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笼中之鸟与昨日之影
威德西尔跪在地上,努力与濒死的疼痛作斗争。他知道他的同伴大概率遭遇着和他相同的困境,他孤立无援。尽管禁军可以信任彼此,但很多情况下他们得做好独自御敌的准备,比如现在。
皇宫遇袭、禁军遇难的变故令他震怒。重创加身,而他必须奋起。
他咬牙站起来,即使疼痛几乎夺去他的呼吸。他的骨头断了,脏器衰竭,黑血像小河一样从伤口流出,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流淌得比恢复更快。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穿过雾气和幻影,追逐凶手的脚步。残破的战甲拖慢了他的动作,但他必须强迫自己跟上。
现实与他有了一段距离。他知道自己依旧身处他所熟悉的霸权之塔中,却感到自己离幻境中的战场更近。幻境在抓挠他的意识,让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过被鲜血淹没的街道,必须小心不让自己被战死者的遗骸绊倒。其中一些在滋滋作响,构成不洁血肉的以太粒子化为青烟,另一些则是鲜血淋漓的人类残骸,支离破碎,肝脑涂地。
他明白这些场景都是虚假的,只是疼痛牢牢地将他拴在里面。每一次尝试看向现实都像溺水的人将头探出水面。他瞥见了几眼。他正离开霸权之塔,穿过皇宫区域,向雄狮之门靠近。
那个声音不再响起,但他知道对方并未远离,只是在行进途中等待他屈服于这种折磨。
而他必不能让对方如愿。
那些金色燃火的身影在他前方若隐若现。有时候那些身影完全被雾气掩盖,但他确信他们并不太远。他不能知道自己这样缓慢的动作如何追上前人,又或者他跟随的是否还是他最初遇到的那些人。但他没有跟丢。
他的觉察力出现了可悲的延迟,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周围的空间发生了弯折。大厅与过道重合了,高处的房间又与地表的花园相接——此番种种,令他心惊。泰拉皇宫在诸多层次上受到保护,时空稳定性正是其中一项。自泰拉围城以来,记录中再没有出现过皇宫区域直接被扭曲的袭击事件。
可是现在,他所熟悉的守卫之地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重塑了结构。他不知道这是那种诡谲的雾气带来的,还是那种银白。此时他一步或可穿越皇宫内的数个区域。他推测那些金色的影子们用这种方式快速将分散在皇宫各处的禁军聚集起来。那些炽烈的金色影子在变多,火焰灼烧着雾气,他仿佛被火墙围困。
幻境中他也是这样穿过火焰,艰难跋涉。幻影在强硬地剥夺他对现实的感知。他深陷其中,已经很难辨认狮门和在其之前如平原般开阔的广场了。
光亮从不知位于何处的源头流淌出来,以光怪陆离的色彩在他眼前交织出了一个奇异的领域。认出幻境所指的场景只让他的思绪更加沉重。
在他眼前,地面弯曲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管道系统,是无可能存在于现实中的结构。其上,异族风格的建筑群以其不可思议的曲线和角度挑战着人类头脑对空间和物理定律的认知。楼阁有时仿佛从天上倒长下来,盖因此处没有确切的上下之分。高塔破败不堪,却还顽强地刺出迷雾,仿佛伫立守望的古老哨兵。
战争与暴力正侵占这座玄奇的城市,死亡与鲜血在每一条街道上泼溅渲染,炮火隆隆作响,炽焰灼人。透过那些油腻的雾气他看见了幻影,无法分辨是那些金色的影子们还是鬼魂。泰坦庞然的机械身躯在迷雾中缓缓移动,却又在靠近的那刻转瞬即逝。
他努力辨认着被幻像掩盖的现实,可连那也开始有重影交叠、变得模糊不清。在某些时刻,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目睹了泰拉的毁灭,烈焰腾腾,火光冲天,所能看见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鲜亮而骇人的血红色。而在下一个瞬间,火焰流出的黑烟融入夜空,他又只能看见入夜后的王座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悄然不再。
他往前走,恍然间发现自己已经踏出狮门,来到了宫门之前的广场上。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逐着的影子们也都不见了踪迹。他看向天空,看见泰拉天穹下肮脏的云幕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暗淡而压抑。
有一些事物在其中蜿蜒舞动,在朦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生物在进行着仪式性的舞蹈,或是在寻找着什么。通讯微珠很早就不能工作了,电流杂音的频率仿佛在模拟尖叫和求救。他也听见了爆燃声,似乎是远处某种力量的释放,在空气中引起了一阵阵骇人的震荡。
在燃火的城市又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察觉到了更多。迷蒙的阴影在烟雾中摇动。他看见了头角峥嵘的戴翼生物在远处的建筑群间攀援、滑翔。他听见了野兽的嘶嚎和膜翼拍打空气的振翅声,凶猛的掠食者在泰拉的天空下觅食。
