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金刚结:引子
灵车出朝阳门,经过朝阳公园南路向东,一路呜咽着。叶庆生和弟弟季桑护送着母亲的遗体,去东郊殡仪馆火化。腊月荒天,京城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车过姚家园路铁路道口不远,就进入姚家园村路,街道明显拥塞起来。正碰上赶集,集市里人挤人。包子馒头铺的蒸笼和各种小吃摊点摆放到街沿,蔬菜水果、鱼肉摊点前人头攒动,家电商店里电视机屏幕上跳动着色彩,声音大得刺耳。大家忙着交易,谁也没有在意驶过的灵车,更没有人去探究灵车里躺着的人是谁。
“未知生,焉知死?”活人的事情都忙不完,谁还有闲工夫去打听死的人是谁呢?叶庆生一个人心里想着,母亲一辈子争气好强,生怕别人不理解,可是到老了,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真有点像苏东坡那样豁达了,“自喜渐不为人识”。何况母亲至死,有两个儿子陪着,也总算功德圆满了。
车速慢得如爬行。驾驶员同志迫不得已按按喇叭,只不过赶走了紧挨着车头的行人,却赶不断穿行马路的人流。汽车开得一会快一会慢,搅得叶庆生心里闹翻翻的。刚为奔丧来京的叶庆生,下了火车,进了家门,见过继父后,就直奔医院,与弟弟一同上了这辆灵车。疲劳不说,这心里还堵塞得慌,说不出的积郁和悲戚一时还无法宣泄出来。
一个月前,叶庆生接母亲出院回到家中,母亲还谈到她的写作安排,希望叶庆生帮助整理一下她的文稿。叶庆生遵照母亲的意愿,翻找出母亲多年留存的书籍、杂志,一一找出母亲曾发表的短篇小说,并列出目录,也有50篇之多。有的曾选登在《人民文学》短篇小说选集中,有的还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其中有一篇写中学生要求进步的小说,叶庆生记得在高中二年级时曾读过,当时还激励着他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当然,那个时候叶庆生还不晓得是自己母亲写的。
叶庆生把整理好的母亲已发表小说的字数、所登载的刊物和发表时间,一一报给母亲听,母亲会意地笑了,轻轻地对叶庆生说:“就这些?好,你把它们保存好。”
叶庆生知道,母亲在京城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了,这些小说都曾发表在国家一级文学刊物上,有的还被选进中学语文课本。当时,他觉得奇怪的一点是,母亲视自己的作品如孩子,为什么没有出集子呢?一问才知道,母亲原觉得自己写得不尽如人意,作品拿不出手,人家出版社多次找上门来时,她都谢绝了。近年想出集子时,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母亲得的是冠心病。上个月心绞痛发作,叶庆生请假,从安徽匆匆赶来帮助照应母亲。在医院里经过半个多月系统的治疗,症状得到了控制。出院时,大夫也不敢懈怠,一再交代,要静养,不能劳神,更不能劳累,药要按时服用,不能中断。当他们得知老太太的儿子是医生时,就放心了。临走,管床大夫拍拍叶庆生的肩膀说:“小老弟,病人就交给你了。最少要观察一周,才能正常活动。”
遵照医嘱是病人的本分。叶庆生回到家里,就按家庭病房设置,自己既是大夫,又当护士。他在母亲床边搭了一张小床,一直陪着母亲。量体温,测血压,按时给母亲服药。早晚还要照顾母亲的起居。特别是晚上,母亲大病之后,体力不支,睡眠又不好,叶庆生还要搀扶着母亲起夜。有一天夜里,叶庆生刚刚躺下,母亲就小声地喊他:“庆生,庆生!”
叶庆生一下爬起来,打开台灯,披起衣服问:“妈,怎么了?”
母亲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指指北间的书房说:“你能给我找一下杜甫的那首《佳人》吗?”
