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
我就好脊后靠着墙,看东看西,不管靠的是屋里隔间的板壁,还是泥过没泥过的砖墙,脑袋一刻也不闲着地一倾一昂,让后脑一下下碰撞墙壁。风帽后尾上盘龙银饰那五条银链和上面悬系着的银铃儿,便跟着这一倾一昂,有板有眼儿的玎玲玲、玎玲玲、喤啷个不停,像在替我诉说心里头没着没落的冷清孤单。
那要等老爹打外头回来,笑说:“老远就听到了,咱们太平又搁家里练铁头功了不是?”那我就好跟进房里,跟奶奶分享老爹打粮食袋一样的袖笼里抖出来的吃食,听两老拉聒儿。再不就得傍晚等妈进城来,扑过去,等不及地捉空儿叮奶。常时的冷清孤单,整日巴望和等待的,似乎尽在于此;也就只是这些。
那都是五岁前,我的家常日子。
我的记性一向不佳,勉强只可挂上个中等,还须偏低一些。坏是不至于坏到俗话所说:“属老鼠的(我可是属老虎的)——搁爪儿就忘。”可比起老鼠的记性,我也强不多少。
就凭这样差劲儿的记性,我倒又别有一种禀赋。人是绝多都在五岁前不大记事儿,记也仅仅记些没头没尾的零星片断,我偏不然。
多少烟尘岁月,邈远飘忽,在我却杳然清明,依稀若在眼前。任挑一桩五岁前的旧事,如何始,如何终,琐琐碎碎,我可都大半了然。要说何以就能辨别五岁那道界线,那倒顶顶简单不过——五岁那年,我开蒙入学,也才断奶,也就在那年,祖父去世。这样就不必划一道界线也一样的前后分明;凡那些邈远的旧事中,只须辨认出凡是我还未曾入学,未曾断奶,或祖父尚在,即就足以肯定那都是我五岁前所留下来的遗事了。
这样禀赋独特的记性,已足为千万人所不及;更甚者,即使在我出生前,关乎我们华家上溯数代的盛衰沧桑,我也一如亲历其境,晓得够多、够真、够细致——只不知是否这也算作记性;要不又该算作甚么?算作异禀?老爹跟奶奶拉聒儿起关东或是祖籍那些陈年古代的老家旧事时,多半我都听不大懂——至多才五岁的孩子罢,能解多少人事?可我就偶尔忍不住插嘴,提醒或添补遗漏的地方。起初祖父也很惊异,不过,到底还因是个读书人罢,好思好想,把一直又喜又怕,逢人就说奇道怪的祖母按了按手,说是“咱俩儿陈芝麻烂豆子尽在这儿数来数去,遮不住这孩子朝天转前转后的,一旁一把把拾了些去,不定咱俩先前数过了多少遍,这再数时给数漏了,这孩子单巧帮你添一把儿……”奶奶听了不知是心服口不服,还是口服心不服,仍旧逢人就讲我这么个小孙儿:“八成儿落了空儿,没喝迷魂汤罢!”接下来要看那一曚子我在奶奶跟前是轮到得宠还是失宠。得宠我就是个神童,不然就给打成个来路不明的小妖怪。
照相信轮回的讲法儿,打那一世转生这一世,阎罗殿上发配阳世时得逼你灌下忘尽前生前世的迷魂汤,才准投胎托生。奶奶好歹是位长老师娘,伴着老爹到处传教大半辈子,敢是不信这些轮回转世甚么的,可说还是这么说了。
奶奶一辈子任性过来,老爹也都凡事依从她。
儿孙满堂,若照常情,定规是老爹奶奶疼长孙,奶奶却不尽然;过一曚子挑一个来宠,再过一曚子另挑一个。儿孙众多,这样轮换着宠爱倒也有趣——而且但凡宠爱到哪一个,吃好的也拉着你,拉聒儿也拉着你,出去串门子、走干亲戚、赶热闹——像是放河灯、划龙船、看出会或大把戏,全都拉你一道儿。这样子也就非得轮换着不可,孙辈儿到我,上面已经两个哥哥、七个姐姐,大哥且已结婚,我五岁时做了叔叔以后,便又四世同堂了。人丁那么旺,南京的叔叔那边哥哥姐姐都还不算,单是我父这一房的我们这一辈,捎上大嫂就已足足十一口,要是一同挤进奶奶房里,分享她老人家私房吃食——茶食、点心、零嘴、喜果子甚么的,慢说那得整篓整筐子才够,只怕站都站不下。照这势路,是真得轮换着宠爱才行。可若是为的这个,就不该派奶奶的任性了。
