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我分裂的细鱼
一边走神苦思着,一边又把手朝水中伸去,想再掬些水擦一擦衣服上的污渍,全然没有注意到水中细细黑影在缓慢地转圈游动,就等着那白皙的手指入水。
突然唰啦一声,水溅了一脸,吓了她一跳,身边传来少年开心的哈哈大笑声:“吓到了吧,哈哈……”
她转头看去,一个光着脚、挽着裤腿的十五六岁少年得意地站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半点没有抱歉的意思,纯粹因为吓到了她而开心。他手中拿着一只长杆的捞鱼网兜,方才就是用这网兜击起水花的。
正在逃亡途中的九蘅着实被吓惨了,还好不是追杀她的人。她抚着胸口惊魂难定,脸都吓白了。少年见她这样,也有些抱歉:“胆子也太小了。”九蘅瞪了他一眼。
少年见刚把脸洗净的少女肌肤润泽,面容明丽,在天性的驱使下,讨好般地把网兜中的鱼往身边的鱼篓中一扣,送到她面前,略带羞涩地说:“别生气嘛,我也是为了捉鱼,不是故意吓你的。”
她往篓里看了一眼,一怔:“这是什么鱼?”
“嗯?”少年自己倒还没来得及看,经她一问,也凑上来往篓里看,眉头迷惑地皱起,“这什么鱼啊?我在这溪中抓了那么多鱼,从没见过这种。”
空空的篓里只卧着一条鱼,看来少年今天刚刚开张。
这鱼大约三寸长,鳞片青黑,鱼腹惨白,尖嘴侧面露出细小的锯齿状牙齿,鱼眼漆黑无光,透着森森戾气,它趴在篓子底部,鳃部翕动,时不时激烈地扭动一下。
九蘅“啧”了一声:“这鱼真丑。”
少年点头:“不但丑,还这么瘦小,连炖碗汤都不够。”
二人正看着鱼议论,那条鱼突然扭动了一下,他们似乎听到了一声古怪的、黏腻的轻响,然后就看到篓底多了一条鱼。
二人均愣住,默默盯着篓底看了许久。还是九蘅打破沉默,迟疑地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眼花了?”
少年也犹疑不定:“是……吧?”
九蘅:“你到底网到了几条鱼?”
“两条……吧?”
“可是刚刚我明明只看到一条,一下子就……”她把两手的食指并在一起又分开,“一下子就变成两条了?是我记错了,还是看错了?”
少年也是一头雾水:“那我也……看错了?”
二人面面相觑,均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神。
少年突然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努力清醒过来:“不对,怎么可能我们两人都看错呢?事情分明就是我只捕了一条鱼,可是它刚刚在我们的注视下生了一个‘孩子’!”
“噗……”九蘅被这话逗乐了,有那么一瞬忘记自己处在生死逃亡的路上,哈哈笑道,“你是不是傻?鱼是产子的,然后子孵化成鱼苗子,怎么可能瞬间生个‘孩子’,还跟它本身一样大小,长得毫无二致?”
少年被嘲笑了,恼火道:“我自小就在这水里摸鱼捞虾,怎会不知?但是明明是我们亲眼所见嘛,你也看到了啊!得亏有你这个见证人,不然我若直接说给旁人听,有谁会信呢?!”
九蘅也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第二条鱼的出现,发生在他们未曾移开片刻的监视下,简直不可思议,除了“鱼生了个‘孩子’”的说法,又如何解释呢?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我怎么觉得,不像是生‘孩子’,倒像是……这条鱼分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句话说出来,青天白日的,她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少年也被这样的猜测震了一下:“你是说,它由一个分裂成两个,创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若是这样,其中一条被我炖吃了,另一个‘它’还活着,再一分为二,我再吃一条,还有一个它活着……”少年的想象力突然被激发,两眼灼灼发光。
九蘅道:“照你这么说,这条鱼岂不是做到了永生不死?”
少年开心地道:“永生不死好啊!我捉一条鱼,就等于捉到了千千万万条鱼,够全村人吃一辈子了!”
