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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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年正月刚过,又下了一场厚雪。

祝家庄被漫天的雪盖住了,新起的红瓦房与破旧的茅草屋,光滑的柏油路与泥泞的黄土道,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类的原始与进步在皑皑大雪里混沌模糊,面目全非,远望过去,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唯有那青青松柏,还顶着一抹绿意,昭示着生命的顽强不息。

这是祝家庄最普通的一个冬日。这日清晨不到六点,天色尚未透亮,人间靠着昨夜的新雪映得半白。祝长生院子门口却人头攒动,人们指指点点着,或交头接耳,或掩面而泣,几个警察把两三个胆子大的汉子拦在红线一尺外。有年纪稍大的孩童站在人群后踮起脚尖往里瞧,只能看见院子里三株光秃秃的樱树枝丫上堆出了一团团雪,不似樱花,胜似樱花。

不多久,祝长生杀人的消息便在整个村子里传开了。

昨夜十点多,寡妇朱大婶听见祝长生院子里传来一阵争吵声,但她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年,原本性格木讷温和的祝长生脾气愈发有些暴躁,总是动不动便斥责瑛姑。到了半夜一点多,朱大婶又听到墙那边响起了一阵阵“咣咣咣”的剁菜板声,一刀一刀,连绵不绝,一阵比一阵响。她以为是隔壁年轻的大刚夫妇半夜回来在剁排骨,她很想起身去和他们理论理论,但多年寡居,她连半夜上个厕所都得给自己哼个小曲儿壮胆,最终也只能窝在被子里咒骂几句这对总是瞧不见人影的小夫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才四点多,朱大婶迷迷糊糊地被门口鼎沸的人群吵闹声吵醒了,她才知道:八十二岁的祝长生竟然杀人了,杀的正是他的老伴儿,八十一岁的冯瑛姑。

祝长生不仅杀了人,他还把瑛姑肢解了。他把她的头颅和四肢分装在了三个大塑料袋子里,埋在了院子里的三株樱树下,又用一个袋子装着瑛姑的肠子和肝脏,送到了老周婆的家门口。半夜两点多,有个醉汉见到祝长生满身血迹地在大街上走,那人被吓得酒醒了大半,问他:“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祝长生说:“我杀人了,我要去派出所。”那人反而笑了,他见是个八十多岁的垂垂老者,心下估摸着,这老头儿大概精神不大正常,便真的带他去了附近的派出所。执勤的民警一询问,听出了蹊跷,公安局派了人来,祝长生真的杀人了!

这片土地向来民风淳朴,这样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方圆百里,远近数十载,闻所未闻。可祝家庄却没有一个人感到惊恐,就连生性怯懦的朱大婶,闻后也只是大惊,不敢相信,却毫无惧色。整个村庄沉浸在巨大的哀伤之中,人们缓过神来,愈发变得悲悯,可怜瑛姑的悲惨,同情长生的苦命。

村子里有稚子懵懂,问家中母亲:“他明明杀了人,为何大家却都同情他?”

母亲轻抚儿子的额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他得了精神病,自个儿也控制不住自个儿。”

小孩子哪里懂,他正是深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纪,他摇摇头:“人怎么会自个儿控制不住自个儿呢?”

母亲揉了揉她那干瘪的眼角:“人啊,哪里斗得过命。”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祝长生疯了。自儿子腿瘸之后,他的脾气就变得愈发古怪了,癫痫的发作日益频繁,好几次都是在外做着做着工就犯病了。女儿死后,他又发了一次大病,这次却不是癫痫,他拿着一把铁锹四处挥舞,砸烂了家里的许多物件,瑛姑的肚子被他一铁锹铲了一道流血的大口子,邻居们闻声前来劝阻,好几个爷们儿才控制下他。村里的干部带他去县里看医生,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那夜他又犯病了,村子里的人猜想,他年轻时做过屠户,他定是把瑛姑当成了一头猪。他把她当成一头猪杀了。

可怜的瑛姑。她原本只是有些愚笨,可正常人的生活,她也是能自己料理的。女儿的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没过几年,瑛姑连门都不能出了,她变得不认识人,有时在大街上就脱起了底裤和奶罩,赤条条地走上好几里路。人们都可怜这老两口,可人心就是这样,没人愿意再多接近祝长生一家。祝家庄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生活条件也都发达了,谁家的什么东西坏了,要么直接送到城里修,要么就直接扔掉了,没人再找祝长生帮忙干活儿了,这对老人仿佛就在这个村庄里突然消失了一般。偶尔有人经过祝长生家门前,遇到了这个脊背佝偻的男人,也只是随意打个招呼,眼睛里却没看见他似的。一个有尊严的人,就这样被世界彻底地无视了。只有老周婆隔三岔五地还会来看看瑛姑,送来一碗面条或是饺子,可后来,老周婆也来不了了。她太老了,腿脚不好,走不动了,虽然只相隔着几十米路,可衰老硬生生地把这几十米也变成了天河。

人们叹息说:“祝长生准是精神错乱了,他把瑛姑的肝脏当成了猪的肝脏——那是猪身上最值钱的地方——他送到老周婆家门口,是想报恩哪!”

警察把祝长生带走了,他们在与他沟通时,发现祝长生语言交流存在困难,有一定的精神问题,经司法鉴定后,祝长生被诊断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病性障碍。

那日清早,祝乐随警察走进了他再熟悉不过的院子里,警察指着一棵树,说:“您母亲的头颅就埋在这里。”那是一棵樱树,名字也叫祝乐。他茫茫然地跟在警察身后一一确认,又茫茫然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出了小院。那是他童年盛放的地方,盛放过他一生中仅有的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他的姐姐还会给他当大马,祝欢驮着她,母亲在一旁唱着歌谣拍着手,父亲钻出漫天的木屑,宛若绽放的春花。

祝乐骨瘦如柴,此刻更是轻飘飘的。他的腿也不跛了,仿佛整个人能飞起来。他眼神空洞洞的,嘴巴微微张开,他念念叨叨地向警察苦苦求情:“俺姐走后,俺爹犯过两次病,俺上网查过,说是精神分裂。去年底,俺爹胸疼得厉害,他自己偷偷用了很多土方,老不好。俺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俺想着,等过了年,俺就带他去做手术。恁能等俺先带俺爹去做了手术,再来抓他吗?”

祝乐这样说着,眼泪这才第一次掉出来。警察拍了拍他肩膀,所有人寂静无声。

没有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了解祝长生和瑛姑这八十多年的人生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们平淡的一生没有什么值得言说,只剩下这么一个巨大的、惨烈的收场,让人们久久难以释怀。

他们就如同这几棵樱树,一直就这么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一次次被动地承接着岁月的风雨,只有承受,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