说奶奶任性,那也不只是轮换着宠爱很不公平——譬如说宠这个久些,宠那个短些;又譬如奶奶压根儿就不是按照我们雁行排行顺序来轮换,好在哥哥姐姐都很兄友弟恭,没谁会在意老人家膝下争宠,或彼此排挤、咬嫉贪伴儿;又也不只是奶奶要宠爱谁就宠爱谁,一向都太没个准儿,主权完完全全操之于奶奶兴之所至的好恶;真正任性的还在奶奶无端地宠爱谁,一定也无端地同时把其他孙儿孙女统统一棒打落,往往打落得个个一无是处。
所以这样子褒一而贬众的作风,因为无端,也就无常;昨天还把你捧到天上,今天倒踩你踩到脚下。不过也还并非完全无来由,看你顺眼碍眼,也就够了。再说罢,有端无端,也尽在祖母的嘴上,褒谁贬谁,不患无词,也可说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要问咱们奶奶去跟谁来论断众孙儿孙女,那可不愁没人,除了给褒贬的当事人一律株连,以及与有荣焉或养教失责的咱们双亲大人,都得恭听懿训,此外尚有家里的伙计,与咱们同租马氏祠堂的众房客,左邻右舍,奶奶那些干姊妹、干闺女,路上遇见的熟人,礼拜堂的老姊妹等等——所憾者,咱们在尚佐县这个小城落户,到我出生也才三十个年头,仍还孤门独户,无一族人,老亲戚只有奶奶她亲娘,这时也已过世多年;以及护送这位外曾祖母投奔祖父而来的奶奶娘家四叔——咱们喊作四老太的元房三代六口,住在四五里外的西乡。新亲则只有打湖南跟过来的大嫂她母弟二人。要是放在关东,或胶东老家,同族和老亲世谊,那就多得不可胜数,奶奶也就会拥有更为广大的听众了。说来奶奶的任性也还是挺不如意,发挥挺不够尽兴。
不管怎么说,在祖母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下,独有我这个双亲膝下的老疙瘩儿子,有幸有不幸。有幸的是母亲早出晚归,白天我得跟老爹奶奶过;母亲须在城外养牛场帮父亲照料牲口,帮伙计忙那一日三餐;哥哥姐姐上学去了;奶奶喜我恼我,都得照料我吃喝拉撒;出去家访传道串门子,除非老爹在家,还非得带我到东到西不可。不幸的则是碰上奶奶没好颜色,虐待是决不至于,可就得跟在身边恭听奶奶与人家数说我的罪状;而基于“远了香,近了脏”的道理,划算起来,大半我是承欢的少,讨厌的多。
失宠的日子里,能躲远点儿也就罢了,却还非得跟随老人家去串门子不可,那就够不是味道的了;可又还得一旁愣听我那些罪状不可,愣捱诮贬总不容插嘴申辩,敢情分外不是味道。
奶奶口里的我那些罪状,就算是确有其事,总也犯不着逢人就数说;况又多半都是奶奶编排的诬陷。譬如跟那些外四路不相干的闲人数落我都上五岁了还没断奶,全是爷娘惯坏了的——先我就心里不服,哥哥姐姐跟我又不是喊爷娘,打大哥起就随尚佐县当地的喊法,喊大大妈妈。再就是五岁还没断奶,没错;惯我,没那回事儿。
老疙瘩儿子罢——那是个北方,做针线活儿,线纫了针,理理顺,线末尾绾个结儿,我就是那个疙瘩,雁行末了的一个幺儿。妈妈四十一岁生的我,敢情也是绾了个结儿,想生也没的再生。下边既没弟弟妹妹等奶吃,就由着我吃独食吃下去。大大罢,凡事顶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君子得过了头——只因乡下王五娘专程上城来恭喜送大礼,说了句“天下爷娘疼幺儿,将后来不晓要怎么疼这个老疙瘩儿子了……”妈妈是害臊过了四十还生孩子——大哥都已二十二、大姐二十一、二姐二十了,就跟王五娘咬耳朵说:“还恭啥喜,命好都做奶奶姥娘了,还跟儿子闺女赛着生!真没脸……”大大敢情也有点儿害臊罢,把王五娘的恭喜噌回去,带点儿赌气味道啐了一声:“甚么疼幺儿,偏不疼看看!”这一“看看”,便直到我十一岁那年,才看到大大对我现过一下笑脸。再就是哥哥姐姐都给父亲抱过,还有的有幸骑在父亲腿上,父亲颠颠颠,给唱着的赞美诗打拍子。我可从来从来没那福气。
