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脉:中国儒家学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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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汉代古文经学的四次抗争

西汉时期,今文经学为官学,古文经学为在野之学,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抗争始自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内府所藏。刘向原本喜欢《春秋穀梁传》,同时也喜好《左传》,王充在《论衡》中说刘向:“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刘向之子刘歆则酷爱《左传》,《汉书·刘歆传》载:“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

《论语·公冶长》载有孔子所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于是后世认为,左丘明与孔子是同时代人,刘歆基于这个判断,认为左丘明见过孔子,那么他为《春秋》所作的注释应当更为准确,而公羊高和穀梁赤出生在孔子弟子之后,他们不可能见过孔子,如此说来,《左传》的作者是亲自见过孔子,而《公羊传》和《穀梁传》两书的作者只是通过传闻来解经,那么《左传》应该高于《公羊》和《穀梁》。

基于这种认识,刘歆向父亲问难,刘向用《春秋穀梁传》的观点予以反驳,但却没有说服儿子。或许是这个原因,使得刘歆对《左传》更有信心,他对《左传》一书作了整理,在父亲去世后,于哀帝建平元年(前6)向朝廷提议,将《左传》、《毛诗》、《逸礼》和古文《尚书》立为官学,由此而引起了今、古文经学的第一次争论。哀帝下令,命刘歆与五经博士论辩,当时那些今文博士不肯与之辩论,后来刘歆数次见丞相孔光,希望《左传》能够立于学官,但孔光没有给予帮助。于是刘歆等人便写出了《移让太常博士书》,这篇文章被后人视作较为完整的讲述汉代经学的重要文献。

此文从上古三代讲起,之后谈到孔子“忧道之不行”,于是周游列国,十四年后返回鲁国,修订六经。秦朝烧六经、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于是儒学衰落。汉代兴起后,叔孙通定礼仪,然当时市面上只能见到《易》经,因为此属占卜之书,不在秦朝焚书范围之内。后来朝廷废除了挟书之律,六经逐渐面世,之后“立于学官,为置博士”,但那时的博士“一人不能独尽其经”,因为那时所传的经“书缺简脱”,残缺不全。

鲁恭王坏孔子宅,发现了古文经,而后孔安国又将其献给朝廷,可惜因为各种原因,古文经未能推广开来,刘歆重点讲述《左传》一书“皆古文旧书”,并且内容多过其他经典,只可惜“臧于秘府,伏而未发”,这种状况令君子痛惜。接下来,刘歆开始批评今文经学家解经方式之陋:“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

刘歆批评今文经学家解经方式太过烦琐,有些学者一生不能通研一经,并且他们的解经方式是靠口口相传的背诵,这种方式在刘歆看来绝非古法。可惜的是,古文经未能立于学官,但刘歆认为:“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在刘歆看来,古文经才是真正的经典,然其地位却是在野,这正是他大为不平之处,也是他撰写《移让太常博士书》的重要原因。

这篇文章流传出来之后,遭到了很多今文经学家的怨恨,光禄大夫龚胜向哀帝提出“乞骸骨”,以此作为要挟。哀帝虽然有心偏袒刘歆,但是阻力太大。刘歆担心为此遭到不测,于是主动提出出外为官,支持刘歆的王龚和房凤也离京到地方去任职。这场纷争的结果是今文经学派取得了胜利。

王莽主政时期,古文经学得到重视。汉平帝时,《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于学官,王莽建立新朝,封刘歆为国师,古文经学受到空前重视,然到东汉初期,光武帝今、古文经并举,不偏不废,由此引起第二次纷争。

建武二年(26),尚书令韩歆上书光武帝,打算将《费氏易》和《左传》立博士,皇帝下诏让众臣讨论此事。这次讨论反响不大,而后光武帝任命范升为议郎,范升通梁丘《易》和《老子》,后迁博士。建武四年(28)正月,光武帝令范升在南宫云台召集公卿博士讨论今古文,范升提出《左传》不祖述孔子的《春秋》,乃是左丘明的作品,所以反对将此立于学官。韩歆与太中大夫许淑与之辩难,这场辩论直到中午也没辩出结果,就此结束。

而后,范升上书进一步强调他的观点,认为立于学官的今文经学方为正统,而《费氏易》《左传》之类的古文经都属于异端,如果将异端立于学官,风气一开,后期请立将接踵而来,将会引起混乱。同时他认为,《费氏易》和《左传》渊源不明,传承无师法,更何况《左传》还有十四件事有问题:“五经之本自孔子始,谨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

光武帝看过范升的奏章后,下诏让博士论辩,当时精通《左传》的陈元以处士身份“诣阙上疏”,来反驳范升的观点。陈元首先强调左丘明是孔子的弟子,而公羊高和穀梁赤未得孔子亲炙,接下来他一一驳斥范升的观点,其主要观点与刘歆相类似,他说自己:“诵孔氏之正道,理丘明之宿冤。”(《后汉书·陈元传》)也就是说,他一定要替左丘明辩诬,让人们知道,《左氏春秋》才是《春秋》一书的正解。为此他在文末发誓说:“若辞不合经,事不稽古,退就重诛,虽死之日,生之年也。”

陈元认为,他得到了经、传合一的正传,如果自己说的有问题,甘愿受死。光武帝看到陈元的书后,再次下诏让众臣评议,于是范升与陈元当面辩难。光武帝观览了两人的辩论之文后,可能觉得陈元的更有道理,于是“帝卒立《左氏》学,太常选博士四人,元为第一”(《后汉书·陈元传》)。《左传》终于成了官学,太常给皇帝报上《左传》博士的四个人选,排在第一的就是陈元。光武帝看到名单后,认为陈元“新忿争”,出于平衡,选择了排在第二的李封为博士,而没有任用陈元。

