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会
仍旧是那阵南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北地春晚,桃花此时正灼灼开放。
骑在马上,身后传来轹轹辚辚的车声。他回头看去,妻子也正从车内含笑望着他——那笑容仿佛是一簇莹白的酴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他如痴如酲——见他反顾,却慌忙将褰起的车帷放下了。
这是他新婚不久的旅行——祖母三年前病殁,父亲母丧服满入仕,除官新息县令。全家人从信德府出发,一路迤逦南行,至今已经有十几日了。
妻子家与自家是世交,二人是幼年便结下的娃娃亲。这个从小便极温柔仁善的女子,如今竟已然是自己的妻子,即使成亲已有一月,他仍有些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父亲回头看向自己,发现他沉浸在小儿女的情致里,面色有些不悦。但并没有责骂,而是问道:“如山,此去蔡州,还有多少路程?”
思绪被搅扰,让他忽然一惊,于是赶忙定神答道:“咱们刚过了郾城,迤南不出四十里便是西平县。到了西平,就算是入了蔡州境了。我看天色也已经不早,咱们今晚便歇在县城罢。”
父亲微微点头,道:“我听说这地方不甚太平,还是让车马快些行走,以防被歹人觊觎。”
父亲的话音刚落,天色忽然暗下去了。他的马蓦地长声嘶鸣,人立起来。星天山树,一齐开始疾速地旋转。等他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厕身在一个土山的山洞中,方才还充盈在耳际的闲逸的车马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响马陆梁奔肆的聒噪,他无暇去想为何本是在跟随父亲去赴任的路上,此时却又要携带全家人南渡归宋。一个家丁想乘间逃跑求援,不想腰间却中了贼人一箭。看来想要出去,必须要先消灭眼前的贼人。
他偃伏在马车后觇看着周遭情势,只见林深路窄,歹人众多,己方势单力孤,不知是否能应付这番危局。如果能一举擒得匪首为质,一家人或许有望脱险。那个正发号施令的,应该便是这群人的首领了。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淮水清如珮环的水流声——这是他们一家人都盼望到达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后需要通过的关卡。河的这一边是虎狼之邦,而对岸却是他们真正的祖国。他似乎也看见自己的一苇小舟系在岸边,这本应是载着他和家人南归的,此时却像博望侯张骞漂向银汉的浮槎,慢慢地向河心荡去。
他解开栓马的缰绳,猛地刺了马的臀部。马吃痛向前奔去,贼人的队伍登时乱成一团。
他大喝一声,仿佛要将刚才的幻觉从脑海中驱散。伴着叫喊声,他从车后跃出,一杆长枪在手中挥舞得猎猎作响。他搠倒了几个妄想阻止他的毛贼,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欺近了匪首的身周三丈之地。
正当他要对匪首发起致命的一击时,突然察觉到有人抱住了他的双腿。两人一起跌在地上——他的长枪在近身无处用武。他清楚地听到身后妻子的惊呼和孩子的哭声,索性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长枪向匪首掷出。
贼人像狼群见到猎物一样,口中狂叫着冲到身前,一人举起铁挝向他的头上砸去。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他的马冲破了包围,得得的马蹄声向树林深处远去。
马蹄声从院门开始,越来越近。随后庑廊上传来颇为爽利的语声。范如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薄衫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室内十分昏暗窒闷。窗外阴云四合,不时传来殷殷的雷声。
只听那人朗声笑道:“渡河入敌境,于我又有何难?当年在虏邦,去他们的上京打探尚且不惧,这几个看门狗又能奈我何?”另一人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回答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语声又更加清晰了些:“什么!南伯来了?已有几日了?我这番可真是误了大事!”
范如山赶忙穿上了青布直裰,一双芒鞋还趿在脚尖,房门就被一下子推开了。
来人的身量魁伟,相貌威武,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不怒而含威的一双虎目,精光四射,似乎当世所有之英雄,全都逃不出这双眼睛的烛照。那人见到范如山,立刻冲过去,用铁钳一样的大手箍住了他的手臂,高声叫道:“如山吾兄,你可让我盼得好苦!”
