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奶奶
奶奶不信佛,但奶奶却是野马河两岸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我家门槛也不低,嫁给爷爷可谓门当户对。她见得多,也识得广。但她就是想不通,自己连只飞蛾都没捏死过,老天怎么竟残忍地夺去她孙子的两条腿?
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什么啦?奶奶不止一次地仰天长叹。
我那时脾气暴躁得厉害,心情更烦得无边。不安的情绪,像匹拴在槽头的马驹,一心向往着在辽阔的天地间驰骋。可不争气的双腿却牢牢地把我禁锢在狭小的炕头动弹不得。劲没处使,气无处撒,就在别的地方找茬儿,逆反心理达到了尽头。
一只壁虎慢慢地从我身边爬过。我一把捉住,三下五除二就掰掉它所有的腿,看着它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罪过,罪过哟!奶奶见了,满脸怜悯地走上去,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壁虎捧在手心,口里嘘嘘地痛惜着,手微微地颤抖着,又恨又疼地看看我,再去看痛苦地蠕动的壁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左右为难地不知怎么才能减轻壁虎的痛苦。
奶奶满脸痛苦而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壁虎在她的手心抽搐着死去。她含着泪花,默默地糊了个小巧玲珑的纸盒子,入殓了壁虎,埋在院子的桃树下面,在它墓前献上一粒鲜红的大枣,喃喃自语着:老天爷呀,这与我的虎子无关,我的虎子不懂事,都是我没把娃管好,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屋檐下燕巢的雏燕开始试飞了。有只冒失鬼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扇动着无力的翅膀遍地乱跑。我奋力爬上前去,经过一番角逐,终于捉住了它。小燕子在我手中不断地挣扎着,尖叫着,柳黄色的小嘴一次次试图啄痛我的手而逃走。我当机立断,轻轻一下就折断了它娇嫩的双腿。
小燕子哀鸣着,扑棱着翅膀,绒绒的羽毛散乱开来,柳絮一样轻盈地飘着。我在一阵淋漓尽致的痛快中,感到了世道的公平。不料,正得意欣赏自己的杰作时,突然间脑后一股风,手中的小燕子不翼而飞。奶奶满脸怒气地站在我身后,一双往日充满了慈爱的目光,此时此刻,刀尖一样犀利地逼视着我。她一手掌着受伤的小燕子,一手扬得高高的,向我扇来。
我哭了。这是记忆中,奶奶唯一的一次打我,也是奶奶唯一的一次把我的哭声丢在一边,颤抖着手,把小燕子凌乱的羽毛轻轻理顺,找来一块棉布,撕成条儿,把小燕子两只断腿按骨茬对接好,用布条紧紧地缠住。奶奶低着头,满头银发映衬着她清瘦的面容。她近乎枯槁的手指一起一落,一弯一绕,竟是那么的轻,又是那么的灵。其情其景,仿佛不是侍弄小燕子,而是处理自己受伤的部位。小燕子也渐渐地从恐惧中安静下来了,它乖乖地伏在奶奶的掌心,静静地接受着治疗。
奶奶整整半天不理我。
小燕子不时地哀鸣着,挣扎着,一对小小的、薄薄的翅膀斜斜地耷拉向两边,护住了受伤的腿。奶奶找来一只蝈蝈笼,让它安家。尔后,把蝈蝈笼挂在屋檐下,自己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小燕子的爸爸妈妈立即焦急地飞上前去,叽叽喳喳地嘘寒问暖。奶奶在一旁大声地安慰着它们:放心吧,我会像你们一样贴心地照顾它的,秋天回老家时,我保证它和你们所有的儿女一样,飞回南方去和它的爷爷奶奶团聚!
