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强捐
最近卫楚恒连续接待了许多此类人士，质地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差。这倒也不足奇，优质的早就跑了，如今算是抓壮丁吧，凑数。
只是，再这么下去……今天是黄包车夫，明天可就要来苦力头儿了。
果然，第二天，又有两位老板前来——不是苦力头儿，一个面包店主，另一个粮杂店老板。卫楚恒这时才知，原来袁总在外面宣传，只要是自己做老板的，不论生意大小，都可以报名。只要好好表现，得卫理事长赏识，就可以加入特别商会。加入特别商会，就等于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从此就有了日本人做靠山……
卫楚恒听着这话，实在是很想掐死这姓袁的……
松田也是有些日子没到商会来了，他听商会里的下属汇报，最近来投诚的不少，卫总都快接待不过来了，这才起了兴致，来瞧瞧情况。
卫楚恒连忙把一大叠资料放到他面前。
“都在这里了。”他在额头上抹了抹，示意这活儿干得可不轻松，其实此时已值隆冬，哪有什么汗水。
“嗯，很好、很好。”这么多资料，一时也看不过来，松田只随手翻翻，就放一边儿去了。然后抬头对卫楚恒道：“卫君，对于眼下的时局，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卫楚恒道，“您瞧见啦，我成天搞这些事，都搞不过来，报纸都没顾得上看，时局怎么样，都不晓得。”
“那我来告诉你。”
“嗯。”
“皇军向西进军，激战四个月，目前已经进驻武汉。”
这消息其实卫楚恒知道。武汉失守的消息传来，卫楚楚很难过，嚷着要喝酒，他阻止了。毕竟家里有疙瘩，无论何时，都不能放肆。之后他去了凌小月那里，却见凌小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说是正等着他，一起出去跳舞。在舞厅，借着音乐的掩饰，凌小月告诉他，她家人都在武汉，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说着在他怀里哭了起来。这是他头回看到这女人真正落泪，叹了口气，手臂加劲，真正揽她在怀，两人紧紧抱着跳完了这支舞。
“目前，皇军对长沙的攻势也即将展开。”
松田带来的第二个消息也没什么震惊。武汉战役之后，挥师两广，剑指西南，合围重庆，这一总体方针，在两边军方都不是秘密。
“那——”卫楚恒转了转眼珠，“长沙之后，是不是就要去广西了？我地理不好，不知有没有记错方位。”
长沙之后——松田有些失笑。长沙也是大城市，上海第一仗，以帝国尚无任何损失的精锐，原以为可以速决，号称三天，最多半月，便可拿下，谁知竟打了三个月，损失巨大，所幸南京轻松拿下，才算赢回面子。
长沙，是另一个上海，还是另一个南京？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问道：“你怎么认为我们下一步会进军广西呢，中国很大，我们可以向北，去进攻陕西河南，还可以向西，去进攻重庆——你知道，现在国民政府的首都正在重庆。”
其实卫楚恒说出那句话来就后悔了，言多必失，此言没错。他一方面说自己不了解时局，另一方面却又说下一步可能是广西，这自相矛盾……只能说明，他不但了解时局，还可能有着某种内幕消息。
当然，这内里的慌乱，脸上是不可表露的。于是笑笑道：“这个嘛，可以猜的。”
“愿闻其详。”
“要是往北去陕西河南，而长沙在武汉的南边，岂不是要折回去？这明明是一条冤枉路嘛。”卫楚恒故作老练地沉吟着，“往西，看上去可以直奔重庆，但武汉长沙与重庆之间隔着一片大山，地势十分凶险，皇军的重型武器怕是开不过去吧。重武器开不过去，那就只好靠士兵去战勇了，只怕也是不智吧。”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当然，武汉与重庆之间，还有一条长江。不过此长江非彼长江，宜昌以下之长江，水深流缓，利于航运，而宜昌之上，则是高山峡谷，河床时深时浅，浪滔汹涌，有些时节，连汽船都要靠人力拉纤才能航行，皇军的军舰在这种河道里……”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
“咦，卫君刚才说你地理不好，我看你地理倒是非常的好呢。”松田饶有兴趣地瞧着他。
“不瞒松田君，武汉到重庆那一带，我曾亲身游历。”这个卫楚恒倒是没说假话。当年卫绍光买回来一辆新车，他就打着跑磨合的招牌，到那一带旅行了好几个月。“至于其他地方嘛……我就没去过了，就不大清楚了。所以我想着，往南或许会平坦一些，从南边绕去重庆，避过那片大山，说不定整个儿就一马平川了呢。”
“一马平川……”这回轮到松田苦笑。
说过了时局，松田回过头来说今天的来意。自前年八月份开战，日本华东派遣军在前线连续作战至今已有一年零五个月，他们在中国秦淮以南的广阔大地四面开战，八方奔袭，军备日渐枯竭，后勤逐步吃紧。原计划以战养战，不料中国政府也看透这一点，撤退之前，总是来个坚壁清野——在他们到来之前，自己先拿走烧光，坚决不给他们留一点能用的东西。