这样子,奶奶还说我给爷娘惯坏了,有影儿吗?单一个五岁,也就够奶奶编排出整堆整垛的不是:五岁还尿床,五岁还等人给他擦腚,五岁还不会穿鞋袜……“他姑娘五岁都绣花绣跟萝卜皮儿样儿,细得找不出针眼儿。哼!哪是这臭小小子儿!瞧瞧,你都瞧瞧——”这就该扳转我前前后后给人家看我头上戴的风帽:“这些银片子,一冬还没过过一半,你都瞧瞧,没一片不是给撞瘪了撞裂了的。有的没的,朝天就往墙上碰头撞脑呗。有天撞死也罢了小败类!银子的唉,能给啥好的穿!隔代人了,罢罢,咱都装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不是……”人家多半回应是“小小孩这么个躁性子?真是的,哪天才躁到老!……”我得发誓,我是冷清孤单才碰碰脑袋解闷儿玩儿,才不是躁性子不躁性子。奶奶也明明晓得不是那回事儿,别人家弄拧了意思,她老人家却存心将错就错。横竖人家派了我的不是,正也迎合了奶奶称心如意罢。老爹就夸赞我是练的铁头功。
坏就坏在人赃俱全,叫人抵赖不得;让奶奶扳转着给人看前看后,风帽上的银饰果然瘪的瘪、裂的裂、走了样儿的走了样儿——有条银链子断了,连链头上坠的小银铃也不知掉哪去了,奶奶眼劲不济,还没留意到呢。这样子看在人家眼里,难道不头一个就想到这个臭小小子性子急躁,动不动就耍脾气,砍头拼命地乱撞墙。
风帽上不光是脑后琳琳琅琅的钉的有云头锁片儿、下垂五条银链子、条条链子坠着个小银铃;风帽当门上两只兔毛滚边儿的虎耳朵下面,额上也钉的有一排银饰,当央一块比二十文铜板大些的盘龙,一边两个银字儿,先前我戴的是“长命富贵”,今冬新帽子上是“开关通煞”。有的小孩风帽上是“长命百岁”“天官赐福”甚么的。
这都算是打扮,穷人家小孩儿风帽当门就只钉颗红的、绿的琉璃珠,也还是脑后飘带钉个铜铃铛。有个响儿随时知道小孩儿跑哪里。半天没听见铃声,就好去找一找,不定倒在哪儿睡着了。像我这样不好疯、不好乱跑的馁孤小孩儿,又随时都玎玲玲、玎玲玲,撞着墙告诉大人我在哪儿,本该是个省心的乖小小子,可奶奶跟前一失宠,就八下里都成了不是。
那样子靠墙站着,东张西望的脑袋一仰一仰去碰墙,说不上甚么好不好玩儿,顶多不过图那玎玲玲、玎玲玲,一声声响着好玩儿罢。有时眼前没甚么好张望,或是又招奶奶数说了,就面壁过来,数着砖缝儿、板壁上的年轮或木结,找找这像甚么,那像甚么——多半找得出小人脸儿,正的、斜的、半边的,还有倒过来的,有眼有鼻子,就跟这些小人脸儿讲话忍忍躁儿,一面拿额头一下下碰墙,不紧不慢,下不下劲儿都是一样,都不觉得撞疼了哪亥儿。
那些子银饰,都是银楼师傅精工细活捶出来的,我见过,踮起脚尖够在那张净是坷楞凹疤的台子边口看,老半天才敲出一点模样来,看得我脚脖都累酸了。银龙银字儿就是那么凸肚儿亮晶晶的精细,反面儿可是凹进去,也不怎么亮堂。说来那料子不是实心儿的,薄薄的怕还没有花生壳儿那么厚实,敢是经不起常川儿一下下碰撞。那银链子也像细丝儿一样,就算没断掉,也一个个圆环儿都给撞得长的长、歪的歪、瞎了孔的瞎了孔儿。
奶奶骂我“小败类”“小败家星”,实说该是个“瘟败类”“败家瘟星”;果若发脾气耍性子闹人,碰呀撞呀,拿银子乱糟蹋,那也还算败类败得个轰轰烈烈,败家也败得个地动天摇了。
尽管这样,可一旦轮到得宠,奶奶疼我又疼得过了头,日夜都不许离开寸步。
平常总都妈妈带我睡在东屋,赖奶嘛,不含着奶不肯睡。给奶奶宠上了就得硬生生地断夜奶,哭哭泣泣的想奶想个没完。奶奶就能不顾老爹劝告,解怀儿拿那觚子一样长奶袋子来哄我,还心肝宝贝儿哄着,昵得要命。苦倒不在咂干奶——妈妈那里也是啯上老半天,啯得嘴酸舌硬,也啯不出几口奶来;怕的还是奶奶身上的气味不对劲儿。奶奶喜欢喂猫,奶奶身上就有小干鱼儿和樟脑丸那种腥爨腥爨的怪味儿。