叶庆生忙扶母亲坐稳,并用枕头把母亲的头垫好,先喂了一点温开水给母亲喝,才摸到对门书房,打开了顶灯。书房很长时间无人打理,简直就是一个“乱”字。门后书报摊了一地。四个书柜塞得满满的,有的书随意叠放着,也没有归类。叶庆生耐着性子,在乱书堆里找到了《全唐诗》,翻到五言古诗一栏,找到了杜甫的这首《佳人》。他用小纸条掖好这一页,拿了这本书回到南边的卧室。母亲说:“你给我念念好吗?”
叶庆生翻开这一页念起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句写得多好。是杜甫在写自己啊!”
不一会,一种内心的满足让母亲安然睡去。
一路上,季桑呆呆地望着远方。嘴里叽里咕噜地埋怨着自己:“为什么在家不能看好妈妈呢?哥哥才走还不到半个月,就让妈妈把病累犯了。”
甚至,他用拳头捶着脑门子说:“都怪我,都怪我,把妈妈累死了!”
叶庆生摸着弟弟的头劝慰道:“妈妈这个病说发就发,怎么能怪你呢?”
弟弟泪眼婆娑地看着哥哥说:“这次很突然,一家人在一起吃午饭,吃着吃着,妈妈就歪倒了。等120来的时候,大夫一看,说人怕不行了。等妈妈好不容易被弄到医院,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与哥哥一见面,季桑就反反复复地诉说着妈妈突然死亡的情况。叶庆生感到遗憾的事是,一接到电报就星夜赶来,还是没有能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他看见弟弟哭得那么伤心,心里也很后悔。怨自己为什么不能续几天假,多陪妈妈几天。
自从四年前找到母亲,也就是利用每年一次探亲假,回京看看。总以为,妈妈找到了,家就在北京,是不会失掉的。每次来去匆匆,怎么也没想到,妈妈这么快就走了。这次真的走了,再也找不到了。他越想越懊恼,不自主地右手攥成拳头擂着自己的太阳穴,责怪自己说:“我真是一个大浑蛋!记得上次临走,妈妈站在窗前一直目送着我走出家属大院门。当时,我竟然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在京那些天,已很冷了,我陪妈妈出门散步时,竟忘了拿条围脖给妈妈戴上,连‘天冷了,当心着凉’到嘴边的话都没有对妈妈说。”说着,又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大浑蛋!”见弟弟还在哭,转而安慰他说:“妈妈死了,作为她的儿子,我们都很难过。但妈妈走得这样快,没有痛苦,也是她老人家命里修的啊。”
叶庆生知道,继父行动不便,家中现在只好靠弟弟一个人来回奔波,非常不容易。可能,季桑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始终不明白,好好的妈妈,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平时,家中一切事都是由妈妈做主,季桑依赖惯了,连饭菜都不会烧。前几天,妈妈好像有预感,把季桑喊到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也有这么大了,爸爸身体又不好,你要学着自己照应自己啊。”
“嗯。”妈妈看季桑懂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妈妈这病是报应,应得的报应。”
季桑有点摸不着头脑,心中像堵住一样,半天才咽下一口口水。只听妈妈说:“你大哥这一生命苦,好好待大哥。这两万元国库券原是给你大哥的,你大哥不要,你遇到大哥时请转交给他,好吗?”