即便如此,《左传》立为学官之事还是让今文经学官员大感不满,他们数次在朝廷上争论此事。然此后不久,李封病逝了,于是光武帝就取消了立于学官的《左传》。这次争论在经学史上颇为重要,因为西汉末年的今古经学文之争,有很多原因是出于利禄,而此次争论则转变为学术道统之争。古文经学家所看重的《左传》立于学官虽然时间短暂,却堪称标志性胜利,尽管终被取消,但也说明古文经学已经有了与今文经学分庭抗礼的力量。

今古文经学的第三次争论,乃是由汉章帝发起。章帝喜好古文经,继位后“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76),章帝召古文经学家贾逵到白虎观讲经。贾逵在年轻时就已熟读《左传》以及五经,他的讲述令章帝很满意,此后章帝任命贾逵写一篇论述《左传》长于《公羊》和《穀梁》的文章,于是贾逵写了一篇奏章来详细论述《左传》之妙。贾逵指出,《左传》有三十事最为重要,因为它关涉到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章帝看后很满意,“赐布五百匹,衣一袭,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后汉书·贾逵传》)

可见,那时《左传》虽然没有立博士,但是太学已经开设了《左传》课程,更为重要的是,皇帝让贾逵从《公羊》学的高才生中,挑选二十人来学习《左传》,这是古文经学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并由此开了东汉太学教授古文经学的先例。

此后贾逵再接再厉,他向皇帝说,“古文《尚书》与经传《尔雅》诂训相应”,皇帝令他详细考证,贾逵将他研究古文《尚书》的成果厘为三卷,呈给章帝,章帝表扬了他,又命他将《齐诗》《鲁诗》《韩诗》与古文经学家所喜爱的《毛诗》进行比较,由此而说明汉章帝心向古文经,他通过贾逵来表达自己的主张。在皇帝的支持下,建初八年(83),“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后汉书·贾逵传》)于是此四经得以通行天下。

虽然古文经学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皇帝在诏书中没有明确点出是否立古文经传博士,同时仍有今文经学家与之抗争。当时有位博览群书的李育,虽然也喜欢《左传》,但理解得并不透彻,建初四年(79),章帝召开了白虎观会议,李育以《公羊传》来与贾逵论辩。

白虎观会议是经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建初四年,贾逵、班固等人上表,认为在狱中的杨终对《春秋》极有研究,希望能将其释放,杨终同时也上表自辩,终于得以出狱,用为议郎,不久,他上书章帝,“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后汉书·杨终传》)。章帝同意了杨终的建议,下诏要召开经学研讨会,于是太常、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汇集于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

此次会议的背景乃是从汉武帝尊儒到光武崇儒的近两百年间,经学章句繁复不堪,比如桓谭在《新论·正经篇》中称,讲学大夫秦近在解说《尚书·尧典》时,仅篇名“尧典”二字就解释出了“至十余万言”,在解释“曰若稽古”时,又用了“二三万言”。这样的解经方式已然成为所有人头疼的事,故章帝下令予以简省。参加白虎观会议之人可考者有十三位,其中包括章帝本人,但是他没有亲临现场,而是让人将讨论结果记录下来,呈报给他,再由他作出评判。这就是《后汉书·章帝记》中所说的“帝亲称制临决”。

从学术观念看,章帝本人对今古文经都较为熟悉,但偏爱古文经。另外,章帝的兄弟西平王刘羡也是十三人之一。属于古文经派的主要人物是贾谊的九世孙贾逵和校书郎班固,今文经派的学者有研究《春秋》的杨终,讲习鲁《诗》的鲁恭和魏应,精通欧阳《尚书》的丁鸿和桓郁,长于《公羊传》的李育和善解《严氏春秋》的楼望。另外,还有一位淳于恭,此人精通《老子》,不属于今古各派,可能是这个原因,皇帝命他作会议记录,命魏应负责传达皇帝提出的各种问题。

这次会议的时间较长,《后汉书·儒林传》称:“考详同异,连月乃罢。”这次会议确定了许多重要的概念和定义,根据这次会议记录,皇帝命班固撰写了《白虎通德论》一书,此书简称《白虎通》,是经学史上的名著。该书记录了那次开会的要点,比如天、地、人的关系问题,《白虎通·天地》篇中说:“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也。地者,元气之所生,万物之祖也。地者,易也,万物怀任,交易变化。”

这里的“镇”通“正”,天是正的化身,居高临下,为人之正。地是元气所生,万物之祖。既然天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天子是什么呢?《白虎通·爵》篇称:“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天子就是天之子,他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同时规定了天子与王的区别:“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那么,天子为什么又称为皇帝呢?《白虎通·号》篇的解释是:“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也。”关于皇,该篇的解释是:“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大之称也。”

白虎通会议还确定了一些其他的儒学概念,比如,何为“三纲六纪”,如何做到教化纲常等一系列问题。在这次会议上,李育以《公羊传》义数难贾逵,两人往返论辩,章帝没有给出古文经胜还是今文经胜的结论,从总体来看,白虎通会议是为皇权张目,但这次会议更重要的是确定了天人关系,融合了汉代的今、古文经学,甚至包括谶纬、黄老之学,等等。

今古文经学的第四次争论则是在汉末灵帝时期,何休与郑玄展开了一场大论战,最终由郑玄取胜,郑玄代表古文经学,故而这次争论是古文经学的胜利。但是郑玄虽然以古文经为宗,却兼涉今文经,甚至研究谶纬之学,是东汉后期通学派的代表,所以郑玄的成就又代表着今古文经学的进一步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