九蘅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吃,我觉得一定是我们刚刚看错了,你本来就捉到了两条鱼。”
一边说着,两人又凑到了鱼篓前看了一眼。这一探头似乎惊到了它们,其中一条鱼的眼睛呆滞地转动了一下,冲着篓口的方向,猛地弹起!嘴巴张开,咧到不可思议地大,露出口腔中一层一层、一直密布到咽喉的利齿。
九蘅盯着这张怪嘴,来不及反应,眼看着要被它咬到脸!
啪的一声,少年把篓盖子盖了回去,跳起的鱼撞在盖子上发出一声响,复又跌回篓底。
她有些吓到了,惊道:“这鱼凶得很,像是会咬人的。”
少年哈哈一笑:“谁咬谁?回家就炖了它们。”
少年打量九蘅一眼,见她相貌妍丽,皮肤细腻,身上衣服虽破败脏污,背上还有斑斑血迹,却看得出质地不错,不像是山野村姑,问道:“你是哪个地主恶霸家逃出来的丫鬟吧?”
九蘅心道:这少年必是平时没少在集市上听说书唱戏,片刻间就在脑子里联想了一出话本。不过即便他听过许多故事,也猜不到她的身世比故事里还要悲惨。
九蘅只点了点头:“是的。”
少年单纯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气道:“你饿了吧?走,我领你去家里,让我娘炖鱼给你吃。”一边说着,一边把鱼篓背到了背上。
这少年站直了身子比她高半头,但看上去更稚气一点,大概比她小一两岁。
此时她又累又饿,若是继续踏上漫无目的的逃亡之路,怕是要饿毙山中,不如跟他到附近的村子里歇息一下,蹭点饭食,再做下一步打算。
跟少年道了谢,九蘅便与他一起上了路。
少年自我介绍道:“我叫阿七。”然后看了她一眼,显然是在等她也做个自我介绍。
九蘅犹豫一下,最终只答道:“哦。”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免得以后被方家人发觉踪迹。
阿七流露出一丝失望。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找到了对她的合适称呼。
“姐姐这边走!”
“姐姐小心石头!”
一路“姐姐、姐姐”地叫着,让九蘅想起自己的弟弟。仕良现在怎样了?若被查出是他放跑了她,他会被责罚的吧?
不过,虽然他们都是兰倚所生,殷氏因为知道仕良将来要继承家业,自己的养老也要靠他,对他还是不错的,只将九蘅视作污了眼睛的东西。所以即使事情败露,仕良也不会受到很大的责罚吧。
一路想着心事,暗暗叹息着,冷不防撞上了突然停住脚步的阿七的后背,疑惑地抬头问道:“怎么了?”
阿七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的样子。九蘅也屏息跟着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问道:“听到什么动静了?”
阿七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气:“没有。就是听不到一丝动静,才觉得奇怪。”
是的,安静。
此时是午后时分,日光略略倾斜。连日阴雨后初次放晴的山林中,树梢应有鸟儿欢唱,草丛中应有小兽奔突。可是此刻山中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音,仿佛只剩下了她和阿七两个人。一种莫名的阴森感袭上心头。
不过大大咧咧的少年瞬间放过了这个疑惑,对她一笑:“或许是我们走过来吓得鸟都不叫了,走啦!”
然而随着二人继续前行,眼角又扫到些异样的情形——一副丢在路边的担子和打翻的水桶、一只遗落在草丛中的草鞋以及大片雨后泥地里的可疑暗色。
阿七看到了那些东西,脸微微发白,低声道:“我不过出去了半天,村里出什么事了吗?”脚步越发匆忙,渐渐变成小跑。
九蘅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视线中可以看到阿七背上的鱼篓,时不时还传来嗞嗞的响声。
阿七无暇留意鱼篓的异样,只急得跑了起来。九蘅跑得慢,追不上,一个小山坡翻过去,两人就拉开了大段距离。
站在坡顶上,看到一个窝在山坳里的小村,寥寥二十多座石墙茅顶的房屋。阿七正撒腿朝着村中跑去。除他之外,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见一声犬吠。
她下了山坡,走近村子时,阿七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心中充斥着说不清的疑虑,又不能确定。
虽是过于安静,有些怪异,却又没有可怕到让人转身就跑的地步。走过一处处院子,朝低矮的栅门里望去,依旧没看到半个人影。她有些慌了,出声喊道:“阿七?阿七!”
