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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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母株上剪取健壮的茎干,放置通风处(注意是风而不是风沙!)2~3天,待切口稍干后插于砂床,保持室温20~25℃(关上所有的窗户!!!),10天就可以生根。

——班自己撰写的《班镇绿植养护手册》里关于如何扦插大犀角的笔记


班镇的住宅集中位于东面,皆是一幢幢规格相似的二层小楼,背靠着一座还算挺拔的山,从南面帕玛沙漠刮来的风沙大多被其阻挡,土地也相对湿润,加之父亲经营小镇的这些年引灌了地下水,这里倒有了几片像样的草地。有些门院前还种植着叶阔茎壮的胡杨树,但都长得十分低矮,高度还不及常人膝盖,鲁从前未曾见过,看起来是从地球带来改良过的变种,父亲努力换来的这抹绿意虽不及租界浓郁青葱,但也总算让这甜洲有了像样的甜意。

鲁原本以为这样破旧的城镇居民该是不多,但跟在哈图身后沿着一排排房屋向里走,便愈发觉得没有尽头。房屋多是木质结构,且都涂上了艳丽的漆料,沿着道路朝远处望去,只觉得跌入了重重叠叠的色彩漩涡里。行进了约莫一刻钟,队伍的人少了大半,韩先生也跟着安全员去到了一处靠近外围的小楼,剩下的人则走到了一处圆形的草坪。

哈图介绍说,住宅区是个近乎规整的圆,这个广场便是圆心,八条笔直的道路从此处散射开来连接起各处。广场虽然简陋,但绿意却是班镇里最浓的,草坪也比刚才看到的都要规整,而且还交替种植了许多苁蓉[13]、短穗柳和大犀角,大概是改良过的关系,长得都十分矮小,不过色泽还算饱满娇嫩,大犀角丛里零星开出了几朵酷似红海星[14]的花,猩艳异常。

广场上最惹眼的却并非是这些植物,而是矗立在绿荫中央一尊等身的帕玛人雕塑。人像足有三米高,就那样随性站立着也不成什么姿势,通体是近乎无瑕的白,虽然雕刻得十分简陋,但论材质却远胜过租界那些被塑造成罗马众神的大理石,即使贴近了看也不见矿料的粗糙,倒有几分像是琥珀凝结成的,光润且轻盈。鲁以为这几十年来帕玛星的宝贝他都该悉数见过,却没想到竟然还遗漏了这样的珍奇。雕塑吸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便有见过世面的介绍起来,说这是帕玛星地下沉积的一种结晶体,虽说要经数万年磨炼才能形成,但其实并不罕见。

“很漂亮啊,像是牛奶做成的水晶。”哈图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矿石?”

周围的人里也有看向鲁的,大概是知道鲁经营的就是矿产,或许能对此有些说道。鲁想了想,刻意大声些答道:“这个,我没见过。”

“为什么我们没有拿到开采权?”人群里很快便有人发问,“这一看就是好东西。”

“是啊,这么漂亮,做成艺术品摆在家里应该也很不错。”

“这个……”最先介绍起雕塑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脸上也不见起初的兴致勃勃,他叹了口气,显得十分为难,“因为这种晶体的原料主要是帕玛人的尸骸,按照风俗,帕玛人死后都会由亲族送入流沙中被沙漠吞噬,在地底经历长时间的风化打磨后,骨头才会变成这种近乎纯白的晶体。”

这番解释令周遭很快陷入了沉寂。

人们面面相觑,眼神开始刻意回避那尊雕塑,令人称奇的艺术品突然和仇敌的尸骸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致欣赏,便又各自朝着分配的住所前行。原先围在雕像旁的人尽数散去,反倒令雕像更加完整地呈现在了鲁和哈图面前,这个魁梧的帕玛人脚下,似乎还有一团较小的塑像,四脚着地,身体紧紧贴着帕玛人粗壮的小腿,末端还有一根高高翘起的尾巴。

“这是,猫吗,还是狗?”虽说只有粗糙的轮廓,但哈图还是立马反应了过来,“帕玛人也养这些?”

