公元前7世纪中叶,建在帕拉蒂尼山和埃斯奎利诺山之间松软的河谷上的茅草屋全部被拆除,河谷里的水也被排干,数以吨计的土被运到这里,原本坑坑洼洼的河谷被填平。古罗马广场就是在那个时候建成的。约250年后,也就是阿里亚河战役期间,罗马城的首批建筑群依然耸立不倒,尽管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它们曾数次被烧毁,而后又被重建。这个建筑群包括元老院(贵族长老在这里会面)、维斯塔神庙(维斯塔是罗马神话中的炉灶、家庭女神。在她的神庙中燃烧着永远不能熄灭的神圣之火,并且有六位处女祭司,轮流守卫,以保证火焰长明,传说只要维斯塔的火焰不熄灭,罗马就能够保持风调雨顺)和一个宫殿群。

到公元前4世纪80年代,罗马已经是一个建国长达100多年的共和国了,所以在阿里亚河战役期间,这个宫殿群早已没有王室成员的身影。摆脱王室的控制,是那时的罗马人引以为荣的事情,一如今天的美国人。提图斯·李维在公元前1世纪20年代曾在自己的著述《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第一部分中极尽能事,歌颂那个皇帝被废黜的光辉时代。然而,提图斯·李维生活的那个年代,是帝制复辟的时代。他在书中描写了罗马王政时代的最后一个国王塔克文的一生。塔克文是麦克白式的人物,他确实有很多和麦克白相像的地方:骁勇善战、凶狠残暴且都有一个残忍恶毒的妻子。公元前509年,因其子贪图美色,奸污一位贵族的妻子,塔克文的外甥布鲁特斯率领愤怒的罗马人发动起义。为了重回权力巅峰,塔克文不惜背叛罗马人,同伊特鲁里亚的首领拉斯·波希纳相互勾结,镇压自己的人民。最终以惨败告终,实在是咎由自取。

历史的真相远没有后人所想的那么浪漫,罗马的国王很可能是被罗马王国的富人阶层抛弃的。这些富人很有可能曾联合拉斯·波希纳来对付国王塔克文,而塔克文本应该站在拉斯·波希纳这一边。公元前6世纪末,贵族夺取政权的现象在意大利半岛和希腊半岛上的城邦中屡次上演。因为只有富有的贵族才能付得起高昂的军费,所以他们往往在军队中身居高位。他们深知自己是整个国家的后盾,所以染指政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罗马王政时代的陨落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贵族染指政治,朱庇特神庙才是始作俑者。公元前387年,罗马人抬头就能望见它,它耸立在卡比托利欧山上,独绝天际,恰如雅典的帕特农神庙。朱庇特神庙里供奉着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朱庇特。朱庇特神庙由砖块和长木建成,而同时代的帕特农神庙则多由石头建成。朱庇特神庙在设计上几乎原样照搬帕特农神庙。这样一来,前者看起来要比后者粗糙得多,不过前者在规模上一骑绝尘。朱庇特神庙一经建成,就成为地中海中部地区较大的神庙之一。按照提图斯·李维的记载,国王塔克文主持修建朱庇特神庙,劳民伤财,直弄得民怨沸腾。提图斯·李维详细地记载了公元前509年国王塔克文在朱庇特神庙几近完工时跌落神坛的始末。他不是第一个因大兴土木而倒下去的帝王,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塔克文建造朱庇特神庙的初衷很可能是往自己和罗马城的脸上贴金。除此之外,这座神庙跟罗马的其他神庙一样,有一个更实用的功能:帮助罗马人明见万里之外,躲避灾祸,以期逢凶化吉。像同时代的其他先民一样,罗马人亦不相信天堂的存在。他们的宗教只关乎现世的祸福。每当遇到重大问题,他们都寄希望于神灵给自己指一条明路。这些重大问题主要涉及个人生活、政治、农业以及军事等方面。古罗马的祭司们以寻求神谕为己任,他们常常通过仰望天空观察飞鸟飞行的方向或者通过仔细研究供奉在神庙祭坛上“牺牲的肠”的方式来获得神谕。