属于奶奶的气味很多,一入夏就随身装一块咱们小孩儿老认是冰糖的明矾,和一只黄杨木旋的带盖儿瓶子,里面装一根手指大小的薄荷锭。在得宠的日子里,奶奶不光是时时刻刻不让你离开一步,还照应你周身上下无微不至。别说身上沾了甚么灰呀泥呀,连忙扑扑掸掸,抽抽打打,若是去不掉,立时换下来,立时亲手搓搓洗洗,从来不怕麻烦劳累。万一发现你让蚊子叮了,那可像人家把她小孙儿戳了一刀,大呼小叫,赶紧捽住你,照那蚊子叮出来的小疙瘩上呸口唾沫,掏出白矾块儿,就着唾沫上来回猛出溜儿。白矾棱棱角角的刮得肉疼还不说;唾沫窝在嘴里甚么气味也闻不出来,可就是出不得口,出了口儿那气道就不怎么正了,更经不得涂涂抹抹。祖母满口镶的假牙,又刷得很勤,却与呸出口的唾沫无干。唾沫已够难闻了,怎堪白矾再来凑热闹,更别说叫人闻了要有多恶心。只是一声落到祖母手里,任你吓得怎么样拉长了脖子想挣脱,也别想逃过那一劫。后来哥哥姐姐长大了,碰到一起但凡谈起祖母,少不得都要提到这种极深刻而至没齿难忘的祖荫恩泽,也少不得笑上个半死。好似谜语揭底,原来哥哥姐姐也一个都没躲掉那样的涝灾;唾沫和白矾双料的恶臭。
跟奶奶睡,碰巧来尿,奶奶非但不恼,还笑得可怜,夸奖小孙儿真叫孝顺,“把奶奶漂起来,漂到青泥洼,又漂到貔子窝,回了老家一趟……”奶奶娘家在貔子窝。青泥洼是咱们太太太公——高祖父的父亲——太祖、咱们华家闯关东的一世祖开马栈发迹起来的地方。到了太公,正打算把青泥洼连码头带海港一手买下来,不料叫俄国老毛子放黑枪给撂了,华家打那就一塌糊涂败落下来。大大讲过,青泥洼是给日本小矮鬼儿占了去,人小鬼大,才改叫大连;小日本也就打那自夸其得,改叫大日本儿。
反正不得宠时奶奶床沿儿也休想沾沾,来没来尿奶奶也不知道,也没淹到,也没漂走,逢人数说我五岁还尿床,就有点儿捏造了——碰巧失宠没跟奶奶睡的那阵子,反倒我连一滴滴也没尿过床,怎么不是赖屈了我?
那要怎么说?来尿泡湿了奶奶半边身子,反给夸奖成孝子贤孙;待到一点点儿也没沾上奶奶,压根儿就没来尿,倒又给诮贬得没出息、没章程、没材料等等,简直个儿给张扬得恶名四溢。祖母膝下承欢或讨厌,就是这么没准儿。
二哥说跟在奶奶身边儿打伴儿,“伴君如伴虎”。真的,全没准儿,由着奶奶“人嘴两面皮儿”,上嘴皮儿动动,把你捧上九天云霄;下嘴皮儿动动,可又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这样子天上地下,大起大落,真叫人深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变脸就变脸的无常。
只有祖父体恤人,时常帮忙咱们祖孙两造开脱,跟奶奶是说:“隔代人啦,多享点儿清福,别理这帮小辈儿,少烦多少心……”跟咱们孙辈儿就劝劝哄哄:“老如顽童嘛——那边儿跟他好了,这边儿跟你恼了,就那么回事儿呗……”
可老爹也已白胡雪贴了,怎就不那么顽童呢?我那六姐,姊妹里最刁,只她头一个想到,避过老爹奶奶偷偷说:“敢是啦,奶奶是老了,奶奶大老爹四岁不是吗?”
这样一算的话,我五岁那年,老爹大我整整一个甲子,奶奶好望古稀上爬了。孩儿家不免要问,是不是人要快上七十岁才算老?才算个顽童?——那也不一定罢,有时妈妈轮到失宠,受不了奶奶闲话、折磨,老爹瞒过奶奶劝说:“和平他妈,你娘我是一辈子过来凡事都让她,和平他大大也是一样儿,这你都再清楚不过,你也就委屈委屈,看在爷这个份儿上,让让罢……”
照祖父那么说来,一辈子任性过来了呢,奶奶就不是老来才如顽童了。
说轮到得宠,奶奶疼人也是疼过了头,一点儿都不假。昨天才逢人就数说你十恶不赦,今儿倒夸奖成十全十美,那都太平常了。这样子现鼻现眼的前言不对后话,奶奶可从来不管;昨儿罪状,奶奶自个儿要忘就忘,忘得一干二净,不足为奇,还得派定人家也跟着忘记,要听信今天的为是。
那些夸奖,也和抱怨一样,大半都是任凭她老人家天马行空捏造出来的。“迷魂汤”之说,就是一例。夸奖你是个神童还不算,一日忽发奇想,咬定我是孙中山转世。
隆冬大雪,爹儿仨围在焦炭炉旁烤火,奶奶一头烤着大颗大颗红铃枣,疼得眼睛不离我这个小孙儿。瞧着瞧着,眼里一闪,把颗冒烟又冒热气,胀得滚圆的枣子拿汤勺端给老爹,喜不自胜地说:“你瞧咱们这宝贝小孙子,瞧那个小模样儿,不是活脱脱的孙中山?”
