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暗夜
天上,雪色不断,望远皆白。
远处的阁楼银妆素裹,连绵出恢弘的气势,萧瑟的寒风中,只有陆遐一人。
似一缕幽魂,她幽幽从堂中穿过,神色焦急,步履匆匆,衣上发梢都是雪花,衣带飘扬。
雪花打着旋儿扑面,青丝皆白,她未管分毫,步伐坚定,执意往她要到的地方去。
她执意要往同一个地方去。
陆遐知道自己要往哪里,也知道自己为何焦急。
四时堂那株梅花,就要死了。
一想起这个,方寸之间浓重的懊恼,几乎满溢。
那株梅花就要死了,她该留在身边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你早该知道…”
她该知道什么呢?陆遐凄惶地想,唇间痛极的话语被风声卷去,又听不见了。
穿过回廊,再过一个院子,就能看到那株梅花。
你知道的。
这条路自从她移栽之后,每日都要走上几回,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只要捱过去,就好了…
走到尽头,就能看见…
你早该知道。
凛冽寒风里不知送来谁的话语,温润如玉。
所求之事,看来只宜迟了…
你知道。
话音温和,她却呼吸一窒,方寸之间涌上细碎的痛感,不觉痛弯了腰。
她委頓于地,大口喘息着。
是好签,我那是喜极而泣呢!
再过去就能看见了。
总要亲眼看看。
风里送来破碎的音色,她按住胸口仓皇转首,听见有人应声,唇角微微上扬。
是了,等到尽处,就结束了。
等她醒了,也就结束了。
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心痛如绞,她咬唇难忍眼角热潮。
唇角微扬,那抹笑渐渐成了泪。
胸口翻涌的情绪决堤,方寸仿若刀割,她又哭又笑,几欲癫狂。
我那是喜极而泣呢。
是好签。
只宜迟。
醒了,就结束了。
寒风削骨,等她回过神,仍旧站在梦境的开端。
她还未醒,梦还没有到尽头。
一遍又一遍,脚步不停,女子提起裙摆,步履匆忙,继续赶路,恍若幽魂。
要到尽头去,只要到了尽头,就能看见那株梅花。
尽头。
梦里的尽头。
风里送来一句诗,那人温和嗓音幽幽道。
冬来岭上一枝梅…
不好怪罪你一人…
当真是好签吗?
醒醒。
她要细听风里的话音,四时堂只余呼呼风声,穿堂而过。
是了…还未到尽头…看不见梅花…
她梦里的尽头,要到何处去寻?
醒醒。
快醒醒。
谁在说话?
暗夜里,她朦朦胧胧醒來,床前一道雾影,夜里…是谁?
有谁在那里?!
她瞬间清醒,随着喉间尖叫出口,清寒剑光乍现!
雾影以诡异的姿态折返,陆遐竭力转目去寻沈应,剑光环绕,两人斗得难分难解,一声剑啸,隔在中间的屏风碎裂成块!
陡然炸裂的劲风吹得衣衫鼓起,陆遐几乎是被劲风吹落滚下床,一落地她便知不对。
筋骨酥软得一塌糊涂,似中了迷药。
“躲好!”分心知道她无恙,沈应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匕首在掌心划过,以掌心血痕刺痛换来清明。
他清醒越甚,剑光越发凌厉,雾影且战且走,沈应一剑封去退路,那人骤然回转,五爪向着陆遐而去。
指掌带着阴寒之气袭来,一击若中,她心脉必断。
沈应冷喝一声旋剑回身,剑光在那人后背划过,血雨飞溅,暗夜里听见有人闷哼。
诡谲雾影受他一剑,不敢恋战,幻化出道道残影,破窗而去。
“你没事吧?”沈应收剑不敢追,她跪坐在地,星眸盛满惊惧,似还未清楚发生了何事。
柔唇咬得泛白,她惊魂未定,沈应上下打量,确定她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受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血…”细细的嗓音,颤抖着,他闻言长长呼了一口气,“无事,只是皮外伤。”
他弯腰来扶,女子攀着前臂的手掌发颤,几次借力虚软得站不起来,沈应遂收剑将她拦腰一抱,“你身上迷药仍在,且先缓缓。”
待她在床沿坐定,沈应在地上狼藉中寻回蜡烛,才开始收拾。
过了片刻,陆遐自觉好些了,要下地帮忙,沈应示意不用,“地上木屑多,仔细刺了脚。”
鞋袜在方才的乱斗中不知去向,莹润胜雪的脚掌露在外,男子温和的语音刚落,她后知后觉发现,清秀脸上泛起红潮,纤细的脚背努力往裙摆下缩了缩。
“动静这么大,隔壁院子应该也听得见吧…万一赫连昭他们来问,要怎么遮掩?”