跟其他人类早期的宗教一样,罗马人的宗教也有其焦虑的一面。祭司们密切关注不祥之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恐慌。在他们眼中先天畸形的羊和误闯入城中的狐狸都是不祥的预兆。祭司们向诸神请罪和祈福的礼仪极其隆重与繁复。祭奠的程序必须严格按照规程,只要有一丁点儿差池,就必须重新来过。罗马人还彼此忌惮。他们时常担心自己的邻居念咒诅咒自己,让自己亲近的人陷入一段痛苦的恋爱,抢走自己沃腴的土地。与黑暗的中世纪相比,古典时代是一个被视为坚持理性主义的时代,至少对受过教育的精英阶层来说是如此。不过,那些引起人们极度恐慌和不安的巫术也如影子一般,存在于古典时代、中世纪和以后的时代。

缓解人内心的恐惧和抚慰他人的心灵是那个时代祭司的天职。罗马城的首代国王极有可能是由祭司王演化而来。公元前4世纪80年代初期,王位的继承者均出身于罗马的贵族阶层。鉴于帕拉蒂尼山是罗马城最好的地段,王室成员在此定居的可能性极大。这里曾出土过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由宽敞的主楼、花园、接待室和大厅组成。大厅的顶上特意留了一个洞,雨水顺着洞口流入水池,然后再流入水池下面的贮水槽。这种建筑样式在意大利半岛成为经典。600年后庞培的富人依然居住在这种样式的房子中,直到维苏威火山大爆发。公元前387年,罗马城已经是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城市,这种贫富差距的模式极具意大利特色。一个名为奥林托斯的城市出土于希腊,它也存在于公元前4世纪,这个城市的布局在现代人看来相当古板:一排排房屋整齐地排列着,房屋的形状和大小整齐划一。奥林托斯城中的自由民可以相对平等地住在一起,而城中还存在着大量的奴隶。罗马城里的情况则完全不同。我们对罗马穷人住的房子几乎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房子是最简陋的。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他们多半居住在抹着粗灰泥的棚屋里。

罗马贫富差距的拉大很可能要归因于帝制的废除,这点着实有些匪夷所思。罗马王政时代的国王们并非出身于富裕的贵族阶层,因此他们更容易对穷人产生亲切感,穷人是他们对抗权贵的天然盟友。国王被赶下台以后,罗马的经济陷入困境,很多平民求生艰难,被一堆债务压得喘不过气,又被政府部门拒之门外,最后他们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他们采用了一种极为现代的方式进行反抗:罢工。穷人们联合起来逃离罗马城,到城外的一个山上安营扎寨。他们甚至建立了一个国中国,有独立的组织架构和庙宇,他们还在庙宇里保存自己的历史。

罗马平民曾经从不情愿的贵族那里夺取过多项权力,其中之一便是《十二铜表法》的制定。《十二铜表法》是古罗马第一部成文法典。关于那个时代罗马人的生活状态,我们可以通过这部法典来一探究竟。《十二铜表法》制定于约公元前450年,也就是说60多年后,阿里亚河战役打响。这部法典用古拉丁文写成,所以即使是古典时期的罗马人也很难读懂它。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通过这部法典发现,彼时的罗马人生活在一个极为残酷的社会里。

在那个时代的罗马,男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一个家族中年纪最大的男性是一族之长,他会像国王一样统治着自己的亲眷。整个家族的财产都归他所有,重大事务的决定权也牢牢握在他的手中。法律甚至授予他卖掉或杀掉家族成员的权利。他掌握着生杀大权,有权决定新生儿的生死。若新生儿天生畸形,他负责立即下令将其处死。尽管平民为争取自己的权益已拼尽全力,但是《十二铜表法》治下的罗马城仍然是富人的天下。债务人一旦无力偿还债务,则会立即沦为债权人的契约劳工。债权人有权将他们带出国,也就是跨过台伯河,卖为奴隶。罗马很可能也有买卖外国人的奴隶市场,尽管罗马在几个世纪后才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奴隶社会。在《十二铜表法》颁布的那个时代,罗马城中绝大多数的居民都是自由民。

