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算计
卫楚恒走在大路上。顾少爷约吃饭，罗少爷喊牌局，李长官也说要再去家里见妹妹，他全都没工夫理会。他很着急，但表面上又不能表现出着急，周一峰不是吃素的，他让他去见俞志铭，当然不会是出于照顾他们的友谊。
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卫楚恒到现在才算是全明白了。那天周一峰不经意说出与停战政策背道而驰的“并非既往不咎”，并不是他不够城府，说话随意，也不是顾着家族关系，提醒晚辈不要引火烧身。他这是在敲山震虎。他要引起他的惊惧，扰乱他的思维，使他不假思索便匆匆赶回上海去通知俞志铭。万幸俞志铭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否则他当场就得上当。
而周一峰久候不果，便再生一计，轻判赵云樵。这次他成功了，他成功使俞志铭放下戒心，主动暴露目标。
当然这还不是他的全盘计划。他算准俞志铭被捕，卫楚恒会登门要人，于是在严辞拒绝的同时，又网开一面，让他们相见。他想卫楚恒无路可走之际，必定会去动用俞志铭背后的力量——他这是在盼着他的卫贤侄继续为他引路呢。否则以国府军委参谋本部大楼的警戒，卫楚恒纵有天大本事，又岂能轻易闯入。
当然了，这些事卫楚恒能想到，具有多年潜伏经验的俞志铭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虽然最终把联系人告知了卫楚恒，但采用的方式是蘸着酒在桌上写字，周一峰的窃听器里始终没有传出任何有用的声音。
于是周一峰只好采用老办法：跟踪。
于是卫少爷也只好采用老办法，将跟踪者视作跟班，带他们去游逛沪上的各处大街小巷，风月场所。
猫和老鼠的游戏，一如当年，再次上演。
这天他再次接到李和箴的电话，来到那个烟火气十足的小旅馆。
李和箴最近在请调。他现在也是下了坚决的决心，一定要追求到卫小姐，也就打算长驻上海，不回西北去跟着老上司了。那宋师长也还厚道，非但没为难他，还给他签了份推荐信，现在要他的地方不少。不过，来来去去，他最终觉得还是适合呆在军队里，他受不了地方行政机关里那些勾心斗角。
卫楚恒对此没啥概念，他既没当过兵也没谋过职，他唯一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少爷——如果少爷也可算作一个职业。所以卫少爷对此提不出什么中肯建议，不过对于风花雪月谈恋爱，那就是拿手好戏了。
比如说，如何追求卫家那位大小姐……
“莫灰心，莫丧气，楚楚就那样，她没拿大扫帚直接把你打出去，就已经很给面子啦。”从旅馆出来，两人并肩走上尘土漫天的大街，他笑嘻嘻地不住用手拍着李和箴，显得十分亲热。
“下一步？下一步很简单啊……你多去我家走动走动，多找她聊聊天儿，这一来二往……”
你这是什么主意。多去走动聊天，增加了解，这我也知道啊，但那前提是令妹要理睬我才成啊。李和箴苦笑。
追求女孩子，还要找人支招，你就不会自己动动脑筋想想办法？我妹妹可不想嫁给一个笨蛋。卫少爷一肚子的鄙视。
但现在后面有人……
“你要约她，办法很多。”他把嘴凑到李和箴耳朵边，十分鬼祟。
与李和箴分手，卫楚恒站在街心，四面八方瞧着。
如果没啥事，后面有人跟着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表示他卫少爷身份显赫；但现在他是真有要事，没工夫跟这些人再玩下去了。打从南京回来，他身后就多了这些人，周一峰故伎重施，他也旧戏重演，带着这帮人城市漫步，周游上海滩。他一直没着意摆脱这局面，不过是想瞧瞧他这位周叔叔到底有多少手下，能把全上海的酒楼茶肆戏园子的老板伙计连同顾客都调查一个遍。果然，一礼拜下来，背后的影子已经越来越少，准确来说，还剩三个。
李和箴的电话来得很是时候，他相信李长官很快就会成为周主任的重点调查对象。不过李长官身份明了，背景清白，周主任的调查不会有结果。当然那是以后的事，眼下，身后的尾巴又少了一个。
前面有个烟贩，恰巧卫少爷又是个烟鬼。卫楚恒从怀里摸出一叠钞票，从中挑出一张来对半折着捏在手心，走向烟贩。
“有三五么。”他靠近烟贩，靠得很近……
“有啊。”
“来一包。”他贴着身子把钱交给烟贩，再伸手选了一包三五牌香烟，很小心地揣在怀里。
转过一条街，果然，只剩一条尾巴了。
最后这一位，再不会被轻易调开了。卫楚恒也没打算调开他。走着走着，他突然拐进了一处偏僻小巷，进去走了一段路，又猛地转回身子，朝外边走出去。
那人跟着目标进了巷子，正寻思他来这地方干吗，却又见目标突然折返，正考虑躲开还是继续向前，却不料对方会直接出拳。
卫少爷的拳头也很重，打得人也很痛。