前方忽传来清亮的嗓音:“姐姐!这边来!”是阿七从前边的胡同里绕了回来迎她。看他一脸轻松的样子,她松了一口气。
阿七道:“我刚才也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发慌,急着回家看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我娘在家正准备做饭呢。抱歉啊,将你一个人丢下了。”
九蘅微笑道:“没关系,只是……”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道,“为何你们村子里这般安静,都看不到什么人?”
阿七答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方才问了我娘,她说连着下了好多天雨,好不容易放晴了,男人们都到地里查看有多少庄稼被淹了,收拾一下被水冲塌的田埂地堰。女人们都带着攒了多日的脏衣服,相约到附近的河沟里洗去了。大概全村的女人都去了,就我娘没去。”
原来是这样。
那孩子呢?
嗯,将孩子自己搁家里不放心,女人们带着一起去洗衣服了。合理!
九蘅紧绷的心情松下,跟着阿七在胡同间拐了几拐,看到一个朴素的妇人站在农家小院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阿七唤了一声“娘”。妇人迎上来拉住九蘅的手,亲热地道:“我听阿七说带了个落难的姑娘回来,还当他吹牛。哎呀,看你这模样,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快进来,婶婶给你烙饼吃!”
九蘅感受着妇人温暖粗糙的手指,心中一热。不知多久没人这样亲切地对待过她了。妇人拉着她的手进了小院,走到简陋却干净的茅顶屋里,领她进到里屋,在装衣物的木箱子里翻了许久,找出一身褚红色的衣裙,对她笑道:“这还是我年轻时穿过的衣服,你若不嫌弃就换上吧。”
九蘅见那套衣服虽因浆洗过多次而有些发旧,却被折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主人十分珍惜。本不敢接受,可是一夜半日以来,自己身上的衣服被雨淋过、被血染过、被泥浸过,已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遂伸手摘自己的珍珠耳坠:“我拿耳坠子换您的衣服吧。”
妇人板起脸佯作生气:“你若这样,婶婶可翻脸了。”
九蘅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下。妇人替她把门带上,让她在里屋换衣服,自己则眉开眼笑地去忙着烙饼了。
九蘅只听外面阿七道:“娘,我捉了鱼,你可以炖鱼。”
妇人大概是掀开鱼篓盖看了一眼,嫌弃道:“你捞这么多条,没一条大的,不好做,还是烙饼吧。”
阿七一怔:“这么多条?”自己也探头看了一眼篓内情形。数条细长的鱼在篓里弯曲扭动,嗞嗞作响。
不久之前,他只捉到一条鱼。他与此时里屋坐着的少女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鱼由一变二,还道是眼花看错了。离开溪边时,还只是两条鱼。这一会儿工夫,竟变成了……八条?十条?鱼纠缠扭动得非常快,具体也数不清楚。
那边妇人喊了他一声:“阿七,别愣着了,烧点开水去!”
阿七茫茫然答应着,扣上鱼篓盖,把篓子的一半浸到屋檐下一口接雨水的大陶瓮里去,免得鱼干死了。他的脑筋久久地转不过来,真的是发现了一变十、十变百的东西吗?
他走到娘的身后,想要跟她说一说这件奇怪的事。妇人见他走过来,回过头冲他神秘地一笑:“阿七,出息了!”
“哎?啥?”阿七一愣。
妇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里屋:“姑娘长得怪俊的。”
阿七脸一红:“娘你说什么呢。我看人家有难处,才带她回来落个脚的,她歇息一下就该走了。”
妇人笑道:“能遇上就是缘分。”
阿七的脸涨得更红了,压低声音道:“别胡说,她比我大。”
“不都说‘女大三,抱金砖’的嘛。”妇人打趣道。
“娘!……”他扯了一下妇人的衣角,生怕里屋的姑娘听见。
而实际上,此时换好了衣服的九蘅,已因为奔波劳累了一夜,坐在小凳子上,倚着墙壁昏昏欲睡了。睡梦中,她嗅到烙饼的香气,这或许就是娘亲的味道吧。
她不愿醒来,贪恋地想在暖融融的梦境中多停留一会儿。她也隐约听到了阿七娘跟阿七的私语。心中有眷恋懒懒散散地散开,若在这个小村子里隐居一世,也是不错的吧!