但是,大多数罗马人根本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公元前4世纪80年代,绝大多数的罗马人是住在附近乡下的农民。彼时的罗马只是个小城镇,屠牛广场是它最大的市场。这个市场位于帕拉蒂尼山的山脚下,靠近台伯河。市场上待售的动物从用来当坐骑的马匹、用来拉犁耕田的公牛,到祭祀用的羊,应有尽有。那时的罗马人日常以吃素为主,所以这些动物通常被当成投资品而非食品。生的谷物、谷物稀粥和未经发酵的面包是他们的主食,辅以香草、榛子、板栗、无花果、橄榄和葡萄。只有富人才能在宴会上大快朵颐地吃肉,普通人只有在祭祀后才能打牙祭。然而,由于用来祭祀的动物多半是役用动物,它们的肉质往往很硬。

除此之外,人们还可以在屠牛广场的拐角处打牙祭,这个广场就在帕拉蒂尼山和阿文提诺山之间的山谷里。罗马人坐在屠牛广场里简陋的木架子上观看马克西穆斯竞技场里举行的战车比赛,说不定还会赌上一两把。公元前4世纪80年代初期,罗马人极少举办这类比赛,通常只有在军队打完胜仗后才会举办。然而,几十年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罗马人会在每年的9月定期举办战车比赛,整个赛事持续多天。这类赛事与宗教信仰息息相关。马克西穆斯竞技场两旁寺庙和神龛鳞次栉比。在此后的几百年里,甚至早在公元前387年的时候,赛事都是以庄重的宗教仪式开场的。一队载着神像的彩车从卡比托利欧山的大神庙里出发,沿着萨卡拉大道一路前行,一直到达比赛的赛道。

罗马诸神中,罗马人最钟情于胜利女神。由此可见,罗马城是一个极为好战的城邦。早在公元前4世纪80年代,罗马人便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马人有这样的战绩不足为奇。尽管在现代人看来,彼时的罗马城只不过是一个原始的蕞尔小邦,但是它已经是当时意大利半岛中部最大的城邦,控制着意大利半岛南部所有的拉丁城邦。公元前396年,也就是阿里亚河战役爆发的九年之前,罗马城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军事胜利:打败伊特鲁里亚城邦——维爱。

我们不妨从维爱战争中一窥罗马人的民族性。维爱人作为伊特拉斯坎人的一个分支,跟伊特拉斯坎人一样工于艺术品创作,而罗马人则对此一窍不通。因此,维爱人帮助罗马人建造过很多美轮美奂的标志性建筑。罗马神庙中的赤陶神像、朱庇特神像,以及装饰在神庙屋顶上的雕塑都是福尔卡的作品,他本人就是一名维爱的雕塑家。虽然两个城邦在建筑领域取长补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视对方为死敌。它们之间实在有太多相同点。维爱城位于罗马城的北方,两者仅仅相距15千米。此外,维爱距离阿里亚河战役的战场极近。两个城邦都想取得台伯河沿岸同一条贸易道路的绝对控制权:罗马城控制着台伯河的左岸,而维爱城则控制着台伯河右岸。维爱成为罗马城扩张道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为此,罗马人被迫改变扩张的方向:向南扩张,吞并位于南方的拉丁城邦。与罗马城周边的弱小拉丁城邦相比,维爱城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维爱城坐落于一块岩石高地上,四周环绕着陡峭的悬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罗马城同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是,罗马在国力和疆域方面更胜一筹。公元前4世纪初,罗马城和维爱城之间的第三次战争爆发,这也是双方最后的决战。彼时罗马城的领土面积几乎是维爱城领土面积的两倍。

今天的维爱城,或者确切地说维爱城的遗址,被保存在一个小型的国家公园里,公园的周围是住在罗马郊区的上班族的家。穿过一个小瀑布,你会发现一座桥,桥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极深的峡谷,这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走进维爱城的遗址,人们便会突然明白维爱人当年战败的原因:一条隧道直通悬崖。维爱城是一座建立在火山岩之上的城邦,而火山岩的石质较软,易于开掘。众所周知,伊特拉斯坎人维爱城是伊特鲁里亚人的重要城镇。是一个出能工巧匠的民族,维爱城发达的地下水道系统也出自他们之手,很多水道甚至有500米那么长。罗马人极有可能曾在维爱城居民建造的地下水道上扎营。按照提图斯·李维的记载,罗马大军围困维爱城长达十年之久,在灰心丧气之际决定挖一条直通城中的隧道。隧道竣工后,罗马人决定使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向维爱城的城墙发起进攻,守城的士兵却不知其中有诈,一支罗马军队便趁机钻进隧道,涌入维爱城:

可怖的喧嚣声从城中传来:胜利的呐喊声、凄厉的尖叫声、女人的悲鸣声和孩童无助的哭声。守城的士兵被潜入城中的罗马士兵扔下城墙,城门大开,罗马大军从城门鱼贯而入,有的罗马士兵干脆翻墙而入。闯入城中的罗马军烧杀抢掠,城中的一切都毁于一旦。一场大屠杀结束后,维爱人已无还手之力。同上

罗马对维爱的侵略,是那个时代所常有的,倒也不足为奇。那个时代的地中海城邦极为好战,与自己的邻邦开战如家常便饭。但是,罗马对维爱的战争却开了一个先例:其他的地中海城邦在败给敌国后,往往还能继续存在下去。但是,维爱人在被罗马人打败后,却湮灭在历史的风尘中。根据提图斯·李维的记载,维爱城被占领的第二天,罗马大军的指挥官便将城中所有的幸存居民作为奴隶变卖,这在罗马历史上尚属首例。

维爱城被占领9年后,高卢人在阿里亚河大败罗马人,并攻破他们的城池。提图斯·李维曾详细描写罗马人看见步步紧逼的高卢人时的反应。“狼嚎似的叫声和着粗野的歌声,不绝于耳,高卢人的骑兵眼看就要攻到城下。城中的罗马人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地想: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攻进来?”同上

根据提图斯·李维的记载,高卢人来到城下后惊讶地发现罗马的城门竟然大开着。其实,事实是这时的罗马城根本就没有城门,似乎也没有城墙,壕沟和堤垒护卫着罗马城的薄弱点。卡比托利欧山是罗马城的堡垒,罗马人很有可能在上面砌过墙,城中其余的山则只能靠陡峻的地形来防御敌人。这时的罗马城是几乎不设防的一座城市。

提图斯·李维曾记载无数颂扬罗马人的英雄主义的故事,其中有很多故事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耳熟能详。其中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名为卢西乌斯·阿尔比纽斯的罗马平民同自己的家人坐在一辆马车上准备逃亡,他突然看见好几位维斯塔贞女从路边经过,她们手中捧着神庙里的圣物。阿尔比纽斯深知她们手中的圣物至关重要,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家人请下马车,载着她们前往卡西里城避难。彼时的卡西里城虽然由伊特鲁里亚人掌管着,却是当时罗马最重要的联盟国。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德高望重的元老院议员用自己的身躯守护罗马城。当时高卢大军正慢慢逼近罗马城,罗马人只得撤退到卡比托利欧山上的堡垒里。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如果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堡垒里避难,那么里面储存的日用品和食物很快就会被用光或吃光。这时,罗马城里的长者自请留在城中,尽管他们深知这样做必死无疑。他们身着盛装,大义凛然地端坐在自家的宅院里。当高卢人发现他们时,他们“眼神犀利,稳如泰山,宛若神明”。高卢士兵们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一个高卢士兵挑衅似的扯着一位元老院议员的胡子,后者立即抄起自己的象牙拐杖狠狠击打前者的头部。这个高卢士兵“怒不可遏,将这位元老院议员杀死,其余的元老院议员也随即被灭口”。同上

这里还有一个关于盖乌斯·费比乌斯·多尔索的传说,他的家族成员负责在每年固定的一天中去奎里纳勒山祭祀神明。尽管彼时奎里纳勒山已被高卢军队占领,但那一天来临之时,多尔索没有丝毫犹豫。他穿好祭祀服装,昂首阔步朝高卢士兵们走去。士兵们惊讶于他的勇气,于是给他放行。