不可思议,但那些是无生者,是恶魔。它们出现在了泰拉上,仿佛从他被困的幻境中逃逸而出,而今在王座世界肆虐。他们的目标是皇宫,与一万年前别无二致。雾气涌起,他听到了尖啸,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诡异啼鸣,伴随着爪牙碰撞、膜翼拍打、足蹄践踏的动响,隆隆地从雾气另一头传来,仿佛兽群狩猎的喧嚣。
守望的本能要他战斗,要他挺身而出捍卫人类之主和王座世界的安危,而此刻他身负重伤,手中只有一柄断掉的动力剑,力场装置已经损坏,刻印其上的符文亦已磨损不清。
他也想起了前任禁军统领安德罗斯是怎样牺牲的:被传送到一个陌生而封闭的空间,被无穷无尽的无生者大军淹没。
如同此刻。
仿佛事态还能更危急一些,在远处,突如其来的火光划破天际线。大道彼端,那座久经沧桑的大教堂在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它在非自然的暴力中一分为二,自内而外地由中间炸开。几千年虔诚信仰浇筑而成的古老建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神圣象征,困兽从中挣脱,将囚笼开膛破肚。分裂的穹顶倒向两侧,轰然砸向地面,宛如被天神之手粗暴地撕开的巨大书页。那书页上记述着仇恨,用鲜血撰就,而今续写篇章。
熊熊烈火从那裂开的缝隙中喷涌而出,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赤红光芒刺出地表,直冲云霄。这光芒强烈而炙热,犹如地狱之门洞开,将无尽的热量和光芒释放到人间。
空间因这突如其来的爆燃而扭动得更加明显。有那么一刹那,泰拉天穹下的光和影交织出了一张带角的庞然面孔,状如睚眦怒目,嗜血而贪婪。这个景象随即被蒸腾的血雾抹去,而后浑身燃着黑火的巨人踏出地狱。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形,手中提着燃烧烈火的长剑,仿佛从远古的神话故事中走来。他从教堂的废墟中起身,身形比建筑更加高大,面容在血雾中呈现出混沌一片。他是一个恶魔,毫无疑问——头生犄角,背负膜翼,风暴与雷霆随他的脚步行进。他是战争怒火的具象,是战争伟力降临人间的载体,是战争与血之神的代言者和化身。
他挥动燃火的长剑,火光照耀之处银白色的冻土随之发出消融的碎响。冰层破裂,原先被封冻压制的炽烈熔浆奔涌而出。随着沸腾的鲜血涌出,教堂、神殿、庙宇……一座座象征着人类信仰的建筑倾崩倒塌,流血的镜子如同血月一样从废墟上升起。
那是现实的裂隙,那是虚空的大门,镜子里倒映出另一个位面的的星光,鲜血从镜面的王国中涌出,流淌在他脚边,仿佛红宝石汇成的河流。渴血的恶魔从血河中爬出,浑身浴血地凝聚出了实体。它们因真正降临到这圣地而亢奋喜悦,于是鼓噪着,嘶号着,三五成群地向皇宫席卷而来,直到数目无法计数,纠集成一支可怖的大军。
魔潮向他涌来。
所以这就是他故事的结尾了。
“吾乃帝皇禁军,吾主之盾与剑……”
他平静地举起残剑。
【汝已随行。见证之。明悟之。帷幕将启。】
金色的电弧猛然击下,披被火舌的身影踏出电流。一股灼人的热浪裹挟着重压拂过他身躯,仿佛黎明的曙光触碰着他的铠甲。那是窃夺了他身躯的金色影子站在他身侧,燃火的手抚慰一般放在他的肩上。
在他们身旁,一道道闪电击穿金色的雾气落到狮门之前。代表神罚的大军裹挟着焰浪降临,那种火焰烧灼着血液,炽烤着邪魔,令远处的魔群发出恼怒的嚎叫。
黄金之军集结起来,如同一道宏伟的堤坝横在魔潮和皇宫之间。卫士长矛和长剑像沉默的金色森林一样指向天空,杀戮和分解的符文灼灼生辉,每一柄都如其持有者身上举世无双的战甲一样古老而传奇,皆被火焰洗炼得闪闪发亮。
战靴踏过曾是大叛乱时期战况最激烈的地方。雄伟的游行大道从外围的居住区一直延伸到横贯这一区域的永恒之门,在分秒之前还是遍布教堂的圣地,此刻又如同变回了昔日布满残垣和枪炮阵列的惨烈战场,曾在古老长战中捉对厮杀的双方再次在这片沧桑土地上对峙。
‘集结。作战。’
禁军们听到了召唤,向天空举起武器以回应之,剑盾矛戟连成一片金焰腾跃的海洋。然后他们开始前进,数以万计的卫士长矛在冲锋时一起拉平。在他们身后,一架架金色的战机腾空而起,无视电磁信号干扰,稳稳越过城墙,如巨鹰一样扑向敌阵。
泰拉城防系统也被唤醒。武器移动,炮身放平,平台在陀螺仪校准的支架上自动调整,装填系统嗡鸣作响。机械运作的速度比有人操作时更快。在一个时刻,城墙上所有的火炮一起向靠近的恶魔怒吼。洪流般的炮击震耳欲聋,重型炮弹、大型激光炮和精确校准的等离子如暴雨倾盆,仅仅开火时的动静就地动山摇。
战声高昂,威德西尔却依然能清楚地听见那个影子对他说了什么。
【现在还不是你们所能面对的战争。接受你应得的回报吧。我承认拥有身躯的感觉很不错,但我也说过,你不会后悔。】
狮门前的战争远离了他。
威德西尔于是在这一刻不再是那个守望于第四十个千年的盾卫连长,而是成为了网道之战末期油尽灯枯的帝国军队的一员。在这里他沐浴着火光,要与仅仅看上一眼就足以令意志孱弱之人魂飞魄散的无生者交战。威德西尔咽下鲜血,认为他即将经历的仿佛和狮门之前并无太大差别。
不对。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
也在那一刻,威德西尔意识到了归来的亡魂意口中“回报”所指何物。盾卫连长为此僵立在了原地。在他身后,雾气沸腾翻涌,炎炎天火奔流而过,烧熔了一切在战线前侧啸聚寻衅的魔群。一颗冰冷的金色太阳正冉冉升起。
.
‘领域内第一次接触开始。第二回合预备。反射结果分析中——’
喜马拉雅转向身边呆滞了的赫利俄斯。
‘在我们与我们的对手开始下一项较量前,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