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隐逸的文学化
“隐逸”二字一般用于指称隐士的生活情调,“逸”字含有令人羡慕的放适无拘的意思。自古以来,典籍中记载的有隐逸情调的作品都与隐者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后人假托的帝尧时代的《击壤歌》,伯夷、叔齐的《采薇歌》,商山四皓的《采芝歌》,还是《诗经》中被认为歌咏“贤者隐处涧谷之间”的《卫风·考槃》、写“隐居自乐”的《陈风·衡门》注112,莫不如此。到东汉初年,开始出现崔篆《慰志赋》、冯衍《显志赋》、张衡《归田赋》等士大夫歌咏隐逸之乐的作品。魏晋之际阮籍、嵇康、张华、张协、潘岳、左思、陆机等人,更一致宣扬隐逸的志趣,描写隐遁出世的种种逸乐。其中两位作家的作品最值得注意,一是何晏的《拟古》:
双鹤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失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
他本是国戚,又官居极品,但因反对曹魏政权的法家刑名之治,崇尚道家的无为,很遭当政者忌恨,他的诗能让人感觉到作者惶惧不安的心态。二是嵇康的《述志诗二首》其二:
斥鷃擅高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蛭宅,神龟安所归。恨自用身拙,义誉非所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其微。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颠,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
同样崇尚老庄、秕糠经典的嵇康,因谊属曹魏姻亲,且恃才傲物,也颇遭司马氏忌恨。他常恐不能见容,耿耿隐忧,诗中多有出世之想,而最终竟与何晏一样不免于祸。回顾汉代以来的历史和文学,士大夫阶层的隐逸志向始终就停留在口头上,相反留恋爵禄倒有各种借口,以致唐代灵澈上人有“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的讥诮注113。在这种情形下,陶渊明的决然辞官归隐,极为引人注目。
其实陶渊明绝不是第一个勇于和官场决裂,放弃仕宦的高士,在他之前起码还有个被秋风吹动莼鲈之思的张季鹰,他的归隐显得比陶公更倜傥旷达。陶渊明所以成为心态史上的一个典型,完全在于他意识到“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有会而作》序),因而将自己弃官归隐、躬耕自足的实际生活和感受记录于诗篇,使自己的归隐行为具体化和文本化,自我塑造为历史上第一位真正将隐逸付诸实践的诗人。钟嵘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而不是古今隐逸之宗,正是着眼于他的诗人身份。陶渊明以自己的诗作,使“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抽象道德变成了活生生的实践行为。诗中描绘的由仕到隐的心路历程,就像是心灵痛苦得到净化的仪式。正是借助于文本的这种叙事功能,陶渊明令人信服地证实了一个官人向隐士的彻底转化。
萧统对陶渊明的隐逸书写还是从传统的“高尚其事”的角度去肯定的,实则经过儒、道学说的理论化之后,隐逸已不再是单纯的避世行为,它有时可以理解为一种具有道德批判性的政治姿态,也可以代表一种人生理想的索求注114。后人每认为,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其实只是个借口。吴名凤专作《陶彭泽折腰论》,阐明陶渊明“固先有去志,适触于折腰之事,而决于行焉,初非因折腰而始去也”。而所谓去志,就是不肯屈身事宋。“陶桓公有大功于晋,渊明不忘厥祖,耻复屈身异代,故曰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抗心怀葛、高并夷齐是其解组之由,别有深意。即无折腰之来,亦必挂冠而去,谓渊明为傲上不恭者非也,谓渊明为孤高自好者亦非也”注115。从宋代开始,在陶渊明评价的伦理层面,就开始强调传记中提到的不书刘宋年号而书甲子一点。朱子《通鉴纲目》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特书“晋处士陶潜卒”,明显是有意强调其遗民身份。虽然将隐逸与遗民联系在一起,自古就有伯夷、叔齐的例子,但这种刻意强调还是显示出将个人选择与一种普遍道德联系起来,将归隐的个人行为加以政治伦理化的意识。后来江湜也有诗说:“渊明亲在时,曾作州祭酒。欲为弦歌资,亦绾彭泽绶。适逢晋祚移,脱然归田亩。折腰向小儿,此言乃藉口。孰云忠孝殊,一人不兼咎。”注116这种解释在后代(比如元代)会成为士人拒绝政治认同、以遗民身份自居的启迪和楷模,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并不追究陶渊明归隐的真实动机,而只欣赏归隐行为本身。在这种时候,陶渊明诗歌的意义就显得更为重要了,因为它们从观念上赋予归隐行为以更人性化的解释——对身心自由的葆全。这是比政治认同更超脱的回归于人性本身的追求,更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