当然,鹅的故事是最家喻户晓的。在勇敢的罗马人挫败高卢人发起的对卡比托利欧山的正面进攻后,后者决定偷袭卡比托利欧山。在夜深人静之时,高卢士兵悄悄地攀上卡比托利欧山的峭壁,以至于罗马人的狗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不过,他们惊动了朱诺墨涅塔神庙里的圣鹅,圣鹅们扑腾着翅膀嘎嘎大叫起来,马库斯·曼利乌斯被惊醒——他曾在三年前出任执政官,颇有政绩——他抄起剑,连忙叫醒自己的同伴,没等他们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就已经冲到高卢人进犯的地方。同上这时一个高卢士兵已经爬上山顶,曼利乌斯冲着那个士兵的盾猛刺一剑,后者一个踉跄跌落悬崖,跟在他身后的其他高卢士兵也被挤下悬崖。

提图斯·李维还讲了一个关于罗马人如何在最后一刻保住罗马城名誉的故事。尽管罗马人被围困在卡比托利欧山上,但是他们知道救星已经在来的路上。这个救星就是带领他们打败维爱人的独裁官卡米勒斯,他之前因被诽谤贪污而自请流亡国外,而此时的他正在招募兵员。留给卡米勒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高卢人夜袭失败后,便决定对卡比托利欧山上的罗马人断粮断水,以逼迫他们投降。几天后,饥肠辘辘的罗马人甚至连兵器都拿不起来,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找高卢人求和。谈判的双方分别是罗马人的领袖昆图斯·苏尔比基乌斯和高卢人的首领布伦努斯,布伦努斯提出只要罗马人上交450千克黄金作为赎金,他们就撤军。布伦努斯在称量黄金的过程中故意加重砝码,进一步惹恼罗马人:“……当布伦努斯蛮横粗鲁地将自己手里的剑扔到秤盘上时,苏尔比基乌斯对此表示抗议,前者随后说道,‘手下败将,给我闭嘴!’——对罗马人来说,这话是无法忍受的侮辱。”同上

援军即将到来。就在最紧要的关头,卡米勒斯带领着军队来到他们称量黄金的地方,高卢人不得不再次迎战。这次,高卢人的莽撞冲动不再是他们克敌制胜的灵丹妙药:“……高卢人丧失理智,奋力反击。幸运女神不再站在他们一边。罗马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两军刚一交手,高卢人的军队就溃不成军。这次他们同样的莽撞,不顾一切地拼杀,却不复阿里亚河上的荣光。”同上

讲这些故事的根本目的是对罗马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问题是,这些故事到底有没有真实性?我们还在其他的一些文字记录、文物碎片和考古中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线索。我们从这些线索中发现朱诺墨涅塔神庙里确实养着圣鹅。尽管当时的建筑物早已化为乌有,但是我们可以确信,这座神庙是为表彰罗马的军事英雄卡米勒斯而建的,而刻在神庙墙的名字在今天可谓家喻户晓。其中的一个名字是曼利乌斯·卡皮托利努斯,墙上写着他的头衔是卡米勒斯麾下的骑兵指挥官。费比乌斯·多尔索这个名字也出现在墙上列出的名单里,他的头衔则是两执政官之一:对罗马共和国实施共治的统治者。

▲这幅创作于19世纪的插图描绘了布伦努斯把剑放到秤盘上的场景。

但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最后这两个名字都曾出现在提图斯·李维的故事里,但是描述他们的细节却都是错的。在提图斯·李维的故事中,曼利乌斯·卡皮托利努斯是单枪匹马击退高卢人夜袭的前任执政官,而非庙墙上提及的骑兵指挥官。提图斯·李维故事中的费比乌斯·多尔索则是为履行家族的祭祀义务而勇敢走向高卢军队的平民,而非庙墙上提及的执政官。这么重要的头衔怎么可能被漏掉呢?这就相当于你提到一个叫贝拉克·侯赛因·奥巴马的人,却忘记说他当过美国总统。

然而,关于这座庙,还有一个大问题。众所周知,这座朱诺墨涅塔神庙建于公元前345年。换句话说,修建这座神庙是高卢人占领罗马40多年后的事。根据提图斯·李维的记载,这座神庙是为纪念卡米勒斯率领罗马大军大败维爱人而建的,而维爱战争结束9年后,高卢人才入侵罗马。我们假设他指挥维爱战争时是30岁,尽管一个30岁的人在那个时代不可能担任指挥官这么重要的职衔,那么罗马人为他建神庙的时候,他已经80多岁了。一个80多岁的老人怎么可能依然掌握着罗马的军队。