奶奶不理我,我就觉得很无聊,很失落。爸爸妈妈常年四季早出晚归,我大部分时间都和奶奶过。可奶奶如今把本该属于对我的关爱都给了小燕子,把我晾在了一边。我觉得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凄楚,而拥有奶奶关爱的日子又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幸福。
最终,奶奶还是宽恕了我。她照料完小燕子,又给我洗脸,拍干净我身上厚厚的土,让我坐在厚墩墩的垫子上,端来香喷喷的苞谷粥,一匙一匙舀出碗来,轻轻地吹吹,打在自己嘴边试试温度,再喂给我。喝完粥后,又是一日三次地例行服药。奶奶让我服药,和妈妈的方法截然相反,她总是耐着性子,不断地变着新花样,或一次换一样器皿或一次给同样的药起个不同的我喜欢的名字,寓乐于药,让我在快乐中减轻服药的痛苦,于是不知不觉间喝掉满满一碗苦涩的中草药。
这次,奶奶更不同于往常,她翻箱倒柜了好久才找出那盏一直藏而不露的奠杯。小巧玲珑的奠杯薄如蛋壳,剔透如玉,细腻如脂,洁白无瑕的杯身上一幅漂亮的喜鹊登梅图。听奶奶讲,这本是家道中兴时期逢年过节祭祀祖先的奠杯,与奶奶那根漆黑发亮的文明棍一样,证明着这个家庭昔日的显赫和辉煌。文明棍破四旧时,被造反派当作剥削阶级的产物没收了,这只奠杯因为藏得太深,幸存了下来。现在,奶奶把它找了出来,匀出碗中的药,倒少许于奠杯中,轻轻地荡漾片刻,在嘴边试试,满意地点点头,端着奠杯来到蝈蝈笼前,放到小燕子嘴边,轻声细气地说:喝吧,这是铁拐李配的药,有千年的红花,万年的灵芝,喝了它,你的腿就会让你跑到天边,你的翅膀就会让你飞到云霄。听话,我的乖乖哟……
小燕子果然听话地喝了一小口,接着可能也是嫌苦的缘故吧,它摇着头,扑扇着翅膀,又在笼子里挣扎起来了。哎!这可不好喽,要听话,像刚才一样,好好喝药,只有喝了药,你才能飞回蓝天,才能和你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在一起……
奶奶唠唠叨叨地哄乖了小燕子,又返身端着温凉适中的一碗药慈眉善目地走向我,她再次轻轻地吹吹,再次轻轻地用自己的嘴唇试试:喝吧,我的虎子乖,连小燕子都喝了。我的虎子可以和小燕子比赛着喝,看谁最听奶奶的话,看谁喝的药多,看谁的腿先好,看谁先在地上跑……奶奶很响很香地抿了口,贪婪地咂着嘴。
我不服输的劲头被激活了,我被奶奶美滋滋的神情感染了,二话不说地接过碗,眯上眼,看也不看地屏息一饮而尽。
奶奶个子很高,脚却很小,很窄,像一弯上弦月。瘦骨嶙峋的身子衣架般的搭着一件宽宽松松的大襟褂子,一双格外有神的眼睛,永远释放着无尽的慈祥和暖融融的春意。她当时已年逾八旬,虽然精神矍铄,但已抱不动我,她常常一高兴,就背着我满屋子转。
这天,奶奶破例背着我吃力地走出门来。我一眼便看到蝈蝈笼里的小燕子兴奋地叫着,她的爸爸妈妈轮番把捉来的小虫子放进她嘴里。奶奶猛然停住步子,生怕惊吓什么似的,慢慢地退回了屋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奶奶对发生的事看得很神秘,很满意,很欣慰。她的心情愉快了很久,她仿佛忘记了我致残小燕子的过失,而她对死去的壁虎却念念不忘,常常一人独自立在桃树下壁虎的墓前,一脸的忏悔。每到深夜,墙角的虫子总是发出凄凉哀婉的鸣叫,吵得人久久不能入睡。我就问仿佛什么都知道的奶奶:什么虫子在叫?
奶奶:壁虎的爸爸妈妈。
我:它们为什么要叫?
奶奶:在哭它们死去的孩子!唉——
我不言了。奶奶的一声叹息,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渐渐地,不知为什么,我的脸悄悄地发烧了。于是,我就感到不为受伤的小燕子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几天过去,小燕子的情绪好多了,她每天都和我一样,在奶奶的照料下按时服药,吃着爸爸妈妈衔来的食物,不时地唱出悦耳动听的歌儿,扑棱棱地在蝈蝈笼里扇动着翅膀。奶奶常常背着我站在笼子前,小燕子安静下来,友好地瞧着我和奶奶,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不时地发出一声细细的鸣啾,仿佛在嘟囔着什么。我不解而好奇地问奶奶:她在说什么啦?