老爹忘了趁热吃那香喷喷的烤枣子,伺着我。老爹一双眼利得很,到老都还是炯炯有神,少有人经得住老爹那样盯着看的。奶奶一旁添斤添两地说:“瞧那双眼皮儿双到两头儿,嘴唇儿削薄削薄的,还有嘴唇儿底下那道印儿,大拇指盖掐出来的一样儿,愈瞧你不觉着愈像,唵?……”
老爹八成不觉着像——奶奶但凡逢着甚么兴头上,老爹总是八下儿凑趣儿去附和的。能有三分像,老爹也一定夸到十分。就连我也不信我像甚么孙中山,妈就说我“眼皮儿一个单,一个双,哪兴这么调皮!”每逢站在床边,妈给我穿衣,常就这么又疼又怨地亲亲腮帮儿说。可见不像有的人刚睡醒顶着一对双眼皮儿,过一会儿又恢复单的了。要说嘴唇儿削薄削薄,父亲和叔叔还不也是,都像奶奶罢了。
老爹不得不凑趣儿,给奶奶一再一再敲边鼓,满口的“像、像、真像!”可刚刚跟上去,奶奶倒又嘣儿的一下子跳前去老远,“你说怎着?这么像法儿,遮不住就是孙中山转世,托生咱们家来了。这往后……”老爹可给惹得笑呛了,忙说:“遮不住、遮不住。这往后,光大门楣,荣宗耀祖,可不都叫咱们这个宝贝小孙子一肩挑了!”
红铃枣边烤边吃,总是老爹一颗我一颗,奶奶一颗我一颗,合着我一人吃两份儿,得宠就有这么享福。
奶奶可还有下文,“孙中山跟你都是丙寅年生,孙中山乙丑年过世,第二年不又是丙寅年咱们这头小老虎出生了?这中间七天一殿,七七四十九天,走完七殿阎罗;再半年八殿阎罗,过后又该九殿阎罗了,不就要喝迷魂汤了?孙中山那么个大人物,放在老年间不就是真命天子了?阎罗王见了都要下跪的,喝甚么迷魂汤?还不是十殿阎罗都齐来恭送转世?也选的是咱们华府上来投胎,天下再没华府上这个好人家了……”
老爹又给笑呛了,指头点着奶奶,憋得脸红大半天,咳完了才唤口气儿说:“听你这么活真活现,八成你走了阴差,亲眼所见不是?”
奶奶没搭理,愈说愈顶真,叫老爹这就查查黄历看,打孙中山过世,到宝贝小孙子出生,这中间是不是时候恰恰好——十殿阎罗将好走过来。说着就扑落扑落皮袄襟子上沾的烤枣子煳渣儿,要去找黄历来。
老爹陪笑说:“瞧你呗,听见风就是雨,真够急躁。得提醒你一提,这位孙中山可是信主之人,只受主审判,不受阎罗王审判,对不对,各归各的不是?”
奶奶老早说的没喝迷魂汤,一下子找到孙中山这个根由,入情入理,有凭有据,正自得意,吃老爹这一扫兴,脸就板了下来。说也是的,好歹咱们一家子信主,照世俗讲是在教,老爹又是位传道长老,奶奶也是位公称的华师娘,阎罗殿甚么的,真不好外头去张扬。尽管老爹奶奶传道,从没取过教会分文,受过洋人一点好处,可就只传道来说,不能自找嘴秃……老爹像给奶奶赔不是的低声下气,陪上半天好话。奶奶向来说了就算,敢是很在意,老半天都怏怏不乐。
就为这个,老爹没了头儿一样,一径还在笑脸伺候奶奶颜色,话也多了起来:“挺有意思,亏你头等头脑,我这个死脑子,打死了也想不到甚么迷魂汤、甚么孙中山、又还甚么十殿阎罗,实在挺有意思。说真个儿的,咱们来逗逗看,也还有的不大对榫,比方说罢,那孙中山没喝迷汤就来投生了,咱们华家上去两三代的陈年古事,他孙中山倒这么清楚?只这么点儿不大对榫,对罢?就只这么点儿——如外都挺有意思。所以罢,说说解闷儿是真的,像我这一顶真,可就没滋蜡味儿了不是?……”
奶奶还是不大悦意儿,噌了老爹说:“谁又不是说着玩儿啦?净看你搁那亥儿蒜血子喝水儿——老顶鼻子儿!”
