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摊牌
卫总大驾亲临，郑掌柜还是挺郑重的。这不是卫总视察的第一个铺子，之前卫总还去了卫家名下的酒家、米店、百货店、面粉厂……老郑把这几个地方串了一下，得出结论，卫总是按着一条环线周游过来的。说来也是，打自这些产业间次重开，卫总还是头一回搞这么全面的视察。
所以，他必须把活儿做好，他要让卫总看到，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伙计，有多么的认真，多么的卖命……他没料到的是，卫总在堂前屋后溜达了一圈儿之后，并没对那些表演着卖力干活的伙计有多么留心，目光最后却是落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那小姑娘，郑掌柜还记得，哥哥先来见工，之后又说一起逃难来的还有个妹妹，人灵醒，手脚麻利，怕一个人做工养不活，万望老板抬抬手，发发慈悲，把兄妹俩一起招进来。
郑掌柜见卫总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小姑娘身上，心想这回总算是捡到宝了，发慈悲发对路了，正说寻不着巴结的门路，谁知无意中就这样称了老板的心。
东家这位二公子，从前那烟花柳巷的德性，在上海滩可是赫赫有名的。
果然，卫总视察完毕，直接就给郑掌柜下了定论：做得很好，我很满意。之后又吩咐：现在还得去下一家，时间有些紧了，你明天找个人把账目拿到家里，我瞧瞧。
他说话的时候，特别加重了一个字：人。
郑掌柜果然是个灵醒人，第二天，这个名叫“凌小月”的女子便来到了卫楚恒面前。这会儿卫少爷已经把其他人打发到旁边去了，卫公馆小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卫楚恒装模作样地翻看账本，其实就是做个样子，本子上写的什么，他压根儿就没瞧见。那凌小月也就老老实实在旁边候着，她也没候多久，突然，卫老板的手就搭上了她的手。
她缩手，老板反而捏得更紧……老板去拉她，她自然要抗拒；老板用力拉她，她想甩脱，但最终也没法甩脱，反而失去重心，整个人倒在了老板怀里……其间两人好像还扭打了几下，但卫总何许人也，小姑娘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降服，被卫总抱在怀里，再也动弹不得。
为什么这么做，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就在这卫公馆里面，就在这扇窗户外边，有人正密切注视着卫少爷的一举一动。
那位张嫂的来路，卫楚恒老早就知道。张嫂在南京卫公馆帮佣前后四年多，一方面泼辣麻利，另一方面老实规矩，似乎是个既能干又忠诚的仆人，但这并未能瞒过周一峰的眼睛。周一峰以多年的特工经历，怀疑一切，对任何出现在视野里的人都不会放过，尤其那些以仆从身份出现在家里的人。这些人，既陌生，又密切，本身就极其危险。他原本的想法是，若卫楚恒答应他的请求加入抗日大军，那么第一个要清除的，就是这个张嫂。
卫楚恒却阻止了他。
要快速混进日本人的圈子，除了卫家的光环，还得有人推荐，他算准对方在找他之前，一定会听取张嫂的意见。所以他在南京没有放手杀敌，反而尽量避免伤人，唯一意外是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士兵。所以卫楚楚也错了，见她遇险，要不要出手，卫楚恒其实是犹豫过的。
只是他没有犹豫太久。他转念就想到，这是他亲妹妹，若不出手，反而会显得别有用心，何况将来日本人也不希望找个废物当枪使吧。想通了这一点，那就不用客气了。
但现在还不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他还得扮演一下恃强凌弱，强占民女的花花公子。而那凌小月也不愧是周一峰的兵，配合得那是恰到好处，从反抗到推拒再到推拒失败，再到被迫顺从，再到自动跟从，整个过程完成得那是有板有眼，看得卫楚恒叹为观止，有点怀疑这场戏到底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没多久，凌女工就成了凌小姐，莫名其妙地穿金戴银，手里还多出来很多钱，她住进了繁华地段的豪华公寓。
这件事，在外间传言，无非就是卫总好色无德，外地小姑娘贪图富贵，就是最后传到松田耳里，也不过就是摇头一笑。
松田一边笑，一边派人去查这个小姑娘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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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小姐坐在房里，一个人生气。
是的，生气。现在国家危难，为了保命，二哥你去当二鬼子，就算是被逼无奈吧，但这凌小姐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被逼无奈？这事可没法抵赖。听一众佣人聚在一起把那天在小厅里发生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说得有声有色，卫小姐顿时无地自容，同时怒火冲天。
卫家二少爷在上海滩虽然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但那时候都是女人们自己扑上来的，可不是现在这样子，霸王硬上弓。
真是近墨者黑，看来他这些日子和日本鬼子混在一道，也沾上了小日本的那些坏毛病。
“楚楚，今天有白切鸡呃……”
卫小姐一生气，就不吃饭，各个佣人全都挨个来叫了一遍，也叫不动，卫楚恒只好亲自出马。
但卫小姐只是白了他一眼，还是一动不动。
“也是，家里这些饭菜，做来做去，就那几个样子。”卫楚恒摸着头，讪讪地，“哈同花园那边新开了一间法国餐厅，牛排很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哼。”没吃过牛排么，一份牛排就能收买本小姐么。
立场，一个人必须要有立场。
“还有法国蜗牛，又肥又大又鲜又美……和我们这里的田螺完全不一样的。”卫楚恒走过去，来到她跟前。
“我才不——”卫小姐才说出三个字，就收住了话头。因为这时候她看到二哥把脸凑到她眼前，又是歪嘴，又是眨眼。