“嗯。”季桑应着。一想到妈妈当时的情形和企盼的眼神,季桑越发懊恼起来。
车子颠了一下,季桑突然回过神来,看了前方一眼说:“哥,快……快到……了。”
京郊的冬天,有些荒凉。路两边很少有行人,只有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枝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天空的云层很低很厚,像是要下雪的样子。透过车窗,可见前方荒野里有一片房屋是用绿色琉璃瓦装饰的。
殡仪馆到了。进了殡仪馆,给人一种清冷和洁净的感觉。在化妆室里,母亲安静地躺着,等待美容师为她做最后一次打扮。叶庆生看见母亲清秀的脸上多了一块青色的瘀斑,悲从心起。为什么人们见到新生儿瘀青色的胎记时是喜,而见到生命离去的瘀斑是悲呢?因为一块代表了生,一块代表了死。可是生前和死后“不存在”的状态是一样的,那人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虽然生死就在转瞬之间,其实生和死还是有差别的,生前无记忆,而死时母亲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母亲对生死是看得开的,既然“生固欣然,死亦无憾”,遵从母亲生前意愿,丧葬一切从简。告别、火化、拾骨灰,一切都按事前协商好了的仪程,在殡仪馆里进行。参加告别的只有叶庆生和季桑两个儿子。
火化前,季桑拿出妈妈曾用过的金星钢笔和酱红漆面的笔记本,递给哥哥叶庆生说:“哥,让妈妈把……把这……这两……两件东……东西带……带上吧。”叶庆生欣慰地看着弟弟,把金星钢笔和酱红漆面的笔记本交给殡仪馆工作人员,请他们放到妈妈的身边,一同火化。因今天是第一炉,人少,炉子也干净。征得殡仪馆人员同意,叶庆生和季桑二人一直守在火化炉边,看着母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直等到火化结束。当炉门打开,只见热气还未退尽的钢板床上,母亲只留下了灰色沙画似的剪影。叶庆生看着端庄秀丽的母亲瞬间就变成了青灰,悲伤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季桑则哭成一个泪人儿。他们俩一边捡拾骨灰一边暗自流泪。叶庆生叫弟弟扶好骨灰盒,他把火化床上的灰烬轻轻地扫进骨灰盒,再将较大一点的天顶骨放在上面。当他们向嵌有母亲相片的骨灰盒鞠躬道别时,季桑竟哭出声来:“妈妈没了,妈妈——”
叶庆生泪如泉涌,泪眼婆娑地望着母亲的遗像,这就跟他珍藏着的那张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照片一模一样。他听弟弟说,在选母亲遗像时,继父意见是选最近几年照的,季桑坚持要选妈妈年轻漂亮的照片。面对母亲的骨灰盒,叶庆生后悔莫及,为什么找到妈妈后,不能经常回北京,多陪陪妈妈,多与妈妈说说话?
奶奶曾告诉过叶庆生,佛说过,所有的相逢都是重逢,所有的离开都是归来,叶庆生相信。多少年以后,面对母亲遗像,叶庆生还会想起奶奶曾带他到庙里求签的情景,菩萨虽没有言说,签上却说,父母儿女的因缘聚散是终会有时的。不过,这回他来送别母亲,却是永久的分离。他流着泪,搂着弟弟说:“妈妈这回真的没了!”
去殡仪馆的路上,叶庆生不忘问弟弟:“季桑,母亲去世,你们可曾通知二哥?”季桑说:“没有。我只知道有一个二哥,只是上小学时见过一面。以后没有来往,听说去了国外。”
回程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一路上,人们并没有在意京城这突降的第一场雪。叶庆生觉得这场雪是来为妈妈送行的。他还似乎听到了落雪的声音,一种嘁嘁的无以名状的掺杂在市声中的声音,就好像是妈妈在耳边的窃窃私语:“孩子,妈妈多么不愿意离开你们。”
叶庆生想到半月前,他还在家服侍母亲时,看见母亲已能下床活动,很是高兴。眼看庆生的假期要到了,妈妈就催促着叶庆生说:“你是医生,病人更需要你。你还是按时回去吧。”因宜庆到北京没有直达火车。叶庆生乘火车到省城合肥,让单位派车来接。不知为什么,车行到半路,突然左后轮爆胎了。单位只好再派一辆新车。那天,竟有那么凑巧的事,车没行多远,右前轮胎又爆了,二百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回到家里,叶庆生跟妻子说起这件怪事,妻子说:“妈妈是不想让你回来啊。”果不其然,妈妈这回真的走了。
“妈妈!”每个人经常脱口而出的呼喊,叶庆生足足憋了三十八年,才第一次喊出。可刚找到妈妈没几年,妈妈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呢?