老爹故意笑得哆哆嗦嗦,袖笼里掏出手捻子抹嘴,抹胡子,看样子是不要再吃烤枣子了——铁列子上可还有十来个烤着的红铃枣,就算跟奶奶对半分,还有的吃呢。要报答老爹省下来给我,便连忙跑去老爹书桌,爬上椅子够来水烟袋,双手孝敬给老爹。
奶奶瞧着老爹顾自傻呵呵的哑巴了,敢是以为老爹说不过她,遂又加把劲儿起来:“那孙中山,你不是说过也是个先知?先知不就啥事都知道?无所不知还不知道咱们家底子?……”奶奶得理不饶人,嘀咕个没完儿。汤勺又舀了一颗冒烟儿的煳枣子给我,没等我接,又搐回去,要笑不笑地审我:“你这个没喝过迷魂汤的,说,是不是孙中山托生的,给奶奶从实招来!”
正给老爹点纸媒子,又忙去接奶奶手上汤勺,给这一吓唬,两下里都顿住了。瞧奶奶假装的厉害相,情知是逗人,还是顺了奶奶,一连声儿应了十个“是”。
这一来,把两老都逗乐了。结果得了奶奶喜欢像什么似的顺手赏下俩揉头,打得我两踉跄;这一边得到老爹噌来一声“个小马屁精!”不过见我孝敬了水烟袋,炉口点着了纸媒子,可又夸奖了一声:“个小鬼精灵!”
不想奶奶冲着手心在那儿直呵疼,直怨我没戴风帽的光脑袋怎那么硬法,像打在石榔头上。
老爹一旁直拍大腿,乘势儿取笑奶奶:“得得得!没见过捱打的秋毫无损,打人的倒累着了,还打疼了爪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宝贝孙子练就的铁头功。”
奶奶还在呵着手心儿,打眼角儿瞋老爹。只这当口儿,才觉老爹有点儿老,陪着奶奶老如顽童。那我这顽童敢也跟着顺大流儿欢天喜地得要命。
可弄了半天孙中山不孙中山的,我也不大晓得是谁,好像有点儿熟。试着把纸媒子吹出活火头儿来,噗突噗突的,这本事老学不会,老爹安好了烟丝儿,笑吟吟等我,“嗯,人儿灯一样。小蒲包嘴儿不中用,来,老爹教你。”
愣瞧着老爷惨白胡子底下纠起嘴儿,一吹口气,紧跟住舌头尖一堵门儿,噗突一声纸媒子就死火上吐出活火舌头,真神!我问老爹:“孙中山是不是大哥大嫂,还有大姐她几个常说的总理?大哥房里还挂的有相片不是?……”
不过是闲问那么一声,一时老爹奶奶都给问得愣痴住了。哪犯得着那么大惊小怪,我也给愣痴住了,弄不懂这么一下下,怎就把老爹奶奶像吃红芋给噎住了一样。我是记得还有二姐跟四姐也常讲甚么总理长、总理短的,有时也说成孙总理,八成都是一个人儿罢。大哥大嫂住的对门儿马愣子家东屋,墙上挂的半个黑脸半个白脸大相片,好像就是孙中山。
奶奶瞪紧我,不知有多顶真地探问:“我说小太平儿,还记得你大姐?——见你都没见过,别瞎扯了!”
我像给冤枉了,瞪大了眼申冤:“才不是瞎扯,我记得的,大姐呀,不是大姐吗?跟三姐一模一样,胖一点儿,怎不记得!”
老爹跟奶奶也斜看我,好像挺怕我一样,脸色慌慌的一面小声数算起来。照我一旁连听加猜,合上我记得的拼凑到一道儿,敢莫是大姐在我出生前三年光景,就跟大哥下去南边儿加入南军了。约莫我出生那一年,大姐寻了个南军广东人的卢团长。这位大姐夫前两年在江西打仗阵亡,大姐的下落有两说,一是疯了,不知去向;一是去了广东夫家。到底流落到哪儿去了,还没个真信。王二舅下到南边去打听过,空空两手回来,没得到半点儿头绪。
奶奶转身掯紧我手,逼着我问:“那你大姐如今在哪亥儿?”我只觉好生奇怪,又不是我把大姐丢了,好像掉了甚么东西反过来赖我偷了还是藏了。我说:“不是在广东吗?”
老爹拦住奶奶,怪奶奶干吗拿这问我一个小人家儿。
奶奶可不服,跟老爹反口:“小孩子口里掏实话罢——况又这孩子知古老道精,但能探出点儿口风,也好让她二舅有个眉目去再打听,还有和平、镇西,也都好有个线索不是?”
