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好,我是律师桝田。”
下班走向车站的路上,由惟接到了律师的来电。
“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顺利是指什么状态……现在的由惟实在想象不出来。
“嗯。”她只能违心地回答。
“是吗?那太好了。”
他好像没听出什么,就这样相信了由惟的话。
这个桝田律师时常打电话来询问由惟她们的情况。
“纱奈小姐也没什么变化吧?”
“嗯。”
如果是问病情有无反复,那确实没什么变化。只不过纱奈尚未痊愈,出院后也一直在限制运动和饮食。
“学校那边呢?”
“没去。”
“这样啊……希望她能早日上学吧。”
由惟并没有在意律师的话。
纱奈没法上学其实不是因为身体如何,而是受到了那件事的影响。她升初中时,由惟跟她一起参加了儿童援助中心和教育委员会的对谈,商量该以什么方式升学。最后决定不轻易调出学区,而是让她四月份到小学同学较多的区内初中报到,平时不参与体育课内容,只在一旁观看。
新学年开始,由惟也正式走上了社会。她因为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忙碌了,纱奈又什么都不说,所以她一直以为学校在跟进妹妹的情况。
但实际上,纱奈同学的家长暗中提出了反对杀人犯的女儿跟自家孩子一起上学,事情转眼间闹大,不仅传遍整个班级,还波及了整个学校。
入学第十天,她发现纱奈换下来的制服裙上沾了泥土。当时纱奈笑着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所以她就没再追问。三天后下了雨,由惟下班回家,发现门口的伞筒里插着一把被拆得破破烂烂的伞。那天纱奈发了高烧,第二天没去学校。
第二天,由惟请假没去上班,在家接受了学校老师和教育委员会负责人的访问。那时她才知道了纱奈面对的现实,而且单靠学校已经无法控制事态了。由惟认为如果学校不能解决问题,就不能让纱奈上学,他们趁机提出可以介绍纱奈转到自由学校学习。
后来,由惟以纱奈的身体状况为由,没让她去自由学校上学。可能因为在之前的学校受了太多委屈,纱奈自己也不说想去哪里上学。目前都是由惟找时间辅导妹妹学习。因为由惟也完全断绝了朋友交往,辅导纱奈学习便成了她唯一的放松时间。
“昨天我又去看你妈妈了。她很关心你们,问我由惟她们怎么样了。”
“是吗?”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桝田不顾由惟冷淡的反应,继续说道,“要不,下周去看看她?”
“我要工作,去不了。”
“要是由惟小姐去不了,那纱奈小姐一个人去也好啊。我一定负责接送。”
“请你绝对不要擅自做这种事。”
由惟压低声音一口回绝,桝田也没话说了。
“那好吧。”片刻后,桝田打起了圆场,“你注意身体,好好工作。我们相信你母亲是无辜的,一定会努力辩护。”
由惟没有理睬他,直接挂了电话。
律师相信母亲的无辜。
律师不过是全无关系的陌生人,竟然如此容易相信她。
由惟自己都无法相信她。
母亲被抓走后不久,就有新闻说她供认了罪行。
不知何时,她又否定了那一切。
律师说,那是因为警方采取了诱导式审问,逼迫她供述。
由惟不明白。就算警察进行了诱导式审问,人真的会把白说成黑吗?
最开始得知除了光莉她们三人,纱奈的点滴里也混入了不该有的胰岛素时,由惟自然没有想到那会是母亲干的。
只是她一直记得,她们的病房陷入混乱状态时,母亲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指示,就立刻停掉了纱奈的输液。
警方起初似乎认为,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才在女儿的点滴里也混入了胰岛素。
但这样就有了一个疑问:仅仅为了掩饰罪行,就会让自己的女儿面临危险吗?尽管剂量小,胰岛素还是进入了纱奈体内,导致她的病情恶化。听说病房走廊上的监控摄像拍到了母亲在案发前走进护士站的情况,而当时母亲正在分发饼干,擅自走进护士站也毫不奇怪,若把那当成证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由惟也被卷入了案件的旋涡。她是受害者纱奈的姐姐,又是嫌疑人的女儿,因此被警方询问了很多情况。作为当事人,母亲刚被逮捕时,她只是越想越不对劲。她觉得好像哪里出了个大问题,导致现实扭曲了。
但是在听到“代理曼丘森综合征”这个陌生的名称后,由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坚信的世界才是错的,看似扭曲的现实才是正确的。
他们说母亲得了这个病。她本应很了解的母亲突然被诊断出这么一个晦涩难懂的病,由惟顿时陷入了思考停顿的状态。知道那个病的真正含义后,她又感到全身血液倒流。
母亲与其他患儿的妈妈比着赛地照顾自己的孩子,这正是代理曼丘森综合征的典型症状。她几乎不相信医院治疗的效果,而是坚信只要自己一直陪伴左右,女儿受到她爱的感化就会好起来。由惟本来只把这当成了母亲的个性,但是从常识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一种不正常的执念。
代理曼丘森综合征经常发生在医生、护士等医疗人员身上。他们凭借自己掌握的医学知识擅自干涉病人的治疗,最终形成了披着陪护外衣的虐待。
母亲虽不是护士,但以前在市川的医院当过看护助手。尽管不像是拥有丰富的医学知识,但正因为有了相关从业经验,她在煞有介事地调节输液速度时从来不会犹豫。