卡米勒斯确有其人。根据早期的历史文献记载,在高卢人占领罗马之后的岁月里,他曾带领罗马军队打过多次胜仗。但是,并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证明他曾带领罗马军队打败过高卢军队,更不用说打败维爱的军队了。毫无疑问,提图斯·李维是刻意将卡米勒斯的英雄事迹提前的。原因并不难猜:他在给罗马人的战败找借口。将卡米勒斯尊为打败维爱的战争英雄,再让他遭受不公被迫流放,这样一来,阿里亚河上的惨败将完全与他无关。提图斯·李维这么安排的潜台词是:如果在阿里亚河战役中指挥罗马军队的是卡米勒斯,那么罗马军队很可能是赢的那一方。

平心而论,提图斯·李维不过是对这些故事的内容稍作加工而已,而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远在提图斯·李维出生之前。关于这些故事是如何成型的,有人曾给出一个十分有趣的解释。某年某月某日,几个罗马人闲来无事,于是临时决定逛逛这座名为朱诺·拉西尼亚的神殿。他们对这座庙的名字和刻在它墙上的铭文十分好奇。看着这些天书一般的铭文,他们不由得编起故事来。墨涅塔这个名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与“顾问”相近,可能与擅长观天象的祭司有关;第二层意思是“警告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座神庙是为纪念卡比托利欧山上堡垒里发出警告的圣鹅而建,还想当然地给这座神庙的年龄加了40年。这样一来,那些镌刻在神庙墙上的名字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高卢人攻陷罗马城那个时代的人了。鉴于罗马人压根就没看懂庙墙上的铭文,故事中嘎嘎大叫的圣鹅和没有发出叫声的狗很可能是他们臆造出来的。古罗马最早的一份公共契约是为饲养朱诺的圣鹅而设立的。与此同时,古罗马还有这样一个传统:狗是祭祀卡比托利欧山的牺牲,这一传统极有可能远在高卢人攻陷罗马城之前就已经形成。

阿里亚河战役结束后200年,罗马人才开始着手记载历史,许多历史被曲解。公元前3世纪末,也就是阿里亚河战役结束后180年,这些被曲解的历史已经成为罗马人的共识。在公元前3世纪末,罗马人横扫各国,从皮洛士率领的希腊人,到汉尼拔率领的迦太基人,无一不是他们的手下败将。他们以“上等民族”自居,认为自己是神圣的,命中注定要统治全世界。这样一来,卡比托利欧山在罗马人眼中便有了独特的宗教意义,他们便想当然地赋予它英雄主义色彩。

提图斯·李维的记载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其中的一些内容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比如罗马人交付的赎金的确是黄金。我们可以在几篇历史文献中找到关于这笔赎金的一些蛛丝马迹,因此可以从侧面证明提图斯·李维的记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与提图斯·李维生于同一个时代,他曾记载高卢人在返程途中被罗马人的盟友卡西里城的士兵围击,并成功替罗马人要回这笔赎金的事。阿里亚河战役后500年,传记体历史作家苏维托尼乌斯(公元70—130年)在给罗马帝国皇帝提比略写的传记中提到提比略的家族姓氏德鲁斯的由来。那时候人们只要提到他,就会顺便解释一下他姓氏的由来,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罗马人与高卢人在意大利半岛北部再次交锋(此次交锋发生在高卢人攻陷罗马城之后,苏维托尼乌斯出生之前),提比略的一位先祖在一次一对一搏斗中将一位名叫德拉乌苏斯的高卢人首领杀死。据说这位先祖在杀死德拉乌苏斯后,成功向高卢人要回罗马人当年支付给布伦努斯的赎金。

