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的秘密

从未央宫出发的丝绸之路

汉武帝刘彘是一个长安人，生长在未央宫。苍天眷顾，命运的一切优势都向他汇集。

天之所赐

其父汉景帝有薄皇后，遗憾无子，失宠遭废，不久便薨。汉景帝妃嫔多，子也多，刘彘为第九子。栗姬之子刘荣，在公元前153年立为太子。太子有了，刘彘遂封胶东王，年四岁。

刘嫖是汉景帝的姐姐，为长公主，颇有威望。栗姬得罪了她，刘嫖就难免要向汉景帝进栗姬的谗言。刘彘之母王夫人与长公主很是投缘，刘彘受其母影响，也亲近长公主。长公主以其女阿娇许之，王夫人喜悦，刘彘也喜悦，甚至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王夫人又暗中使计，让大臣上奏，称母以子贵，应该立栗姬为皇后。然而这恰恰招致汉景帝愤慨，便废太子，改封刘荣为临江王。栗姬难见汉景帝，忧郁而死。汉景帝遂立王夫人为皇后，子以母贵，更刘彘为刘彻，立为太子。事在公元前150年，刘彻七岁。

汉景帝崩，遵循惯例，太子即皇帝位。时为公元前140年，刘彻十六岁。

汉兴之际，社会凋敝，即使天子乘车也找不到颜色一样的四匹马，将相出门上朝或退朝回家也只能坐牛拉的车，百姓更是室无所藏。经过汉高祖、汉惠帝、汉文帝和汉景帝四世，六十余年休养生息，至汉武帝，已经国富民强。司马迁亲见国富，他说：“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他也亲见民强，说：“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汉武帝何其有福！

汉武帝要打匈奴

坐拥国富民强以后怎么办？汉武帝当然要征伐匈奴，以复汉家数世之仇。不过，也恰恰是在对匈奴的战争中，蕴含着西域的发现和丝绸之路的开辟，或曰：丝绸之路属于征伐匈奴的一个结果。

匈奴驰骋在北方的草原上，不过也常常南下侵扰。公元前8世纪，周平王东迁，就有匈奴进逼的原因。周衰，匈奴遂至泾北或渭北一带活动。公元前3世纪，秦始皇攘匈奴于黄河以外，筑长城，移民，保卫秦帝国的安全。秦将军蒙恬死，匈奴便返黄河以内。至汉兴，匈奴已经占据阴山，存灭汉之心。以冒顿为单于，匈奴组成了一个部落联盟，再三犯边。王庭就是战区，匈奴既游牧，又游击，汉帝国深感威胁。

汉武帝一定知道汉家的种种屈辱。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率兵北上打匈奴，反遭匈奴包围。汉高祖困于白登山，七日不得食。以陈平计，厚礼送冒顿之妻，阏氏遂劝单于网开一面，汉高祖得以脱身。败匈奴，逐匈奴，似乎皆难，汉政府便以和亲取得安全。嫁汉家宗室之女给单于，岁奉缯酒之类，约为兄弟。这显然是示弱，然而也是无可奈何。

汉高祖崩，冒顿单于竟调戏吕皇后，派使者致书曰：“陛下独立，孤愤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皇后气得咬牙，不过仍向冒顿复函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虽然守以尊严，不过也透奉承与乞饶之息。

汉文帝致匈奴书总是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但匈奴却颇为傲慢，其发汉文帝信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匈奴还不时出兵过萧关，至雍，入甘泉。汉军不得不紧急动员，屯卫于长安周边，或驻棘门、霸上和细柳，严阵以待。汉景帝沿用和亲政策，然而匈奴无信，还是经常寇边。

汉武帝遣张骞寻找大月氏

汉武帝登基，遂欲灭胡，以展凌云之志。汉帝国也具实力，足以支持对匈奴的进攻。不过组建一个抗胡联盟，也十分必要。有俘虏提供了一个消息：匈奴破月氏，杀其王，以头做饮器，月氏远遁而去，为大月氏。以情理推测，大月氏是仇恨匈奴的。资料显示，冒顿单于破了月氏，但以月氏王头做饮器的却是冒顿之子，老上单于。公元前139年，汉武帝登基一年之后，便招募使者，以觅大月氏。张骞是汉武帝的侍从官，响应胜出。公元前138年，张骞率百余人往祁连山或焉支山以远去寻找大月氏。

尽管发愿灭匈奴，不过汉武帝执政之初，仍奉行了和亲政策，厚遇关市，所赠丰饶。汉与匈奴往来于长城之下，呈兄弟之好。之所以要维持这种和亲格局，一是作战还欠充分的准备，包括联盟还未形成；二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之母，窦太后尚在，其推崇黄帝和老子的思想，对希望积极改造社会的汉武帝大有牵制。

马邑之谋

对匈奴的反击开始于公元前133年，刘彻当皇帝八年了。那时候窦太后已经逝世，张骞一去也几个春秋，杳无音信，汉武帝等不及了。他问大臣：“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有王恢，任大行，建议攻之。大约过了半年，几个大臣策划了一个马邑之谋。