五分钟后，卫楚恒一个人神清气爽地走在大街上，心里默念着俞志铭给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他得争分夺秒。
这是一间学校，安丽中学。卫楚恒没料到俞志铭的联络人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在他印象里，在学校里教书的女人应该都是刻板严肃的，清一色的一副粗黑边儿近视眼镜，从变形的玻璃镜片背后看人的目光也是高高在上并且拒人千里，但现在，眼前这位冯婉如女士完全颠覆了他的固有看法。
“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卫少爷突然来访，冯老师并没表现出意外。两人走在校园小路上，很熟络地并肩，仿佛认得已久的老朋友。
“志铭不止一次提起你。”
“他提起我？”卫楚恒怔了怔，“他提我干什么。”
“那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冯老师微笑瞧着他。
“当然是——”卫楚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俞志铭目前的处境说明白。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告诉她，俞志铭现在没事，不代表将来没事，要知那样一个嘴上协议，说作废便作废。
“老蒋与我们协议停战，是出于无奈，并非真心，这个我们早是心知肚明。”冯老师点着头，“不过，难得卫先生一个局外人，也看得明白。”
“我看不看得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们得看明白。”卫楚恒有些急了。“你们千万莫以为有了个协议，他们就不会朝你们动手了，更不要以为有了个协议，你们就算落入他们手里，也没多大事儿。要知有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翻了脸，一刀下去，你们全体人头落地。”
“你能认识到国民党真内战，假抗日，很好，很好。”冯老师冲着他继续赞许点头。
“你让我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我认识到什么，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认识到，如果你们不赶紧把俞志铭弄出来，他会没命的。”卫楚恒本来觉得她温柔美丽，看着顺眼，结果话没说两句，就发现这人跟以前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脑子里好像少根弦。
“放心吧，俞志铭同志的事，我们正在设法解决。”冯老师总算再没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现在还不宜出面。不瞒卫先生，我们也正在考虑要不要与你联系，请你出面交涉呢。”
“你叫我去……”这倒是令卫楚恒十分意外，他不明白，既然政府已经声明停战，为什么他们不宜出面。这个问题，冯婉如没有回答。俞志铭出事的时候，她就走在去那里的路上，前后就差半条街。
结合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停战，国民政府到底拿了多少诚意，会有多大影响，她的上级一直在评估。
种种情形看来，南京国民政府虽然没再像从前那般对共产党员杀无赦，但也不如协定所言，真正全面停战。所以早在赵云樵被捕时就有人提出，最好能由社会知名人士出面，以社会舆论为武器，逼对方放人。
当时俞志铭主动请缨，说明周卫两家的关系，并隆重推荐卫家二少爷前往办理此事。他以为凭着卫楚恒的面子，再加上已经公布的停战协定，周一峰必须放人。
结果周一峰非但没放人，现在连他自己也给抓了去。
对此，卫楚恒只能叹息。叹息之后，道：“这事我是没辄了，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周叔叔已经在怀疑我了，一个不留神，我自己都得进去跟小俞作伴。”
“不错，你再去的确于事无补，反招嫌疑。”这一点，冯老师也同意。“不过，你是否考虑过，由令尊出面呢。”
“我爹？”
“不错，你父亲。你是小辈，你父亲与周一峰才是平辈，而你们两家还有那样的渊源。再者，你去游说不成，你父亲再出面，也可隐约告知周一峰，你的游说并非你的意思，而是你父亲授意，这么一来，你的嫌疑岂不是会降低很多。”冯老师说着，止了步，望向他。
卫楚恒也止了步，回头，瞧着她。
这些人可也真是，拉他下水还不够，还算计着他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