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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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尘埃起伏思如潮

京郊。

马车行走在官道上,车轮与砾石摩擦碰撞,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

马儿不快不慢小跑着,风从窗帘缝隙中钻进马车,抚到面上,凉凉的,很舒爽。

车内光线不算明亮,坐着一主一仆,主人家着粉色冬裳,发型规矩,首饰也朴素,偏那一张脸生的不俗。

她安静地将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手下压着一条眼纱,眼纱质地轻薄,她指尖慢慢摩挲着,眼睛垂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侧边坐着的小婢女梳着丫鬟头,头上拿丝带绑了,点缀了两朵绢花,她感受到了风,连忙将窗帘扯了扯。

外头赶车的马夫说了句什么,小婢女又忙着倾身去听。

还没等她听见那车夫说什么,就只感觉到马车剧烈颠簸,小婢女一头往门外冲去,又觉那冲劲忽的转了方向,朝后冲去。

李毓灵扶了一把往她身上砸来的小婢女,抬起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婢女被主子扶了一把闹的脸红,她讷讷地点了两下头,双手撑地往前爬动了两步,掀开了门帘一角,朗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得突然勒马?”

她有些火气发出来,怒目圆睁,奈何年纪小,又是个女娃,声音又尖又细,那马车夫瞥了一眼,压根没当回事,粗声粗气回答道:“京郊的路都这样,你不知道?”

那话带这些轻蔑,一闪而过的莫名优越感,叫这马车夫驮着的背都不禁挺直了几分,又道:“最近雨下的可勤喽,路本来就不好走,马车又多,你要是嫌颠簸,多出几两碎银换个好马车不行?”

门帘掀开,马车夫的话顺着风灌进马车,李毓灵那一双眼睛望向前方,小婢女气的脸更红了,她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回头望向自家姑娘。

借着从外射进来的光线,小婢女回头看见了李毓灵。

琉璃眸芙蓉面,柔荑手杨柳腰,那一双眼睛如细雨蒙蒙的黛山,湿漉漉又雾蒙蒙,纤长的睫毛挺直如松针。

李毓灵慢一拍看向小婢女,眼睛弯了弯,山峦霎时崩塌,汩汩泉流流进湖泊,荡漾开层层水漪。

小婢女愣了愣,她看见李毓灵摇头,于是将门帘放下。

重新坐回位子上,心里却惋惜李毓灵的眼睛。

李毓灵有眼疾,视物不清。

李守财对自己闺女很用心,他背靠李府,又管着车马房这个肥差,李毓灵的生活一直都过得很不错。

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爹是奴籍,她姐姐是奴籍,偏她不是。

李毓灵脑子里装着事,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只继续垂眸发呆。

这次回老家她有意陪伴祖母,可怎么旁敲侧击,老家里的人,回答的话都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想起自己即将说亲却还被困在李府当一等婢女的姐姐,李毓灵又想到离开家前姐姐大发脾气的样子,一时间又有点无措。

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车马往前走,车厢摇晃许久,擦着天黑进了城,两侧的灯笼也已经点上了蜡烛好让马车夫看清前方的路。

门口守着的小童遥遥看见有马车驶来就欢快地亮了眼睛。他在夜色中伸长了脖子瞧着,等到马车近了又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

他听见有人踩着脚凳下车来,然后是脚步声,再然后便是一道清丽温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冻疮未愈又觉羞涩,耳朵红似牡丹色。

“我爹爹和大姐姐在家吗?”李毓灵问了一句,也没想等小童的回答。她有眼疾,视物总不甚清楚,更别提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只是看着许久没见到的家门,有些怀念,下意识便开口问了。

“在的、在的!”小童忙不迭地回答,回答完又微微抿了下唇,嘴角翘起了一些,头却垂的更低了。

李毓灵与丫鬟先后脚踏入府中,脚程快的小厮早就已经去禀告了李守财。等李毓灵去正院拜见父亲时,李守财早就已经在廊下等了一会了。

许久未看见女儿,李守财本是有些眼眶泛酸,但李毓灵迎着皎洁月光穿过庭院向他走来时,李守财却有种莫名的心慌。

“爹爹!”李毓灵笑着走上前,下摆最外层那轻薄的纱如蝶翅般扇动。

小蝴蝶朝着参天大树扑过去,稳稳地落在粗壮的树枝上。

“瘦了!”李守财借着廊下的烛光,大致看了看女儿,他疼惜地说,“今儿你生日,爹让厨房给你做了面,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口气吃完!长命百岁。”