老爹拧紧眉心,微微摇头,一副很不以为然的神色。一旁我也有些惶惶的,像是扯了谎给捅出来,又像干了甚么坏事儿露了底子,净等两老商量要怎么制我。
奶奶不顾老爹陪笑劝止,还是力逼活审地追问我一长串儿这个那个:“那你知道你大姐现下还好好的?那在哪亥儿?在广东哪亥儿?是你大姐她婆家——那个海啥县啦?海啥来……”老爹顾自咕噜咕噜吃水烟,装假没听见。
手让奶奶捽出汗儿了,奶奶像怕我挣跑掉,不肯松手,只顾逼问下去:“跟奶奶说呀,唵?现下你大姐真还好好的?给你生了小外甥没有?瞧你大哥四姐都得了儿子,你二姐也快了,你大姐早该做娘了不是?他卢家待你大姐怎样?奶奶操心就操心你大姐那么傻糊糊的——马善让人骑,人善让人欺,你大姐又那么死心眼儿,不定让人怎么欺负啰。你倒是说呀,知多知少都别瞒住奶奶……”
奶奶追问可是紧,问得热起来把我搂到怀里心肝宝贝的哄——一口猫味儿。热烘到那样,要不是十冬腊月里三层外三层穿戴那么厚实,奶奶一阵儿期切起来,真就要敞开怀来喂我奶了。
半天,老爹才插进嘴来相劝,也是帮我开脱:“瞧你疼咱们大孙女儿疼成这样!也罢了,这小云儿也算命薄没福分。想这小云儿心里定规有主的,自会求主救苦救难,你我还是交托在祷告里。我看你也别再难为咱们这老疙瘩孙子了……”
老爹真懂人,就是老爹看出我有多难为。给看成没喝迷魂汤真没甚么好,叫奶奶逼成这样,逼得人下不下蛋来,多不好受!这还逢上正得宠、正当令呢,就给逼到这个地步;要是碰上失宠,不吃奶奶上刑拷问那才怪。
别管没喝迷魂汤是真是假,有这样子记性真没甚么好,这样子记性再强又当得甚么呢?只能说是才无正用罢!我也常想,好记性若能正用到叫我过目不忘,别的先不说,至少至少罢,可粗通四国语言那是跑不了的——就算不作甚么精不精通的奢想罢。
怎不呢?英、日、法、俄文全都下功夫学过,没用,吃亏就在正用的记性反而坏极了。像学俄文罢,人都过过三十大几儿还不知命——本就记性差,记忆力又与日俱衰,矻矻孜孜苦学了两年,结果无疾而终,没花两年的工夫就全还给袁师。到如今只落下个拿国字注音的小小短句,“打倒俄罗斯亚”,意为“我是个俄国人”。就这,也还因谐音上头捡了点小便宜,才助我记到今天——似乎也会牢记下去,没齿难忘。至于这小小短句俄文,如果重现眼前,十有八九的把握,连字母也会相见不相识。看看罢,一旦正用我这劣等记性,就有这么惨法儿,老天!
别管怎么说罢,曾祖叫俄国老毛子放黑枪给打了,为曾孙者学习俄文,其志虽壮,单字儿记不得一个,倒是独独记住这一笔早给年深日久湮圮了的国仇家恨,记住那个小小短句,可笑地替民族和家族煞了点气儿,也算聊胜于无,像我五岁还在啯干奶一样。实则我是生性就不记仇的,记性很差嘛——当然,也常忘恩。
如今早已年逾半百,大半辈子过去了,一事无成。当年立誓打倒俄罗斯,所以苦学俄文,怀抱充任占领军指挥官的雄心壮志,也如健忘症,洗掉了多少影带纪录。
不过退一步想想,倒又无所谓。芸芸众生还不是大半而又大半尽如我这样的一事无成。遗憾的是自幼就让人视为生有异禀的我这超时空的绝顶记性,大半生过来都不曾派上用场。我已由怀疑而肯定——我是个蠢材。
一个人的擅长,基督教会的术语谓之“恩赐”。对这,我是弄不清上帝把这超时空的记性,恩赐给我干吗。或许本当怪我自己,是我才不正用,一径亏欠了这一恩赐。说实在的,又能派上甚么用场?知过去而不知未来,过去又只限于咱们华家上溯数代,这算啥?可我发誓,决没有丝毫抱怨过上帝白白恩赐我一件废物,惠而不实。我也决没有丝毫抱怨过这个人世让我怀才不遇——想这人世还真不可能有个甚么等在那儿,等我空怀这样子无用的偏才去际遇际遇;更别说还会碰上甚么知遇。
人非圣贤,若问庸碌一生似我,总不免多少仍然有点儿自觉委屈,致生一些怨尤罢?
对了,人之常情嘛。不过那也得看看要算到哪本子账上。说真个的,别的一无所怨,单只一桩,像我这样小时了了,是真;大未必佳,其罪在我。因也除了自怨何以长大成人之后,我的发育即告迟钝下来。从来我都无意要自己开脱,转移目标去怨这怨那——怨什么家庭、学校、教会,怨社会、时代、国家等等小环境和大环境。况其对我生长其间的这一切种种,素来皆是我唯受无施,负而未酬,感恩图报之不暇,又何来丝毫怨尤!
所谓发育迟钝,依照咱们孔圣为世人设定的个人生态纪录标准——我不以为那是夫子自道——对比之下,我总一步跟一步地落后到十年以上,以至于“吾三十而志于学,四十而立,五十而不惑”。这样子遥遥忽忽老是跟不上趟儿,还不够迟钝!