人到中年,面对生命,叶庆生越来越感到惶惑,他常常自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作为医生,他比一般人清楚,受精卵在母体里生长发育,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是多么不容易。母亲的伟大就在于,她把我们带到了人世间。妈妈弃儿而去时,虽然我们有了小家,但母子情缘,就像母亲为保佑儿子编织的金刚结,怎么会说散就散了呢?人类痛苦来源于我们对死亡无所不在的恐惧。虽然,现代人喜欢听物理学家们的预言:过去、现在与将来会同时存在,我们迟早也会在一起。但是叶庆生懂得,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让你失去未来,而在于让你没有了过去。人终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回到自然怀抱的。老子说得多好:“和其光,同其尘”,尘与光的交织,母亲的波动效应将这种缘分传递给了儿女。此时,叶庆生感觉母亲的音容笑貌比她在世时更为鲜活。这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亡不是消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母亲永远存活在生者的生命里。
季桑靠在叶庆生的肩上,抽泣着说:“哥,妈妈死了,我……我……我怎么办?”
这句话又触动了叶庆生的神经。他想起小时候奶奶常说的,人生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八苦。虽然兄弟俩今天经历了与母亲的死别,好在小弟没有经历从小失去父母之痛。他轻轻拍着季桑说:“妈妈走了,你还有爸爸。”
叶庆生一边安慰着小弟,一边说:“桑弟,大哥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可要及时给我写信啊。特别是你还要照顾好爸爸,真难为你了。”
季桑比叶庆生小11岁,是叶庆生母亲与继父季侯道的儿子。叶庆生听母亲在世时说过,因高龄难产,产伤致小弟说话迟,说话不清,有点结巴。继父季侯道是位参加抗战的老同志,曾任京城中学的书记兼校长,现离休在家,因患帕金森病,生活基本上靠保姆照应。
叶庆生和季桑回到单位大院门口,看到一些人正在围观墙上贴的母亲的讣告。叶庆生叫小弟先回家去看看爸爸,自己停下来,想再看看讣告,生怕有关母亲的最后一点信息,稍不留神,就会被寒风卷走了。讣告写在一米见方的白纸上,加粗仿宋体字,很显眼。这时雪也越下越大,很快树枝白了,街道也白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显得肃穆而宁静。叶庆生兀立着,任雪花不断落在头上,沾在衣服上,而他只顾默默地念着讣告:
京城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如意(原名吕思麟)老师因病抢救无效,于一九八八年一月七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享年六十五岁。如意同志一九四九年二月参加革命工作,曾先后在北京市文化处、《群众日报》社和《文学读物》编辑部工作,后调入京城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和教研室主任。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热爱党,忠于革命事业。根据如意同志生前意愿和家属意见,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送花圈,丧事一切从简,特此讣告。
如意同志治丧委员会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
路过的人来了,又走了,他们只是看看单位里谁又死了。叶庆生有点难过。虽然讣告中的内容是母亲单位与继父共同商定的,对母亲的一生也做了充分的肯定。但是在盖棺论定之前似乎少了点什么。
叶庆生深知母亲是一位有个性有追求的人,为了爱情,为了当作家,甚至连儿女都不顾,虽然受了不少磨难,还是一往无前。一个精神至上的文学女子,反观其一生,所谓追求,不过是一个依着自己的个性喜好,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坎坎坷坷度过的一生。直到晚年,甚至临近死亡,她才意识到自己将全部人生用来追求的名誉和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就像曾拥有的物质财富一样最终都会消失殆尽。自己生了三个儿子,本来生活可以过得很幸福,可是结果如此糟糕。
人死如灯灭,一切如飘雪。“魂兮归来!”飞雪有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这漫天飞舞的银白色世界里,叶庆生似乎听到了母亲曾教他唱的摇篮曲《金刚结》,让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听着,站成了一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