军部下令，必须在占领区解决前方的军备问题。
所以现在上海的“特别商会”有了任务，需要发挥作用了。
“这个完全没有问题！”卫楚恒一点没有犹豫，马上点头。“我就说呢，咱们费那么大劲儿，招了那么多老板，可不是让他们白攀高枝，借了皇军威风出去显摆的！那也是得让他们割点儿肉，付出点儿代价才行的！……”
“很好、很好。”松田不住点头，却也诧异。他原以为他会抗拒。他现在大概是摸准了，不说钱，一切都行；但一说到钱，这人马上不好说话。
“不过松田君，”卫楚恒接着又道，“我觉得这事儿你我还是不要出面的好，这要钱的事儿……老板们个个爱财如命，万一闹起来，一则咱们亲自跟他们纠缠太耽搁工夫；二则万一遇到实在不好打理的主，先去办事的人办不了了，咱们再出面收拾残局，一是大家有面子，二是事情也就有了回转的余地。”
“这个……”松田本想叫卫楚恒作个表率，带头捐赠，谁知这家伙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和他绑在了一块儿，不过他说的话，似乎还是有些道理。
“那你打算找谁去出面办理呢？”
“我瞧着……这个袁伯逸不错。”卫楚恒赶紧跑去把那叠已经放得远远的资料又抱了回来，在里面翻了翻，就翻出了袁总的纸页，放到松田跟前，道：“这是袁经理的档案。到现在，他一共帮我们发展了七八十名会员呢。”
“嗯，确实不错。”袁总的履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松田没理由不同意。不过松田还是没打算放过他，接着道：“但是卫君，你是理事长，你可能必须要——”
“放心吧松田先生，”卫楚恒马上站到他面前，站得笔直。“我自然是不会落于人后的。”
“好吧，那就由你去安排吧。”松田此行，算是圆满了。
————————
“……好吧，那就由你去安排吧。”
卫楚恒与袁伯逸结束了谈话。
想着袁总那份受宠若惊的模样……卫楚恒直到来到凌小月的公寓，脸上也还带着笑容。
之后两人就在女仆的目光之中出了门。
自从卫楚恒给凌小姐在外面置办了公寓，就时常夜不归宿了。张嫂委婉地表达了不满，他嘴上答应，实则我行我素。没多久，松田先生就很贴心地给凌小月的公寓介绍来了一名女仆。
对此，卫总欣然接受。为什么不接受？这女仆又漂亮又聪明又勤快本事还高，从做饭洗衣到打扫屋子再到换电灯泡，做事又积极又主动态度还好，关键是还只收一点点工资，像这种佣人，那是外间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啊……
那位全能女仆眼怔怔看着他们出门，说是去看电影，顺便吃饭。晚餐地点在广东茶楼，茶楼的陆老板现在也是商会成员，所以卫总此行，算是带着外室照顾自己人的生意。
胡曼楠已经离开，这广东茶楼的老板陆唯英就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离开之际，胡曼楠告诉卫楚恒，他现在已经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成员，周一峰在重庆替他办了入职。不过，他的身份高度保密，之前只有周一峰和她，现在加了陆老板、凌小月，以及凌阿四。
她离开以后，卫理事长就听从陆老板指挥。
所以，在日本人那里，他是陆老板的上司，但到了这里，陆老板就成了他的长官。
见到长官，他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先是一本正经地汇报了松田昨天来找他的目的、他的应对、最后的谈话结果；然后又说起他今天召见袁伯逸，对他的工作安排，还有袁伯逸的反应。
“明白，此事我会尽快向上峰报告。”陆老板点头。
“这事吧，我当时不答应松田也不行，现在也就是知会你们一声。”一本正经汇报工作，实非卫楚恒所长，一口气讲完，故态顿时复萌。其实直到现在他也还没真正转换角色，从少爷变成特工。所以他还是一口一个“你们”，听得陆老板直皱眉。
卫楚恒却没太过留意，继续道：“我瞧那袁伯逸，急于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只怕接下来会鸡飞狗跳。你们若是想趁这火，打点劫……”
凌小月已经觉察出不对了，轻轻拉了拉卫楚恒衣袖：“卫先生，我们是一起的，不是‘你们’。”
“这个……对，对。是我们、我们……”卫楚恒赶紧更正。他向来不热衷加入什么组织，但现在已经上了贼船。不过这回上贼船，其实是他自己愿意，并非被人强迫。
这种事也没法强迫。
汇报之后，他和凌小月出来坐去窗边，好好地吃了一顿，陆老板亲自作陪。敬酒的时候，当着旁人的面，陆老板用一种很为难的语气说道：“这重要性我……我当然是知晓的，但您瞧着我这小本买卖的……还是请高抬贵手……”
“不是我抬不抬手，”在人前，卫楚恒就端出了理事长的架子。“负责办这事的人是袁副理事长，你有啥意见，找他说去。”
“袁副理事长？”
“是啊，你不知晓么，现在袁伯逸是副理事长啦。他负责这事，有啥话你找他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