这热情的一握让范如山的双臂微微发痛,他打量着眼前唤他兄长的人,见他如今也已双鬓星星,不禁感叹岁月荏苒。胸口一热,说道:“幼安,我又何尝不日日想念你!”
来人是被范如山称为幼安、日后别号稼轩、以写词名世的辛弃疾,此时正官居滁州知州。他自幼张于金国,绍兴三十二年[1],他二十三岁那年,于金人大营中擒得叛徒张安国南归,献俘阙下,当时的天子,如今的太上皇[2]曾为之称叹不已,他本人也从此在大宋的官场上一举扬名[3]。算起来,从那时起至今已有十年。这十年的宦海漂流,让他遍履楚地山川,如今虽然满面风霜,但眉目间的精悍之色反而被磨硎得更加犀利。
便是在江阴任签判时,辛弃疾结识了同为归正人、正寓居镇江的范邦彦、如山父子。范老夫子当年因家事所累,被迫出仕北朝,然而一心图谋南归,所以在选官的时候有意选择了在宋金边境处的蔡州任职。后来金朝的海陵王完颜亮[4]南侵,金朝后方空虚,义军蜂起,他乘机开城以迎王师,跟着举家迁往南方。
同为归正人的辛弃疾慕范氏父子之名拜访时,范老夫子见其仪表魁伟,才具非凡,于是将女儿许配给他。范如山也因此成了辛弃疾的内兄。当年在镇江,两人夜雨谈兵,春风说剑,早已情逾手足。一别之后,虽有鸿雁往还,但两人已有八年未曾晤面。此番重见,七分喜悦之中,自然也难免有三分感慨。
二人坐定,已有下人点好茶端上来。辛弃疾道:“听说南伯来此已有三日,我竟今日才与你厮见。非是弃疾怠慢,而是这几日官事清闲,我在州衙实在气闷,于是便轻衣简从,趁夜过了淮水,到河对岸的金国去探察了一番,所以耽搁了些时日。自从完颜亮授首,继任贼酋颇有才识,如今在上选贤任能,在下与民休息,便是我大宋也有不及之处。我看如今边境上斥候森严,军容整肃,若非我早年在虏邦即已熟知金军边地布防,恐怕也难以越境一步。当年采石一战后[5],朝廷没乘机克服中原,如今急切之间已不易图之了。”
辛弃疾自南归以来,念兹在兹的就是要收复靖康之变中丢掉的大宋故土,所以刚一落座,没有寒暄几句,话题便直接入了港。这也是因为他知道范如山与他同有志于恢复大业,即便于小节上有所忽慢,也定不以为意。
果然,范如山几乎没有觉察二人的谈话有何不妥,答道:“幼安,你过去不是常说北伐大业,不可急在一时吗?怎么现在又如此心急了呢?”
“朝廷上的公卿们却并不作此想哩。”辛弃疾笑道,“主战的恨不得明日便和金人开战,主和的恨不得和金人万世相安。殊不知或战或和,皆在于势。形格势禁,岂是官老爷们想怎样便怎样的?[6]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担忧的……”
“你的意思是……”
“隆兴战败[7]后,朝野胆寒,官家也心灰意懒,认为金人势大,难以撼动,故将北伐大计束之高阁了。如今再提北伐,恐怕难免像苏子瞻一般不合时宜了。”
范如山颔首赞同,说道:“我来此之前曾在行在[8]小住数旬,临安百姓闻说官家已立了第三子恭王为太子,才干人品均强于恭王的庆王不为官家所喜,反而被打发到了外地,均感不平。”
辛弃疾蹙眉道:“此事我倒也略听人分说过。这庆王如今便在离滁州不远的宁国府[9]。”范如山听了,面露讶然之色,“只是我听闻庆王离都,并非仅是不得圣眷之故,更是为了保全身家性命。”
范如山瞠目道:“你的意思是,难道说是太子……?”