“租界里倒是有人会养,但是帕玛人……”鲁也有些费解,“小动物在这种地方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是啊,空气会把它们毒死。”

因为有军官催赶,鲁和哈图并没有在广场停留太久便继续前行,沿着雕像后面的小路又走了不足百米,哈图停在了一栋蓝顶白墙的房子前面。它和其他房子一样都是两层,但却在屋顶侧边横出了一截,看起来是个小巧的阁楼;门前有个十尺见方的小院子,被一条铺满碎石子的小路分隔开,一边是和广场类似的草坪和低矮植物,另一边则摆放着两张刷成白色的藤椅,扶手做得格外宽大,似乎是为了匹配帕玛人的臂围。

“这段时间,就劳烦你暂时住在这里。”

哈图推开了院子前的栅门,似乎是用力过猛,连带着整个木质的栅栏都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随时会倒塌。哈图连忙扶住门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啊,虽然帕玛人的屋子都不太结实,但好在是安全的。”

“你们也都住在这吗?”

“这些房子是给要员和高级军官居住的,士兵会集中住在镇上,自己搭帐篷营地,你的安全依旧由我负责。不过我应该也会被安排其他的任务,比如去沙漠附近巡逻之类的。”

“难道那些帕玛人还会——”鲁正要说下去,眼前的世界突然一片灰暗,接着,便是一阵从身后刮来的风。他眼见着周遭的空气,瞬间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漫天飞舞的暗黄色沙尘,世界在那一刻粗糙得像发黄的油墨画,近了看皆是满满当当的颗粒。

他下意识用手遮住了口鼻,顺势又摸了摸贴在鼻翼的滤阀,灌入鼻腔的尘屑虽然被滤去了大半,但依旧能闻到细微的土腥味。帕玛星的土质总散发着一股异常的腥涩,闻起来像是腐败的种子,或者浸在海水里泥泞的沙滩。鲁以前常爱称其为“矿场味”,因为在租界见到那些从矿场赶来的工人时,常常能从他们的衣领或袖口闻到。如今看来,整个星球都该弥漫着这样的腥涩,它随风而起,随风而去,就像帕玛星的一呼一吸。

鲁的鼻腔、咽喉,乃至整个肺里,此刻尽是那尘土的气息,连带着沙粒的刮骨,风浪的炙热。鲁知道,这就是帕玛星的味道,只要身在这颗星球,他便无法摆脱,那种背离故土,以致被这颗星球所囚困的苦痛与无助,第一次被这道莫名的风带入了自己的身体。沙漠,不再是太空中狂舞的金蟒,不再是车窗外的无垠之海,不再是某个确切的方位有着固定面积的地貌,它以任何形式存在于任何地方,甚至在自己的心脏里,它是渗透这个世界所有相中的无相,所有有形中的无形。第一次,鲁觉得,他根本是那看不见的沙漠,这颗星,乃至这片星系的囚徒。

“进来吧。”哈图拉开了房门,回过头却发现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鲁,“喂,快进来。”

鲁听到召唤,这才回过神来,用手遮住脸连跑了好几步,匆忙踏上台阶,又被哈图一把揽住迎进了屋内。

“哐当”一声,哈图利索地关上了房门,手脚连着躯干都用力晃了晃,军服上沾染的尘土抖落到地板上,竟也有均匀的一层,像极薄的纱。

“这几天要是起风了,就赶紧待在室内。”哈图看着口鼻不停抽搐的鲁,连忙上前站在他身后,顺着肩膀一路到脚头为其掸去了落下的灰尘,有时候拍打得重了,便会听到鲁轻细的咳嗽,哈图刚来时也总这样,但在帕玛星的沙漠里闯荡过几次便很快适应了,虽然鲁在这的时间比他久太多,但长时间待在租界里,自然是没怎么尝过风沙之苦,有这样反应也极为正常,“虽说是甜洲,但是沙漠的风大起来,还是难免会刮到这。”