“好呀。”李毓灵笑起来,走在李守财身侧。父女两个人一起在正房的餐桌前坐下,厨房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这是李守财亲自做的。

李毓灵幼时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哭,那时候还在老宅,主家李家还没有升迁入京,她就被老宅里的人唤作“夜叫郎”,后又因她是女儿家,这调侃来的名字,又变成了夜娘,这一唤,就唤了十七年。

李毓灵睡不着觉,李守财急的团团转,换了好几个奶娘都哄不住,最后还是他把小小的李毓灵用贴了符的百家布包着,陪着哄着讲故事给她听。

其中就讲到了这个长寿面。

李毓灵回过神,她这一路上思念父亲和阿姐,觉得吃什么都索然无味,这会儿见到了父亲,才感觉到肚子里空空的。

长寿面香气扑鼻,晶莹的油珠浮在表面,还有绿白色的葱末,面条滑软,汤汁鲜美咸淡适中,一碗下去,李毓灵浑身都暖和起来了。

李守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女儿吃面,看着女儿柔和娇嫩的脸庞,心中不免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双眼睛,当真是一模一样。

李守财垂下眼,静默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事。

“这次回老家,你祖母身体如何?”

李毓灵已经吃完了长寿面,她用绢帕擦擦嘴,听到她爹爹问她话,想了想,老实道:“祖母身体康健,只是精神不太好,夜不能寐。”

“大夫叫了吗?”

“叫了。”李毓灵又道,“大伯父请了大夫,只说心气郁结,开了两张方子,让祖母喝着看看效果。”主要还是老人家心里揣着事。

李守财闻言认真想了想,说道:“明日将家里库房里的五十年人参送去给你祖母,今年主家事多,你大姐姐的婚事又耽搁,她若是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李毓灵摇摇头笑着说:“我不会的爹爹,阿姐她待我最好,我都知道。”

李守财紧皱的眉头松了些,笑骂:“难道你爹我待你不好?”

“爹爹待我也好,这碗面我吃着比山珍海味都要新鲜呢。”

可不是新鲜,一年也就吃那么一次。

李毓灵与李守财说了会儿话,她就回了自己闺阁。这头蜡烛刚熄灭,李守财就得到下人来报,说是主家车马房出了事。

初春寒夜风如刀割,簌簌作响。

李守财从家里匆匆赶到李府,从角门进去,开门的小厮是车马房的人,跟在李守财身后,一个不吭一声,一个大气不敢喘。

冷冽的空气从肺里进去,呼出淡淡的白气,心脏开始乱跳起来,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事。怎么想,都绕不开今日崔公子这一茬事。

月亮渐渐西沉,天空终于露出了微亮的天际。

第一缕曙光照射到瓦楞上时,反射着粼粼的琉璃光。

李守财大汗淋漓地吐出咬在嘴里的厚布,只觉得牙关都酸紧,他没有力气说话,眼神都有些涣散。身上是冷的,风肆意地钻入衣裳,啃食他每一寸的肌肤,这些疼痛跟断腿相比,就如蚊虫叮咬。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侧过脸去,终于忍不住落了一滴泪。

他的年纪算大了,两鬓因为操劳而染上霜雪色,眉间有深深的沟壑,是常年皱眉的缘故。李守财身量很高,依稀可窥见年轻时的魁梧。

他年轻时最爱马,到如今也不曾改变,最爱做的事就是骑马了。

从今日往后,是再也不能了。

单铭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他把鸡汤端到李守财跟前,说道:“师傅,这是总管让人送来的。”

李守财忍着疼痛,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他端过碗,颇为豪放地喝完。一碗汤下肚,舌头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肚子暖融融的,像吃了个太阳。

这样的温暖让他好受了一点。

于是李守财开口:“车马房你多费些心思,草料得盯紧些,马有什么不对劲的,立马来告诉我,我这几日就歇在这里。”他不想回家去让女儿看到了难过,叮嘱完车马房的事,李守财眼神又涣散开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单铭贴心地带走了碗并关上了门。

房间内静悄悄的。

只有从窗棂处射进来的阳光中的尘埃在纷飞起舞。

这一次断腿,让李守财歇了原本的心思,他侧过脸,看着那起起落落的尘埃,再往上,透过那雕花窗棂,看着外边的光景。

这李府,是吃人的魔窟。

他决不能让夜娘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都挣脱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