辛弃疾看向范如山视线,微微点了点头。范如山知道事涉宫闱斗争的机密,便噤而不谈了。
辛弃疾与范如山默对片刻,沉吟道:“官家此次越过次子庆王,而立三子恭王,的确出人意料。自古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若有违此道而建储者,宫廷内多生不测之变。只盼我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范如山皱眉道:“据说那恭王极善经营,是以宫中内侍大臣等多在官家前称道其好处。不知官家越次立储,是否是受人操弄。”
辛弃疾摇头道:“圣上英明天纵,怕不会受人愚弄……”
范如山道:“这却不说。话说这恭王有一王妃姓李,极为悍妬,恭王被官家视为英武有为,在内却被这李王妃管束得俯首贴耳。大家都说看起来将来国势便要掌握在这个妇人之手。倒是庆王一心图谋恢复,常常在官家面前进言,然而如今只能当个太平王爷,眼看北伐大业陵夷隳废了。”
两人说到痛切处,又相对浩叹。辛弃疾不愿气氛过于消沉,便问道:“对了,你我自从镇江一别,去今已十年有余。我还没问,南伯你这几年过得如何?”
范如山道:“要说这十几年,真可说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于是将这十几年的经历缓缓道出。
原来辛弃疾当年离开镇江后不久,范老夫子便去世了。范如山守孝期满,便离了镇江,去川陕宣抚幕中效力。后来因为和同僚龃龉,便辞了幕职。他自来对仕途兴趣缺缺,为官牧民也非其本愿,于是索性再不求为官,天南海北地到处漫游。
“我无意仕进,只盼有朝一日能效力军中,参赞戎机,或是等朝廷颁下讨贼檄文,自己能身居前线,亲手杀贼,才算了了平生夙愿。”范如山说到上阵杀敌,忽然眼中多了些神采意气。
辛弃疾喟然叹道:“南伯此言,深得我心。我当年率众归附耿京,后来又渡江南归,均是盼得有朝一日能身先士卒,扫清胡尘,复我汉人河山。只是如今身为下僚,镇日汲汲于风尘之中,空看着军政废弛,朝廷坐失良机,心里的这份焦急,自不必说了。”
范如山道:“我本来想劝你如我一般,索性辞官作一番壮游。但想幼安你如此人才,若不效命于朝廷,实在是朝廷与百姓之大憾。我只盼朝中有慧眼之人,能起你于下僚之中,任你独当一面,或是与谋北伐之策,才算是人尽其才。”
辛弃疾听了,微笑道:“南伯,你夸我未免也夸得太狠了些。想南伯运筹帷幄之才,便绝不在我之下,这是我在镇江之时便知的。”随即又正色道,“虽然南伯渴慕闲云野鹤之心,我不该有所置喙。但想如今神州陆沉,吏治窳败,你我怎可效仿王夷甫袖手旁观,整日只知新亭对泣,而不拯民于倒悬之中?我虽不才,但自认持身尚算清正,虽然无所建树,但想朝中多一个我这样的官,变是少了一个贪官昏官,也是百姓之福。如此所为,南伯可有意么?”
范如山知辛弃疾与自己一向无所嫌隙,此番诤言虽然略微刺耳,但却发自肺腑,也不禁感动:“幼安美意,我怎能不知。只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说不定日后另有机缘,也未可知。”他将话题轻轻转过,啜了一口茶后,又问道:“舍妹近来可好?我和内人都挂怀得紧。”
辛弃疾正要回答,门声笃笃传来。管家钱升探身进来道:“范通判来了,正在厅里候着大人呢。”
辛弃疾听了道:“请他到书房等我。我随后就到。”回头笑着向如山道:“这位范倅[10],恰巧和兄长你是本家,也是一位人杰。范氏一族,人丁兴旺,由此可知矣。来来来,随我去书房,我将你二人互相引见!”说着,不由分说便将如山拉到了书房。范如山心知自己的这位妹婿心肠如火,是个不折不扣的急性子,只得苦笑相从。
进了书房,一个长身清瘦的背影正对着南墙上挂着的一幅苏字出神。辛弃疾轻咳一声,那人转过身来,眼光扫到范如山,微微一愣。范如山仔细看那人容貌神态,则颇有些高古之意,让他立刻想到山林间野鹤的神态,于是不由得对那人增添了不少好感。
辛弃疾笑道:“轩甫,这是我内兄范如山,表字南伯。与弃疾一样,同是归正人,现在寓居京口。”说着指向那人向如山道:“这是敝州通判范昂范轩甫,我俩共事已半年有余。轩甫不光政事练达,更兼雅好兵事,你二人皆允文允武,今后多亲近便是。”
范昂谦逊了几句,又与如山闲谈起来。范如山听其吐属风雅,腹笥颇广,心道:“幼安所言果然不虚。”尤其是范昂对京师掌故,如数家珍,更让从未在临安久住过的范如山大开眼界。
二人聊得兴起,如山忽然以手拊额,道:“唉呀,轩甫兄此来是与知州大人谈公事的,竟被我耽搁了这么久。真是抱歉。”说着看向辛弃疾,笑道,“官门中最多俗客,我今日竟也不免厕身其间了!”