西库路斯的记载和苏维托尼乌斯的记载都能证明罗马人曾向高卢人支付过一笔黄金作为赎金。此外,罗马人很可能没有防守过卡比托利欧山,而是直接交赎金了事。大量历史文献证明高卢人在当时彻底占领了罗马城。罗马城当时的防御工事不堪一击,高卢人彻底占领罗马也是顺理成章的。这一结论与考古发现不谋而合。公元19世纪末,考古人员曾开掘屠牛广场周边的土层,发现其中的一个土层被严重灼烧过。起初,考古人员推定这层土存在于高卢人洗劫罗马城的那个时代。然而,随着检测技术的进步,考古人员后来发现这个土层的历史可能要追溯到公元前6世纪末,那也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那时罗马人将王政时代的最后一位国王废黜,建立了罗马共和国。而公元前4世纪80年代的土层则没有任何被灼烧过的痕迹,所以高卢人似乎并没有在罗马城中大肆烧杀抢掠。事实胜于雄辩,提图斯·李维的浪漫主义叙事没有事实的支撑。高卢军队在阿里亚河上重创罗马军,而后大摇大摆地闯进罗马城,拿到赎金后又大摇大摆地撤出罗马城。罗马人毫不犹豫地向高卢人支付了赎金,所以罗马城才侥幸逃过这一劫。

即便如此,城中居民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一推测,但是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一支由血气方刚的年轻男性组成的军队突然没了管束的后果是什么,何况他们还装备精良,本身的纪律性又差。为了填饱肚子,高卢人很可能洗劫过罗马城周边的农田。当然,除非罗马人立即交出赎金,否则遭殃的远不止农田里的庄稼,必然会恶化成抢劫财物、打架斗殴、强抢妇女。

提图斯·李维讲的另一个故事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尽管找到证明它真实性的证据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在自己的一部著作中提及高卢人洗劫过罗马城,而此事件发生时他本人刚出生不久。不巧这部著作已经散佚。好在古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曾简略地介绍过这部著作。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亚里士多德在这部著作中提到一个叫卢西乌斯的人曾拯救过罗马城。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卢西乌斯·阿尔比纽斯,是他把自家乘坐的马车让给维斯塔贞女。

这样看来,卢西乌斯·阿尔比纽斯的确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一位英雄。在卡比托利欧山上那些英勇抵抗高卢人的传说成型之前,反复讲述阿尔比纽斯的故事很可能是抚平罗马人创伤的唯一方法了。1940年,英军在被德军重创后,在一个名为敦刻尔克的港口小城进行了当时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撤退行动。这次撤退行动一直为英国人所称道,他们其实跟罗马人是一样的心理。罗马城虽已失守,但是他们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宗教圣物,那么这座城市的精神和诸神的庇佑也就被保住了。阿尔比纽斯极有可能是一个为罗马城做出过诸多突出贡献的人,只不过这些贡献慢慢被后世遗忘了。关于他渐渐被后世遗忘的原因,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线索。提图斯·李维曾在自己的书中提到阿尔比纽斯出身普通,而他的出身对后世的历史学家吸引力不大。鉴于这些历史学家多出身于贵族阶层,他们宁愿相信英雄都是出自他们的阶层,而非平民阶层。当然,他们眼中的英雄,并非货真价实的英雄。罗马城的盟友卡西里城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卡西里城为罗马城所做的贡献很可能不仅仅是保护维斯塔贞女和她们的圣物那么简单。后来,卡西里城同罗马城的关系恶化,并被后者征服,罗马人也随之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无论罗马人如何美化与辩解,公元前387年的那些耻辱早已刻在他们的心里。高卢人改变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在他们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罗马人甚至近乎偏执地认为高卢人总有一天会杀回来,彻底毁掉他们的城市。当高卢人杀回拉丁姆地区时,罗马人立即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即发布一条名为“高卢暴乱”的命令,暂时收回所有兵役豁免权,并允许各级军官无限制征兵。值得一提的是,高卢人曾至少两次杀回拉丁姆地区。

因着心中的恐惧,罗马人曾做过一件十分不人道的事:人祭。自公元前387年以后,每当罗马人被高卢人打败,前者就会举行人祭仪式,把一对高卢男女和一对希腊男女活埋在屠牛广场上的动物市场里。罗马人至少在三种情形下举行过这种人祭仪式:公元前228年,罗马人同高卢人交战期间;公元前216年,罗马军在坎尼城被汉尼拔率领的部队重创,当时汉尼拔手下的士兵有半数是高卢人;公元前114年,高卢军队在马其顿大败罗马军。至公元21年,罗马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坐拥整个地中海地区的大帝国,罗马人已经征服了除大不列颠群岛外欧洲的所有凯尔特人。但是,两个高卢部落在今天法国所在的地区发动的一场小规模起义却引起了罗马人的恐慌。