沈应扣回长剑,将屏风碎块推去一旁,将地上稍整一番,他方要言语,院中木门被人轻轻拍响,夜里寂静,来人显然顾及着夜深,留了几分力道。
两人静静相视,沈应将匕首递与她,自己出了院子,陆遐担忧是那人回返,顾不得没有鞋便匆匆下了地。
溶溶夜色里,他立在门口与人说话,压低声音陆遐听不真切,他姿态平和,沉稳地与人对答。
不是敌人,陆遐心头松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他从院门前回返,夜来风凉,身上带着几分风的凉意。
迎着疑惑的眼神,沈应示意她进屋,“被你说中了,赫连昭他们来问,我以老鼠半夜啃食为由,说你我不小心扑倒了屏风,明日切记不要说漏了嘴。”
“好。”陆遐仍旧坐下,看他盯着屋内,眸光不住打量。
“怎么了?”
“你我晚间饭食是在斋堂里用的,应与其他人无异,可…”
可还是中了迷药,陆遐懂得他未尽之意,打量着屋内,“会不会是从窗外?”
“窗纸完好无缺,寝前我看过,不像从外面进来…”
陆遐随他环顾四周,喃喃道,“难道这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客房房梁高远,沈应纵身跃上,他沿着房梁四处查看,房顶的瓦片完好无缺,窗户也没有损坏,难道那人真如她所言是凭空出现?
客房里甚是简洁,即便是他从上方看去,也是一目了然,他眸光转过房中衣柜,顿觉不对。
他跳下来,俯身在地上轻触,又打开衣柜看了一遍,陆遐走到身旁,“你发现什么了?”
“这地上两道,我起先以为是搬动屋里器物落下的痕迹,可从房梁上面一看,更像是衣柜移动的擦痕。”
陆遐吃了一惊,“…这衣柜能动?”
沈应打开衣柜,沿着衣柜隔板摸索,弯指轻扣,他脸色凝重,“坏了!衣柜后是空的。”
大意了,入住客房那日虽然也察觉地上痕迹,他只当是旧痕,不想衣柜后另有玄机。
想起两人说话之时,或许那人就藏在衣柜后听着两人一举一动,陆遐不寒而栗,“从房内能打开吗?”
“我试试。”
长指轻按,他摸索了两下,衣柜隔板纹丝不动。
“会不会是机关消息?”
陆遐看着他四下打量,机关消息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只能一寸寸寻找,衣柜附近的地砖、墙壁逐寸摸索,依然没有收获,沈应收手,眸光瞥过一旁烛台。
“那烛台,有动过吗?”
“镶在案”陆遐摇头,她话到一半已然晓得他意思。
重新跪坐,素手摸索了一番,她轻轻试了试,沿着烛台轻拧。
“硌啦”果然衣柜轻移,露出后方一空洞。
沈应长剑出鞘,暗自戒备,两人徐徐而退。
长夜漫漫遭逢夜袭,两人先后中了迷药,眼下发现了一丝线索,沿着往下追查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但仓促之下追击,并非智举。
等天明之后探查,又恐迟了。
沈应心中计较已定,朝那恬静悠然的女子伸手,“不入内探查一番,你我今夜怕是难安,你…随不随我来?”
大掌血痕犹在,被他用布条草草束着,陆遐看着伸来的大掌恍惚,那日在山洞前,他也是这么问,你随不随我走?
她自然…要随他去,纵然前方艰险困阻,只要他愿意。
她便随他去。
女子星眸漾起细碎的柔光,沈应知道,她会同意的。
山洞前她斩钉截铁,渡河时性命全然交付他手,小小的机关密道,她那坚强的心性,不会退却。
下一瞬,女子果然柔柔应道,“好。”
早知道答案,可不论多少次,沈应还是会因她全然的信任,胸口充斥难言的悸动,明明才认识他不久,何以这般相信他?
她难道不知道前路面对的将是什么?
不,她早就知道。
她还是愿意随他去。
该如何形容这种奇异的感受,与军士相处日久,他们相信、信任的是神武军的将军沈应。
将令一出,全军同心同力,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同。
只有陆遐,沈应隐约察觉,她回报的信任…无关身份,只是全然相信他这个人,就如元英、连旗…
多么沉甸甸的信任,对比他几次相疑,更是沉重。
他几次矛盾犹豫,难道就是因为怒火下掩饰的信任?
沈应模糊地想着,隐约察觉女子眼里忽闪的希冀,又是那清透的眼神——
她有一对会说话的星眸。
只要她愿意,她定能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总是不经意地,漏了那么一丝。
就那么一丝,他心里又万般不忍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