可是突然有什么东西撕裂了梦境。
是夜雨中的追杀。
是袭面而来的发光异兽。
她猛地醒来,耳边响着恐惧至极的喊叫声,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她急忙站起身跑出去看,只见阿七在拼了命地用力关上木板制成的院门,门关上之前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张脸。看那高度,是伏在门外地上的。那张脸努力昂起头,朝着即将关闭的门缝冲了过来!
门被阿七用大力合上,她听到那脑袋撞在门上的一声闷响。
阿七将门闩别上,又匆忙拿了几个长柄的农具抵住门。
即使只在门缝中那匆匆一眼,她也看清了那张脸。脸色青暗枯槁,双目空洞漆黑,没有表情,凌乱的头发沾满泥水。
而发出惊恐的尖叫声的,是阿七的娘,她跌倒在院子里,吓得魂飞魄散。九蘅转身去扶她,她抓着九蘅的手惊慌得泪流不止。
九蘅颤着声问:“那是谁?”
阿七娘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嗦成一团。这时阿七抵死了门,退到她们二人身边,说道:“那个人的脸是我爹的脸,可是,可是……”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这时阿七娘略略镇定了一些,总算能说话了,她拉着九蘅哭泣道:“方才我看时辰都过晌午了,阿七他爹还不回来,就想去迎迎他,还没走到村口,就看到他爹迎面……爬……爬了过来。”
九蘅怔道:“阿叔为什么要爬?”
阿七娘掩面不堪描述。
阿七接道:“我在家里听到娘叫得吓人,就跑出去看……我爹他……确是在地上爬的。因为他、因为他……没有腿了。”
如此诡异的话让九蘅打了个哆嗦:“什么?!”
阿七道:“他的腿不见了。本该是腿的地方,变成了一条鱼尾巴。”
九蘅蒙了:“鱼尾巴?怎么可能?”
“是的,鱼尾巴。从腰往下,都是鱼尾。所以他是爬的,用手,在地上爬,爬得很快。”
九蘅说不出话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阿七继续道:“我本来想走近看看他的,可是他脸上的样子凶得很,看上去像是疯了一样。我太怕了,就先拉着我娘跑回来了……”
这时门那边传来哧哧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光滑潮湿的东西在拖行。九蘅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似的,又想不起来。
咚,咚……接连不断的闷响传来,好像外面那个“人”在用头撞门板。
阿七娘心中不忍,忽然又有了企盼:“这姑娘说的对,人怎么可能长出鱼尾巴?你爹快要把头撞坏了,还是把门打开再看看,或许我们看错了呢?”一边说着,就要过去开门。
阿七一把拉住她,白着脸道:“娘!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没有看错!”
门被一下下撞击着,门板颤动,这个力度,那个撞门的脑袋应该早已头破血流。阿七娘疼惜得眼泪直流:“若我们没有看错,那就是你爹病了。让他进来,我们给他治病。”
阿七拼命阻止着:“不行!我觉得……那已经不是爹了……”娘俩正推搡着,九蘅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二人停止动作望向她,九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这时他们都听到了哧哧的声音,不是来自门外,而是就在这个院子里。
仿佛有无数光滑的东西在迅速游动、纠缠、摩擦。三人把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源。那古怪难听的声音来自屋檐下的大陶瓮内。阿七发现他之前浸在瓮中水里的鱼篓已经破碎,浮在水面上,此刻正在迅速地打着旋,好像是瓮中的水在疯狂打旋,带动了鱼篓。
那么又是什么东西带动了瓮中的水?
三个人都怔怔看着,想不明白,也不敢走近。在三人的注视下,残破的鱼篓突然飞起,像是被什么力量撞飞了。随之而起的,是从瓮中喷薄而出的一股青黑色的激流。那无风自起的激流带着浓重的腥味冲上半空,泼剌剌落了一地,有的落在三人的身上又弹落在地上。
他们惊恐地发现,落在地上的除了水,还有鱼。
数也数不清的鱼。每一条鱼都是三寸长,漆黑无光的眼,青黑的鳞片,惨白的鱼腹,尖锐的分叉尾和背上薄薄的鳍。每一条都生得一样大小,一个模样,毫无二致。
无数条鱼在地上的泥水里疯狂地游走着,像一大片贴伏在地的乌云,黑压压地变幻着形状,并且面积不断扩大。
它们还在毫无道理地越变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