见鲁不咳了,哈图便扶着他走向正对着房门的餐桌,在藤编的餐椅上坐了下来。

从餐桌望去,正对着的是通向二楼的楼梯,右边是厨房和紧挨着餐桌且是一楼唯一的一扇窗户,左边则是玄关和客厅。玄关其实只是用一整排柜子隔出的廊道,柜子上方摆放着许多木质的相框,但相片却被尽数取出了,只留下蜡白色的衬纸;而下方的柜子则完全是空的,按照常人装修的习惯,这儿通常该被用作摆放平日的鞋具,但显然也被人提前处理掉了;客厅里被“清理”的痕迹就更重了,布艺的沙发上特意铺上了厚实的毛毯用来遮盖帕玛族特色的碎花格纹,明显大一号的抱枕、杯子、靠垫旁也增添了符合人类规格的崭新物品,不能换的或者不必要的饰品都直接拿掉了,粗看下来,整个客厅有种极不协调的空荡,或许是因为在帕玛人规格的起居环境里塞进了太多人类的器物,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都觉得不成体统;唯有沙发旁天鹅造型的落地灯算是一景,无纺布灯罩和橡木灯柱显得格外古朴,做工也算精细,不像是帕玛人自己打造,应该是地球那边淘汰来的旧物,只是开关的拉链显得十分别扭,原本是依次连接的细铜环被剪去了半截,后来又用铜线特意延长了许多,好让人坐在沙发上,手也可以轻易够到。

天鹅是颔首的,合拢的双喙衔着一枚阔叶,展开正好是个用来放置装饰物的台面。那里也端放着一个木纹相框,和其他相框不同,那里面是嵌着照片的,而且照片里是个人类男子。

照片背景是一望无垠的黄沙,男子全副武装跪坐在地上,连眼睛都被厚实遮光的眼罩完全盖住,他的身后,隐约能看到几个正在篝火旁忙碌的帕玛人,看起来这张照片是在某次沙漠露营时拍摄的。

“这就是班,您的父亲。”哈图见鲁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阵,便直接走到那盏灯前,拿起了相框,却没有立刻拿来给鲁,而是紧接着拆掉了相框的夹扣取出了相片,将反面递给了鲁,“这间小屋的清理当时是我负责的。按照规定帕玛人的私人物品必须清除,还好这上面根本看不见帕玛人,所以我专门留了下来,我还挺担心的,好在后来检查的人倒也没说什么。”

鲁接过相片,从手接触的感受来判断,是颗粒粗糙的绒面相纸,但正面的成像却十分清晰,男人衣服上的尘土,勋章和设备的细节也都能看清楚,相片的反面已经有了相框的压印和几处折痕,但中间用墨水写的字倒是完好无损。

“今天它温柔得很迷人。”鲁逐字读了出来,“班,太阳历2182年9月。”

“也就是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温柔得,很迷人……”鲁重复着父亲的话,手也跟着抚摸过那些淡蓝色的字迹,父亲的书写十分肆意,笔画格外随性,字句间的停顿处总落得重,因而形成了一簇簇微小的湛蓝色墨花,被相框一碾便彻底绽开了。

“应该说的是这片沙漠吧。”哈图笑了笑,“反正肯定不是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帕玛人。”

“他,之前就住在这里吗?”鲁抬起头,看着哈图,“这间屋子?”

“应该是寄宿在这里,这儿的沙发椅子都是大一码的,显然还是帕玛人的家,您的父亲应该是住在阁楼,就是二楼楼梯上去的那个小隔间。我之前清理的时候就发现了,有张小床,还有书桌柜子什么的,都是供人类使用的规格。”

鲁点了点头,并未接话,只是将头扭向了餐桌对面的楼梯,目光顺着一节节台阶向上,最终落在了转角的某处。哈图没有料想到鲁是这样的反应,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反应,哈图又看不太明白,但可以肯定那不是哈图所期待的开心或者兴奋,但也没到最坏的那种,比如悲伤或者气愤,他的神情看起来压根还没到产生反应的地步,倒像是还在接受,或者说逐渐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父亲曾住在这里的事实。

鲁沉默得愈久,哈图便愈发不知所措,他只得将这归结于自己的鲁莽,于是便咬了咬牙继续解释:“这其实并不是您本来的房间,我是在车里听您说起才有了这个打算,刚才趁着集合检查的时候向长官说明了情况才带您过来的,本来还以为……您会满意这样的安排。

