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红鬃烈马(二)
“出去。”
朱厚熜把阿利亚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朕要休息了。”
“让我正月十五之前进城的是你,现在让我走的还是你,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阿利亚将两条肥美的如玉大腿交织堆叠在一起,“我偏不,你能把我怎么着?”
朱厚熜眼睛一夹,目光低了下去,他一甩衣袖,准备走出暖阁,去别处睡去。
“你这男人可真怪。”阿利亚起身坐到床沿,“多少男人盼着跟我同床共寝,我都懒得看他们一眼,你倒好,我三番两次爬到床上来,你却不管不顾,居然还要走。”
朱厚熜站住脚步。
阿利亚继续说道:“你们汉人素来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知恩图报,眼下,我帮你讨了建州三卫,你非但一句好话都没有,还给我脸色看,算什么礼仪之邦?终究是我欠了你的吗?还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于你而言,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朱厚熜转过身,踱步到阿利亚面前,紧绷的五官舒展了许多:“朕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瓦剌也是草原大邦,朕自当明媒正娶,岂能怠慢了你,辱了你们的尊严?眼下,各路言官已经通通噤若寒蝉,礼部尚书徐阶又上解君意,咱俩的亲事指日可成,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阿利亚含了眼眸:“怕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你不明白,我最近很累。”朱厚熜坐到床沿,背对着阿利亚,恍惚间他忘了自己是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心累。”
阿利亚的心隐隐抽了一下,她用下巴抵着朱厚熜的肩膀,呼出的气息在朱厚熜的耳边萦绕:“我都不知道你在忧心什么,辽东,鞑靼……北边的战事已经彻底平定了,朝中大臣要是有人敢惹你,把他们全杀了就是,你是皇上,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朱厚熜听完,莞尔一笑:“你知道,太祖高皇帝吗?”
“有所耳闻,听说是乞丐出身。”
“太祖高皇帝建国以后,在位三十一年,经胡惟庸案、蓝玉案、空印案、郭桓案,诛杀十数万人,刑惩流放者不计其数,上到功臣良将,下到地方小民,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以至于,文武百官每日上朝之前得洗干净脖子、交代好遗言,民间的才子更是宁愿自断手指,也不愿意步入仕途,致使大明除太祖高皇帝自己以外,几乎无人可用,那么最后,太祖高皇就高枕无忧了吗?”
阿利亚听罢,若有所思:“未必,就算他在厉害,也不能管到大明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总有些他也管不了的,比如他儿子、女儿、孙子贪污腐败,他也能管吗?虎毒尚且不食子。再者,这么残酷的手段,他一死,谁还愿意、谁还有能力去维持呢?”
朱厚熜点点头:“正如你所说,文武百官的贪腐,太祖高皇帝能管,可皇亲国戚的贪腐,太祖高皇帝极重血亲,也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而至于把一众功臣良将全杀了,太祖高皇帝以为能就此给子孙后代建立万世基业,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死后不到一年,他的儿子就起兵造反了。”
阿利亚扑哧一笑,果然,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最后都躲不过自己的儿子,儿子就是来讨债的。
朱厚熜也浅浅笑了出来:“以治一家之思维治一国,终究是有局限性的,想以一套千年不变的制度和手腕适应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更是痴人说梦。守着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也”,只会固步自封,唯有与时俱进才是正道。”
阿利亚颇为赞赏地望着朱厚熜:“居安思危。难怪,如此大胜,你还是不放心。”
“这是当然的。”朱厚熜把目光投向窗外,“你想想看,就拿北边的局势来说,成祖文皇帝五征大漠,不也是屡战屡胜,可他万万也想不到,他死后,没出三代,他的重孙朱祁镇,堂堂大明天子,就被你们瓦剌的首领也先给活捉了去,几十万军民被屠戮殆尽。”
阿利亚自嘲似的哼了一声:“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把脸在朱厚熜的肩上蹭了蹭,“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大可以直说。”
朱厚熜把手搭在阿利亚粉嫩雪白的大腿上拍了拍:“你能听朕说话,朕就很开心了。”
他侧过头望着阿利亚,自己的情绪彷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阿利亚终于明白了,原来,大明广厦万千,生民百兆,而大明天子却是这样的孤独。有些话,朱厚熜不能同朝中大臣讲,也不能跟内廷讲,全得憋在心里,久而久之,心也就累了,而她与朝中大臣没有任何关联,便可以这般畅所欲言,甚至枉谈先祖,绝对不会有什么人跪下来或谄媚,或愤慨地对着朱厚熜评头论足。
阿利亚颔首低眉:“刚刚,你和那个太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南京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反正长夜漫漫。”阿利亚托着下巴。
“我在东南建了一处纺织厂,纺织效率大大增强,利润十分可观。眼下蚕丝紧俏,人人都盯着收购农民的土地,等着改稻为桑大赚一笔。短时间内,农民的确是卖地有了钱,可时间一长,农民没了土地,自家吃饭都会成为大问题。你是瓦剌之主,你应该知道,手下子民没有饭吃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造反。”阿利亚不难想到。
朱厚熜缓缓从床沿站了起来,脚下踩着月光:“更有甚者,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强取豪夺,以低价收购土地,高价售卖蚕丝,官商勾结,鱼肉百姓,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不乏还有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勾结其中,狼狈为奸。”
朱厚熜停止踱步,回过头来,望着阿利亚,继续说道:“别说什么枪啊,炮啊,届时有个人打个‘不纳粮’的口号,说不定就能领着百姓杀到京城脚下来。之前有夏言在南京,此人号称第一能战,大可以把那班人的威风杀下去,使局势尽在掌握,可他毕竟已到耄耋之年,眼下身染重疾,时日无多,朕怎么能不忧心?”
听完朱厚熜这般情理交织的陈述,阿利亚手心里生了汗,悄然叹了一口气:“不如……再派一个大臣去。”
朱厚熜苦笑摇头:“朕给你讲个笑话,朝中自有清流贤臣和浊流奸臣之分,且不说浊流,单说清流,清流之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大臣当属徐阶,此人为国子监祭酒,太子少师,礼部尚书,你猜猜这么一个清流贤臣,他在江南水乡的资产有多少。”
既然清流贤臣,那想必使,两袖清风,家资不多。
阿利亚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厚熜,摇了摇头。
“水田六万亩,房屋数千座。”朱厚熜一字一句地说。
阿利亚愣住了。
“这还是锦衣卫粗略统计的数据,实际情况只多不少,徐阶的门生故吏每年的投献都不计其数。”朱厚熜自觉好笑,“就这么一个清流贤臣,一个比我大明宗室还要大的地主,我把他派去东南搞土地改革,那不等同于让猴子去看桃园?”
阿利亚柳眉微皱,现在想想,与朱厚熜忧心的事情相比,上阵杀敌实在太简单了,这也再度验证她没有看走眼。
她喃喃地说:“可惜,我只会杀人。你若要我去把他们杀了,那倒是易如反掌。”
“这次朕要杀的人,只多不少。”朱厚熜冷冷地说道,呼出来的寒气成了冷风。
阿利亚眼睛亮了。
“你是战场杀伐之人,对付不了那些老狐狸。”朱厚熜捏了捏阿利亚的脸,“我自有一柄利剑,上斩皇亲国戚,下斩奸佞宵小,能把他们全杀下去。”
“那一位?”阿利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