陶渊明的传记只记载了诗人的两度辞官和不应征辟,但他的诗文却告诉我们作者平生曾有三仕三隐的经历注117。第一次是二十岁开始谋仕,两年后归告。这段经历《饮酒》第十首曾提到:“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注118第二次是二十九岁初仕州祭酒,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未几辞归。《饮酒》第十九正是回忆这段经历:“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第三次是五十三岁起为镇军将军刘裕参军,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诗云:“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翌年又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云:“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因而任彭泽令八十余日即以奔妹丧辞官,从此绝意仕途。《归去来辞》小序反思自己的出处之迹,道是“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相比贫困来说,仕宦之违背本性更让他不堪忍受,于是辞官归隐就仿佛“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五首》其一),那种身心无比舒适的感觉,凡读过《归去来辞》的人无不能切身体会。再看《答庞参军》叙述的隐居之乐,更洋溢着享受田园生活的喜悦和满足: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
我们有理由充分相信,归隐对于陶渊明意味着自由人性的复归,意味着一种理想生活状态的实现。从精神史的角度说,这些摅写归隐心态的诗文要比他的归隐行为本身意义更为重要,它们使隐逸的政治内涵得到消解,而突出了其自我实现的人生意义。有学者称之为人生的理想化注119,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从陶渊明诗文中我们看到,归隐后他像普通农民一样过着躬耕自食的生活,“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可以想象,务农肯定不是他力所胜任的,尽管“躬耕非所叹”,但“耕植不足以自给”(《归去来辞》序),生计贫乏,终究是难免的。这就使他作品中描写的自我形象,除了隐士之外,同时还是一个贫士。历来人们都只注意到他隐士的一面,而很少注意贫士的一面。其实隐士是诗里的老角色了,贫士倒是一个新的角色。虽然古籍里也不乏颜渊一簟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原宪桑枢瓮牖、匡坐弦歌的记载,但是在陶渊明以前,诗歌中还未出现过贫士形象,更没有像《咏贫士七首》、《乞食》这样具体描绘贫士生活的作品。陶渊明是第一位自己充任主角,用诗歌搬演贫士生活情景的诗人。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思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咏贫士七首》其二)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已应阳。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杂诗》其八)
自从孔子强调“君子固穷”,尤其是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后,贫寒就与一种有高远追求的志节联系在一起。西方谚语说富人难进天堂,那么贫士当然更容易成道。陶渊明的贫士形象其实是部分地与士人的自我实现联系在一起的,“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两句已暗示了贫困体验与实现人格节操的关系。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将人的需要分为八个层次,最高级的需要就是自我实现。光有对自由价值的肯定,归隐还难以避免个人主义式的自私的非难。而有了忍受贫寒的衬托,“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的归隐就被打上积极的理想色彩,与更高同时也更抽象的玄学理想结合起来。
这样来看,陶渊明的创作就明显具有两个方面的倾向:一方面以自传式诗歌对日常性的发掘和纪实性的高扬,塑造了诗人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又以理想性的虚构,营造一个幻想的理想国,这个幻想的世界弥补了现实中的某些缺憾,满足了他精神遨游的快乐。这两种创作手法的交相运用,不仅在文学领域开创一种新颖的诗歌风格,同时也革新了文学的精神。方薰《静居绪言》云:“靖节人与诗俱臻无上品,生非其时,而乐有其道;与世浮沈,涅而不缁,自得之趣,一寓于诗,故其诗多未经人道语。”注120新颖的写实风格塑造了陶渊明平凡的隐士形象,而理想性又提升了他的精神品格。以诗传人,复以人传诗,两者互动互济,逐渐将陶渊明推到一个殿堂级的偶像位置,同时也赋予了陶诗的平淡趣味以最高的艺术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