“抱歉,先生。”

最后,哈图笔直地弯下腰,恭敬地对着鲁靠在餐椅上的背影行礼。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在被派驻到帕玛星之前,负责训练自己的教官曾请全部的学员喝过一次酒,那还是在结业考试之前,教官喝多了便开始手舞足蹈,嘴里也讲起了胡话。

“其实租界那帮人,就是你们即将要去保护的那帮人,他们也希望你们和帕玛人一样蠢,一样只知道服从,他们不会感激你救过他们的命,却会怪罪你坏了他们的事,所以你们得学学帕玛人,学学那些又笨又蠢的帕玛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教官当时一边高举着酒杯,一边将他最偏爱的学员哈图整个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讲述着自己曾在帕玛星是如何战功赫赫如何前途无量,后来又如何因为擅自行动得罪了权贵,如何被发配回地球,在这个他认为的破地方当差,末了,他又托起哈图满面红晕的脸,用手来回搓了好几遍,甚至差一点亲上去。

“你们现在一个个天真无邪,机灵聪明的样子,就是他们最讨厌的。”

哈图觉得,或许在多年以前,在租界某个华丽的办公室里,教官也曾和自己一样,对着某个甚至某几个这样的背影低头弯腰,也是到了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那晚教官的话并非全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倒更像是借着酒疯发出的告诫,只是哈图到了此刻才听懂。

越是这样想,他的头便埋得越低,直到一双腿矗立在自己跟前。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哈图。”

鲁站在了哈图面前,一只手缓缓抬起,落在了哈图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鲁的声音更轻,透着难以掩盖的疲意。

哈图抬起头,看着鲁,眼里仍藏着几分畏惧。

“是,先生。”

“不过,”鲁笑了笑,将手里父亲的照片朝他挥了挥,“这是最好的一件。”

那声音依旧很轻,但不知为何却又渗出几分温柔,像是酒馆里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的说书人,伴着篝火和美酒,讲完了一个漫长又美妙的故事。

“是,先生!”

哈图回答得很轻快,神色也跟着放松下来,而后又深深吸了口气,便笑了,像饮到了一壶好酒。


[1]位于埃塞俄比亚,是一片被有毒气体和高温地热笼罩的荒地,因其密布的高酸度高盐度的地热水蒸气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地球上真正的不毛之地。

[2]位于撒哈拉沙漠南缘的一个西非内陆国家,全年分旱、雨两季,年平均气温30℃,是世界上最热的国家之一,土地贫瘠化十分严重。

[3]位于澳大利亚西部内陆,是一片罕见的红色沙漠,气候恶劣,寸草不生,白天气温高达38摄氏度以上,晚上气温则降到0度以下。红色沙漠形成的原因是沙粒中含有铁质,铁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变成红色。

[4]全称为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坐落于美国伯克利市,是世界顶尖的公立研究型大学之一。

[5]作者虚构的学科,参考自政治与国际关系,伯克利分校的该学科在国际专业排名中常年处于领先。

[6]斐济境内约由20个火山岛组成的列岛,位于南太平洋,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7]即Maruman,是日本知名的高尔夫球杆生产商。

[8]即Ryder Cup,是英美及其他欧洲国家间举办的团体高尔夫球赛。

[9]即用于高尔夫球场果岭区域的草坪,该品种为禾本科狗牙根属,叶片纤细,密集,节间短且耐践踏。

[10]美国著名的电影投资、制作公司,《沙丘》是其与华纳兄弟公司合资完成的电影,该片改编自弗兰克·赫伯特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少年英雄保罗·厄崔迪接受命运的召唤,前往沙丘星球冒险的故事。

[11]罗马神话中的冥界之神。

[12]万豪酒店集团旗下的奢华酒店品牌,多位于城市中心商业区。

[13]和短穗柳、大犀角均为高度耐旱的沙漠植物,也常作为观赏植物。

[14]加拉帕戈斯群岛海洋生物中最著名的一种。体表具有明显突瘤或突棘,体盘背部表面具有许多小孔,触腕5个,酷似红五星,通体呈淡褐色,有鲜艳的红网纹状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