奶奶:她说她想她的爸爸妈妈,想她的爷爷奶奶,想她的兄弟姐妹,想她南方的老家。她怨我太小气,怨我偏心你,不给她大碗喝药。
我:她为什么要喝药?苦巴巴的!
奶奶:只有喝药,她的腿才能好起来,她才能飞回爸爸妈妈的身边,才能飞上蓝天。
于是,我每次服药前都要给小燕子匀出一点,在碗底又给小燕子留一点。奶奶就高兴地夸我,就背着我长时间地站在蝈蝈笼前,给小燕子做伴,与小燕子逗乐。我觉得小燕子越来越可爱,小燕子也越来越喜欢我和奶奶。渐渐地,我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像秋天的湖泊一样波澜不兴,如晴空洁白的云朵一样娴静、自如。
终于,有天奶奶孩子般高兴地拐着小脚跑进来,不由分说地背起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兴奋地告诉我:小燕子的腿好了,她蹦蹦跳跳的,和她的兄弟姐妹一个样!果然,小燕子正两腿有力而灵活地在笼子里上下跳跃着,奔跑着,不断地碰撞着笼子。奶奶的脸乐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她让我坐在凳子上,打开笼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掬着小燕子来到我面前,轻轻地解开缠在小燕子腿上的布条。小燕子开始不安而焦躁地挣扎着,奶奶看看我,神色突然凄楚起来,伤感地对我说:小燕子说,她马上就要去找她的爸爸妈妈。她要和她的爷爷奶奶兄弟姐妹,还有天下所有的燕子到昆仑山,到瑶池宫去找来更多的灵丹妙药,叫你喝,叫你的腿也像她一样早点好起来。
我迷迷糊糊,半信半疑地看着奶奶。
小燕子奋力地扑棱着翅膀,更加急促地叫着。
奶奶不慌不忙地理顺小燕子凌乱的羽毛,慈眉善目地说:不急不急,他还没听懂你的意思呢。然后又转脸对我说:她说叫你别泄气,一定要等着她的药!奶奶边说边把小燕子递给了我,善良的目光殷切地鼓励着什么。我毫不犹豫地手一松,小燕子扑噜一声便飞出了我的手心,又回过头来,在我们面前画了个美丽的弧线,留下一串呢喃的燕语,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的云霄之中。我久久地望着浩渺无际的云海,心中充满了悠长的惆怅。
小燕子走了,我的心儿也随着小燕子飞向了天涯海角。在天天苦涩的中草药味中,如醉如痴地期盼着小燕子回来,期盼着她为我带来神奇的灵丹妙药,使我的腿像她那样早日康复,使我像她那样飞回属于自己的蓝天。
可是,小燕子竟一去不返,踪影飘渺,留给我无边无际的遐想和潮汐一样涌动的期盼。每听到呢喃的燕语,我总要情不自禁地张望,是不是我们的那只小燕子。每到这时,奶奶就不慌不忙地对我说:小燕子叫她的哥哥给你捎话了,她说给你的药快要找到了,她叫你一定等她!我心中沉下去的希望就又一次白帆一样地升起来了。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等下去,一定要像奶奶那样学会燕子的语言,与燕子进行灵魂的对话。
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也过去了。小燕子总是不回来,总是委托她的哥哥姐姐们给我带来口信,叫我等,叫我一定等待她归来。
终于,奶奶卧床不起了。全家人愁眉不展地出出进进着。有天黄昏,夕阳淡淡地投进小窗,落在奶奶清癯苍白的脸上。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失神的目光吃力地投向我,气喘吁吁的,以微弱得令人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小、小燕子昨晚……捎话来,她为你找、找到……神药了,她拿不动,她、她叫奶奶……去帮她,奶奶脚小,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你一定要等……要、要等着哟……
我使劲地点着头,鼻子酸酸的。
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小,深深的、干枯的眼眶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徐徐地、徐徐地向皱纹缜密的两鬓流去、流去……
屋子里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