辛弃疾哈哈大笑:“南伯闲云野鹤,若还嫌俗,可让我等俗吏们如何自处?也好,待我与轩甫理会了公事后,再去与你厮见。”
范如山与二人告辞,退出书房。辛弃疾问道:“近来邻县可有消息?”
范昂知辛弃疾关心乡兵招募之事,翻开一份卷宗,道:“来安、全椒两县都有上报,两县的乡兵募集,至此均已完毕。来安县共募集乡兵四百人,全椒县募集乡兵五百人。算上清流县的五百人,共计一千四百人左右。每五十人作一队,三十五人为正军,七人带甲,八人为辎重、火头。每五十人择队长一名,四队为一部,择部长一名。一县置总首一名,副总首一名。另外,大人叮嘱不得侵占农时,故而最近疏于操练,拟待冬月农闲,再行教阅。”
辛弃疾喜道:“轩甫辛苦。滁州频罹兵祸,百姓苦金人久矣,故而民心可用。若操练得法,指挥得人,便不愁虏骑之来了。”
范昂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这些乡民也知,其操练作战,旨在保护其自家田庐,故而人人争先,皆有效死之心。”
辛弃疾赞道:“如此甚好。”又看向桌上堆着的另一摞卷宗道:“除此而外,可有案卷呈上?”
范昂指着那卷宗道:“这是勾玉虎勾参军报上来的近两个月的讼案。州院已有定谳,送与大人之时,正巧大人不在州衙之内……为节省时间,在下便与州院要求先行复覈,其中也并未发现疵咎。 ”
辛弃疾点头道:“这几日却是辛苦轩甫和大伙了。”说着向这些卷宗翻去,“祁家庄白甸河两家争夺田产案……乌鱼巷邻里因口角纷争致伤……周树卿诉徐子高伪币案,这是何事?”
“此案却是由马参军[11]理会。那周树卿是清流县有名的无赖,勾结讼棍,专以诬陷良民渔利,此人之言断不可信。”
辛弃疾听了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滁州这两个月还算太平。你我虽谈不上垂手而治,却也不必日日忧心于锱铢小事,正可以流连诗酒,土木形骸……”正说着,管家钱升忽然推门进来,满脸的惊惶:“老爷、范大人,不好了!出、出了人命案子!”
[1] 1162年。
[2] 指南宋第一位皇帝——宋高宗赵构。
[3] 洪迈《稼轩记》:“侯本以中州隽人……齐虏(指张安国)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4] 金世宗大定二年降完颜亮为海陵郡王,大定二十一年再降为海陵庶人。
[5] 指南宋绍兴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侵,于采石矶被宋军所败,完颜亮也为部下所杀。
[6] 关于战争的“势”,以及“形”、“势”之辨,可参见辛弃疾《美芹十论·审势》:“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巍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柜,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未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
[7] 指隆兴元年至二年(1163-1164年)间,南宋以张浚为主将进行的对金战争。北伐最后以南宋作战失利,与金签订和议告终。
[8] 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
[9] 宁国府治所在今AH宣城。
[10] 倅:宋时常用来指通判。
[11] 《宋会要》载:宋时州置“录事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理参军”等。而民事与刑事案件则有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