从这个切入点展开思考,能想到的事例实在太多了。与此同时,家里被警方入室搜查,母亲那边又传来了供述的消息,邻居和同学开始咒骂她是杀人犯的家人。身处在那样的现实中,由惟先前相信的世界早已化作泡影。不管是好是坏,她都只能承认这才是正确的现实,自己的处境正是基于现实而产生的。
由惟一次都没去看守所看望母亲。
最开始是因为禁止探视,后来禁令解除了,律师来劝她去看看母亲,她还是没去。
如果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只有病房里的另外三个孩子,那么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朝母亲扔石头,由惟还是会对母亲心怀一丝怜悯,可怜她跟其他患儿家长的交流导致她产生了如此大的压力,她还要坚持在医院照顾纱奈。
可是,纱奈也成了受害者,受到了无可否定的伤害。因为这一点,由惟对母亲毫无同情。就算纱奈原谅了母亲,由惟也绝不原谅。
下班回家的电车有点拥挤,每次车辆减速,旁边那位没有吊环可抓的老太太就会撞到由惟的肩膀。
电车停在新小岩车站,一名二十多岁的女性上了车。她看起来有点眼熟。
由惟正努力回忆着,一个白领打扮的男人赶在关门前掠过站在门边的那个女人,一头撞进车里。
那个男人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单肩包。他冲进车厢时,包蹭到了女人的手。女人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没发现,面不改色地站在女人身后,拿出了手机。他塞着耳机,似乎对周围的情况浑然不觉。电车发动,缓缓加速,车厢里有好几个人被摇晃的车身带得踉跄了几步。那一男一女好像撞在了一起,女人烦躁地绷紧肩膀,用背部把男人顶了回去。男人面露难色,侧过身试图跟女人拉开距离,可他身上的包恰好蹭到了女人的臀部,由惟注意到她的长开衫微微晃动了几下。
女人夸张地抽开身子,低头看了一眼男人的包,随后瞪了男人一眼。
“喂!”
听见她愠怒的声音,由惟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古沟医院小儿病房的护士。在许多温柔和蔼的护士中,唯独她总是干脆利落、性格强势。
“啊?”男人被她抓住手臂,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接着,他摘下一边的耳机,看向女人。
“啊什么啊,你刚才碰到我了。”
“啊……?”
男人显然很困惑。女人“啧”了一声,继续瞪着他。
“少给我装傻。”
“不是,我真不知道。”
男人甩开了她的手。那个动作使得他失手掉了手机,于是他又弯腰捡起来。
周围的乘客一言不发地跟随电车摇晃,假装看不见。异常的沉寂让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二人的对话暂时中断了。
应该是电车摇晃和男人侧身的时候,包蹭到了女人,因此男人被误会成揩油了。男人上车时任凭包在身后乱甩,没有考虑到周围的人,但他做得不对的地方也就这些了。由惟看见他没有拿手机的右手想抓吊环,但是因为被挡住了,他又收回手,然后好像摸了一下身上的包带。也许因为包太重了,他摸包带时顺便调整了一下包的位置。所以她可以肯定,所谓揩油只是被冤枉的。最让人在意的是,那个女人转过头时,先看了一眼男人鼓鼓囊囊的包,似乎知道是包碰到了她。也许女人明知道并非揩油,却因为气不过,非要说他揩油了。
“搞什么啊……”
男人背向女人,朝由惟这边走了两步,跟她拉开距离。而女人似乎听见了他的抱怨,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由惟不想被那个古沟医院的护士认出来,飞快地转开了脸。
电车到达平井站,男人下去了。不知是他本来就在这站下,还是觉得尴尬想提前下车。由惟跟在他后面准备下车,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喊:“喂,你想跑?!”不由得吓了一跳。
女人看见男人下车,追了过来。她超过由惟,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臂。
“我没干什么啊。”
“装什么装!”
二人纠缠了一会儿,男人用力甩开女人的手,小跑着逃走了。
“快抓住他!那人是色狼!帮帮我啊!”
女人咬死不放,边追边喊,穿过了站台。
前方传来短促的吼声,由惟开始害怕了。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见男人被几个男性乘客按倒在楼梯中段。
“我真的没干什么!没有啊!”
被按住的男人大声喊道。
由惟没再往那边看,而是混在客流中走了过去。
她当然觉得内疚。
如果是个普通人,她也许就会主动走上去发声,说这个人什么都没做。
但她并不是普通人,所以不能这么做。
如果她发声了,被那个护士认出她是古沟医院案件凶手的女儿,那该怎么办?
如果人们都说这种人的证词不能相信,那该怎么办?
她已经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发表意见的普通人了。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由惟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