所幸年逾半百,迟于苏洵二十三,“始发愤,读书籍”——不等于读俄文;紧赶慢赶,不惑之余竟得开窍,始知天命,可谓大器晚成;尽管大否成否尚在未定之天。
知天命,是悟得上帝所赏恩赐之义何在,也就是终算认知我这天赋异禀究有何用。天生我才必有用不是?自是大才有大用,小才有小用,我的偏才也自有偏用。
如此天启至明,天命难为,我的超前记性既比常人远溯数代,任此天赋与我同朽,才真是暴殄了天物。眼前这个世代虽则全人类都在抗拒甚至弃绝文字,我可还是坚信文字会比人寿长久。若得忠忠实实记述下我的所有记忆,写成一部我这《华太平家传》,至少可免白白糟蹋承自上天的恩赐,该是我人生一场唯一的价值奉献了。想我半百之年文不成,武不就,书剑皆落得个不上不下,注定今生今世必将以无籍籍名终——就算是孙中山转世,也徒然丢尽前生前世之脸。就算这《华太平家传》勉强有成,又何干生民荣枯、家国盛衰、天下兴亡?又岂非偏才偏用而何!
至于《华太平家传》何以如此定名?这样问我,实在说来,也并未有何用心,不过自量能力绵薄,多大的天地唯我自知;除题此名,别无选择。
比如也曾有过“华族家史”较为宏伟一些的抱负,且曾先后多番起稿,进行一二十万言而中途废弃,方悟我这天生超乎常人的记性,虽曾惊动过父祖上人,但在无止无尽、无涯无际的宇宙世界中,我这点儿超时空的记忆到底太过有限。就拿咱们家族来说,记忆中的悲欢岁月、沉浮沧桑、生死契阔,不过我前我后总共八九世而已——这算得甚么家史!再者,上溯至高祖、太祖那两世,时间去我久远,所记不详;下追至曾孙、玄孙、来孙等三代,则空间既遥且隔,今欲一一稽考也都无从下手。如此掐头去尾,能够记述翔实丰富些的,也仅仅局限于中腰儿三四世,历时尚不及百年而已。因就只得老老实实以我华太平个人为转轴儿,运会这周遭辐辏,就我亲历和记忆所及,据实留下时代中一个小轮所驰轨迹,如是罢了。
然而十载力耕,七度易稿,八度启笔,去岁终得冲破三十万言大关。只是进行中愈写愈不甚对劲儿,渐至犹豫不决,不得不暂行搁下冷却冷却再计。这一放下便不觉年余,旷日既久,难再拖延,待再翻将出来鉴定一下,以便定夺是存是废,怎料六本原稿,竟让白蚁占领殖民,繁衍起——已不只是家族,按其数十万众计,当属一原始游群的氏族部落矣。看来比我的“家传”规模伟哉壮哉得太多!
震惊之余,当下即有觉悟,天心示警如斯,天意助我决心如斯,若不尽弃前功,另起炉灶而从头再来,更待何如!
知天命就有这点吃亏——好在我今已届耳顺之年,非仅闻人言;即闻天言也已“知其微旨”矣。
只是遗憾我心有个疙瘩,是个信则大、不信则小的疙瘩。按命理有此一说,丙寅虎属之人,阳寿仅得一甲子,养生得宜仍多不过六十有五。证诸中山先生与先祖父,信然——尚有我曾祖,虽属非命之卒,何尝不是天意?历历不爽,必也验乎!
今我幸已闯过一甲子,比照我祖父大限,却也来日无多,诚有时不我与之慨。顷九度起稿,岁次己巳,挑中九月初九重阳谷旦开笔。屡败屡战,数不过九,于此祝告上苍,与我通融些个,大限之外假我十年,此家传料可底成,以期不负上天恩赐;也见证得命理谬说之不足信,以释世人之惑;且可为适巧又迟我一甲子出生的吾孙,一解丙寅之虎这一生死大结。
这样子的多重目标又多重功德,我若是上帝,既爱世人,自必欣然垂允。
似此挟这微不足道的甚么家传以自重,迹近贪生乞寿,思之不觉粲然!不过届时万一我志未酬,缘于上帝未便违其天地初始即已定下的法则,宁可成全国人所发明的命理之学;又或天意别有打算——依于天国秘密信息所透露:上帝系于世间借世事操练世人,以供其国度所需人才,故而目的不在其人事功成败,而在成材与否。据此证诸世间英才早折,大抵可信;天下英雄功败垂成,亦可不必再泪洒满襟。而上帝既不在意我所承受的恩赐得否施展,或至未喝迷魂汤也都白舍了,别管怎样,那总是非我负天,可以无愧,我也该当含笑掷笔,凭恃操练满分,潇潇洒洒物化而去,了无憾恨。
就这么在此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