“——不帮你省钱呢……”她继续把话说完。
哈同花园旁边果然有一家法国人开的餐厅，不过不是新开，这是一间老店，战前就很有名气，档次很高。“档次很高”最直接的意思，就是价钱很贵。值得这种价钱的地方，环境自然舒适，座位之间的距离也自然宽大，最关键的是，给得起这样价钱的客人不会太多，在这种地方说话，不用担心谈话被旁人听见。
“你给个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楚楚重重地一屁股坐下来。这么长的一段路走过来，卫楚恒一句话也不说，可把人急死了。
卫楚恒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望着窗外，静静地望着。
窗外是大马路，一片车水马龙。
这里依然是上海，法国租界，以前叫做国中之国，现在呢，成了孤岛。孤岛，四面八方，汪洋大海，无边无际……滚热的咖啡，在这无边无际的沉默中，一点点冷却。
卫小姐的咖啡则早在变冷之前全进了肚子。
同样的问题，她已经问了三遍。
但是卫楚恒仍然没有回答，他仍然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二哥……”随着时间推移，饭点慢慢过去，客人间次离开，直到最后一位客人走出大门，卫小姐才总算慢慢冷静下来。
“嗯？”卫楚恒也总算回头。
“我想去投军，无论国共，哪边都行。”
冷静之后，卫楚楚才想到，当时在南京，二哥见过周一峰，也跟俞志铭谈过话。
但是卫楚恒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勺子不住搅着咖啡，一圈又一圈……
“如果你的确想去，我也不拦你。但你要明白，如果你走了，我这里就会引人怀疑，周叔叔的布署就会前功尽弃。”咖啡在杯子里转着圈儿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卫楚恒盯着这个漩涡，死死盯着。
他的声音很低，很慢，近乎自言自语。
“周——”卫楚楚猛地咬住嘴唇。
“我没想瞒你，只是家中有贼，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
“贼？谁？”卫楚楚吓了一跳。
“张嫂。不过这不重要。除了她，说不定还有其他人。总之你必须一如既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林翼化装成平民混进难民营，若是当场暴露，以当时“任意行动”尚未结束的局面，他活不过当天。所以林翼必定是在他们回到上海之后才被抓出。而林翼之所以被准确地抓出，跟着松田又能准确地找上门来，这其中关联，显而易见。那天他被逼枪杀林翼，回来见到张嫂，一时之间，也有些冲动，但是接着，他就想到了周一峰，想到了他的使命……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很可能，日本人已经知道你去过江西，知道你与共产党的关系，如果有那么一天……”卫楚恒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是的，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周一峰要他做的事，不是扛枪打仗，不是快意恩仇，相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面对敌人，他必须奴颜婢膝，必须曲意逢迎……这种潜行地底的日子，注定憋屈。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妹妹，可眼下四处战火，家人远离，她又能去哪里。而现在，胡曼楠出现，凌小月委身，接下来必定有所行动，风险必然与日俱增，若无事先防范，届时必定措手不及。
没法瞒下去了，必须摊牌了。
“我知道怎么做。”卫楚楚在点头。冲着她二哥点头。是的，她真的知道怎么做。
“不不，不是你想的。”卫楚恒却在摇头，不住摇头。“这帮日本人，比之国民政府，比之周一峰，比之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加凶狠，更加狡诈。在他们面前，任何英勇无畏宁死不屈都是愚蠢的，要打败他们，你首先得保全自己，然后……你需要变得比他们更加凶狠，更加狡诈。”
“二哥……”卫楚楚这下子是真的震动了，她震惊地望向二哥。战争确实改变人，把一个游手好闲的逍遥公子，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宣称要变得更加凶狠更加狡诈的二鬼子。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暂时什么都不要做。”卫楚恒道，“这段时间你表现很好，我估计他们已经派人调查过你，说不定还跟踪过你，应该没发现什么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就此安全，他们在等着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卫楚楚点头。她明白，这种事，不是头回。
卫楚恒也点头。然后他扭过头去，叫来侍应生。咖啡冷了，就不喝了，他要点菜。
他真的点了两大份法国蜗牛，两大份黑椒牛排，再加前菜甜品和红葡萄酒……既然日子已经注定憋屈，那就别再委屈了自己的肠胃。
“那你……你有李和箴的消息么？”吃到一半，卫楚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卫楚恒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人的消息，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不会与任何这方面的人发生任何关系。而她是他的妹妹，为了不惹麻烦，他也不希望她去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打听这种事。
何况，现在前线已经打得天昏地暗，死伤无数。作为第一批卷入战事的军人，李和箴要在这百战之中逃出生天，这可能性……
“……忘了他吧。”这是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