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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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

看守所的月光被铁栅栏切成惨白的条状,斜斜地铺在通铺的水泥面上。赵六蜷缩在角落,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的玉蝈蝈仿品。那东西是用轴承厂的下脚料磨的,螯牙处的毛刺刮得掌心发痒,像极了童年时暖暖用狗尾草挠他手心的触感。

隔壁监室的老李又在咳嗽,破风箱般的喘息混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在走廊里荡出回音。赵六盯着对面墙上用指甲刻出的“正”字,第三百六十一道划痕歪歪扭扭地爬到天花板——明天就是他入狱整一年。

“小伙子,见过枣花开吗?”老李突然扒着铁栅栏的缝隙探头,断指的左手像截枯树枝。月光落在他凹陷的眼窝里,映出点浑浊的光:“枣花和冤屈一样,得憋着劲往亮处钻。”

赵六没搭话。他的视网膜上还烙着最后一幕:刘正科举着青铜铲劈向暖暖时,玉蝈蝈真品在月光下迸出的血光。那抹暗红此刻正从仿品的裂缝里渗出来,在他的囚衣上晕出蝌蚪状的斑点。

(二)

放风区的沙地被晒得滚烫,赵六的胶鞋底黏着几粒粗砂。老李蹲在墙角,用半截粉笔头在水泥地上画圈,断指的疤痕随着动作扭动,像条盘踞的蜈蚣。

“五八年大炼钢铁,我把祖传的枣木模子扔进高炉。”老李的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锅,“火星子溅出来,烫穿了这副好嗓子。”他忽然抓起把沙土扬向空中,尘埃在光束里翻涌成微型沙暴。赵六眯起眼,恍惚看见五千年前双在牛河梁祭坛抛洒骨粉的身影。

狱警的橡胶棍扫过沙地,老李的粉笔圈被碾成粉末。趁狱警转身的间隙,他用断指蘸唾沫重画九层酥皮纹路:“猪油得揉进枣泥里,起酥才脆。”赵六的掌心被老李按在沙地上模拟揉面,粗粝的砂粒混着汗液,磨出血丝。

深夜,老李的铺位传来压抑的呜咽。赵六摸黑爬过去,发现他攥着半张泛黄的粮票,票面印着“1962年,HEB省枣强县”——正是赵六老家的地名。

(三)

冬至那天的白菜汤飘着星点油花,赵六把馒头掰碎泡进去,盯着汤面上自己浮肿的倒影。老李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在囚衣前襟溅成玉猪龙图腾。

“小子,接着!”老李从裤腰缝里抠出张油纸,上面是用血画的枣泥酥秘方。赵六的手指触到纸面未干的血渍,温热黏稠,像极了暖暖流产那晚浸透床单的血。

狱警的脚步声逼近时,老李猛地将油纸塞进赵六嘴里。橡胶棍砸在肩胛骨的闷响中,赵六尝到血与陈年枣泥混合的腥甜。老李最后的话混着血沫喷在他耳畔:“出去卖枣泥酥......比偷活法干净......”

停尸房的铁门关上时,赵六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那形状恰似玉蝈蝈缺失的螯牙。

(四)

出狱那日飘着细雪,赵六站在看守所的铁门外,劳改攒下的八百块钞票揣在贴胸口袋,被体温烘出霉味。街角的独臂老兵蹬着三轮车卖烤地瓜,车斗里堆着焦黑的炭块,断腕处用麻绳绑着铁钩。

“新出炉的,甜过初恋!”老兵咧开缺牙的嘴笑,铁钩挑起地瓜的刹那,赵六看见他军绿色外套下露出的伤残证——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者阴山。

聋哑绣娘蹲在马路牙子上叠纸盒,红围巾被北风掀起一角,露出脖颈处蚯蚓似的烫伤疤。她冲赵六比划手势,指间的老茧厚如枣树皮。赵六忽然想起老李的话,转身冲进副食店,用全部积蓄买了五十斤河北小枣。

当夜,他在桥洞下架起捡来的铁皮桶。第一炉枣泥酥的香气混着煤烟腾起时,独臂老兵的三轮车吱呀呀碾过积雪,车斗里堆满从垃圾站扒拉出的烤箱零件。

(五)

“向阳食品厂”的招牌是用拆迁工地的废木条拼的,红油漆顺着裂缝往下淌,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赵六蹲在煤渣堆旁挑枣核,听见信贷员的皮鞋踩碎枯枝。

“案底?”西装革履的男人摔上门,公文包砸起一片浮尘,“有前科还想贷款?不如去抢!”

独臂老兵抡起铁钩挑开烤炉膛,火星子溅在办公桌的贷款申请书上,烫出个焦黑的蝈蝈形状。聋哑绣娘突然冲进来,举着刚拓印的残疾人营业执照,鲜红的公章下压着刘正科的举报信复印件——落款处“轩辕”二字龙飞凤舞,与五千年前祭坛上的铭文如出一辙。

赵六攥紧裤兜里的玉蝈蝈,枣核的尖刺扎破掌心。血珠滴在炉灰里,凝成个小小的“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