当然,这颗恐惧的种子也对罗马人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它让罗马人更为理性地审视自己,甚至在罗马城的崛起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高卢人洗劫罗马城之后,罗马人才后知后觉地建立起相应的防御工事。罗马人花费25年的时间建造起一道11千米长的城墙。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可以看到这道古城墙的遗址。这道新建的城墙就是塞维安城墙,它曾在以后的多次战事中救罗马于水火。罗马人还重编了自己的军队。这样一来,当他们再遭遇像布伦努斯的高卢军队那样擅长快攻快打的敌人时,也不至于脆弱到不堪一击。标枪兵负责掩护步兵,投石兵和骑兵被分成两个独立的兵种。这样一来,一旦某个地方的防线失守,其他地方的军队便可以驰援这里。经过这一系列的改革重组后,罗马军队被改装成为一台不好对付的战争机器。

高卢人的当头棒喝让罗马人涅槃重生。向野蛮的高卢人缴纳赎金这件事也许的确为后世的罗马人所不齿,所以这件事也被不断地改写。饶是如此,缴纳赎金是一个特别正确的决定。罗马人和他们的城邦得以幸免于难。正如我们在今天看到的那样,罗马城中最重要的遗迹被保存了下来,比如雄伟的朱庇特神庙。就这样,罗马城再一次浴火重生,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久后,罗马人就回到了之前对外扩张的路线上。尽管罗马的拉丁盟国们在阿里亚河战役后选择叛逃,但是几十年后罗马就收回了对它们的控制权,并且将自己的军队派到更远的战场上。在同意大利南部的萨谟奈人、伊特拉斯坎人、皮洛士领导的希腊人,以及汉尼拔领导的迦太基人的一次次苦战中,罗马人一次次重生,一次次重整旗鼓。在这个过程中,罗马人获得了绝对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尽管李维曾将罗马人的这两个优秀品质归功于高卢人的那次侵略。在国王皮洛士看来,如果他再打赢一次罗马人,那么他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十分能理解罗马的其他敌人。

无数次尝到胜利滋味的罗马人当然有打击报复敌人的资本。高卢人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罗马人早已对自己怀恨在心,于是每当罗马人对外开战,高卢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罗马人的对立面上,同罗马人纠缠。当然,高卢人这么干,没有好下场。公元前232年,罗马军指挥官纳西卡率领自己的军队攻入塞农人的领地,此举是在报复约150年前他们曾攻陷罗马城。这场战争结束后,纳西卡曾炫耀:除了小孩和老人,其他塞农人全部被他们杀光了。罗马人如履薄冰,谨防塞农人卷土重来。塞农人的膏腴之地均被分配给了罗马人和他们的拉丁同盟们。塞农人的领地内,罗马人修建的道路纵横交错。罗马人修建的军港塞尼加利亚控制着塞农人的整个领地。

公元前2世纪初,原先由高卢人控制的意大利半岛北部均落入罗马人手中,罗马人将此地牢牢抓住。绝大多数高卢人不是被杀、被遣散,就是被卖为奴隶。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侥幸活下来的高卢人一直活在被怀疑的阴影中,他们是最后一个被授予罗马公民权的民族。

最后,高卢人同罗马人变得亲如一家。罗马人也向高卢人张开双手,欢迎他们加入自己的称霸大业中。后来,高卢人入乡随俗。他们开始学习拉丁语,而他们的母语跟拉丁语极为相近,所以他们惊喜地发现学习拉丁语简直小菜一碟。他们观看罗马人的娱乐项目,送自己的孩子接受罗马式教育,参拜罗马诸神,居住在建有罗马式神庙和圆形露天竞技场的城市里。他们甚至为李维故事里那些不屈不挠的罗马英雄而感怀。最后的最后,他们甚至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就是罗马人。罗马人取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

到那时,高卢人和罗马人团结一致,共同赴敌。罗马人不是第一个将高卢人打败并吞并他们领土的民族。就在尤利乌斯·恺撒征服高卢全境期间,另一个民族正蚕食着位于欧洲大陆中部的凯尔特人的腹地。这个新出现的蛮族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罗马城。

日耳曼人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