马邑在今之山西朔州，雁门关以外。有一个老者聂壹出塞，会晤军臣单于，佯称他有数百人，可以杀马邑令，举城投降，财物将尽归匈奴。当然，事成需要单于接应。单于贪图马邑财物，便率兵十万从武州入塞。汉军三十万早就埋伏马邑一带，欲歼之。不料单于走到距马邑百余里的地方，只见牲畜布野，不见牧者扬鞭，颇为狐疑，遂攻汉亭。雁门尉史被捕，怕死，竟将汉军的计划悉告匈奴。单于惊愕至极，迅速撤离，马邑之谋遂败。

匈奴顿然翻脸，尽绝和亲政策，大肆寇边，杀掠吏民，以泄其怨。汉武帝也是有所筹划的，非常清楚这一天终会到来。没有对匈奴的全面战争，就不能使匈奴屈服。既然全面战争已经发生，那么就把它进行到底吧！

汉武帝打匈奴的成果

从公元前133年，汉武帝打匈奴的第一仗，到公元前90年，他逝世之前的最后一仗，汉与匈奴打了四十四年。汉武帝从二十四岁，打到六十七岁。尽管他在六十八岁有诏以罪己，反省战争，悔其劳民伤财，不批准轮台屯田的建议，然而讨胡四十余年，真是伟大了。

在战争中涌现出了一批将军：卫青、公孙敖、公孙贺、李广、李息、赵信、霍去病、赵食其、徐自为、赵破奴、李广利、李陵、韩说、路博德、商丘成、马通。他们都曾经引兵杀敌，为汉帝国勇保安全，拓展疆土。卫青和霍去病军勋尤隆，公孙敖与赵食其平平淡淡，而赵信、李陵和李广利则败绩降胡。

汉武帝打匈奴所取得的功业有：公元前127年，河南归汉。此乃汉恢复了秦在河南的治理范围，在今之内蒙古、宁夏和陕西北部一带。公元前121年，河西归汉。这是一个关键的胜利，不仅使匈奴退出了河西，而且使匈奴与羌难以联合对汉，也使丝绸之路的开辟有了交通准备。公元前119年，汉军深入漠北，包围单于，匈奴溃逃而去，漠南遂无其王庭。凡此种种，标志着胡强汉弱局面的改变。

汉武帝决定通西城

现在好了，水到渠成，我将顺风顺水地讨论汉武帝是如何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至关重要，当请他出场。公元前126年，张骞艰辛地回到长安城，汉武帝封其为太中大夫，应该是在未央宫接见了他。

经过一番努力，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已经进入世界遗产名录。2014年6月2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卡塔尔多哈举行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对中国、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申报的丝绸之路遗产项目做了研究。所报项目多有通过，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甚为光美，当然通过了。

我早就注意到未央宫遗址可以移气，频频往之。初见是在冬天，风拂枯草，寒鸦鸣木，有几个村子在乌云下沉默着。再见是夏日的黄昏，男女老少多聚未央宫前殿的土堆上乘凉。再见是在一个春天，这里的村子已经拆迁，发掘了前殿、少府和椒房殿，围栏保护了天禄阁和石渠阁，间种以绿树青草，细雨霏霏，宁静空旷，使人遥想当年。

张骞向上禀告了自己出使的经历，尽管欲携手大月氏抗胡终于不得，但他对西域诸国却有见闻，也掌握了基本的情况。摆脱匈奴拘留以后，张骞走了大宛，到了康居，至大月氏见了大月氏王，又走了大夏。他还通过此四国，对周边其他十国也有了大概的掌握。他还建议上通西南夷，以便从蜀径往大夏去。

实际上张骞是向汉武帝描绘了汉帝国之外的一个新的世界，以及处于这个新的世界的诸国地理、风物、武装、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及其彼此的关系。诸国属于今之亚洲，今之亚洲的中部、西部和南部。如此形势深入汉武帝之心，并给了他灵感。他把张骞对西域的发现完全变成自己的发现，而且果断调整了自己的决策。

汉武帝原有的部署无非是打匈奴，灭匈奴。一旦发现了西域，他就要通西域，以传汉帝国的威德。他把西域诸国分为兵弱与兵强两类，知道它们都以汉帝国的财物为贵。兵弱之国，容易对付。兵强之国，当以利施之，诱惑其到长安来朝献。他认为：“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展望愿景，汉武帝在未央宫笑了。于是他就在打匈奴的决策中增加了通西域的方案，从而把征伐匈奴与在西域投射汉帝国的影响兼容起来。

汉帝国与西域诸国之间将发生贸易关系，丝绸将惊艳商道，而历史则正是如此。1877年，德国学者李希霍芬经过严谨的考察和研究，呼这条商道为丝绸之路，得到了普遍认可。显然，开辟丝绸之路的理念，是在未央宫产生的。

汉帝国得到了河西走廊

匈奴有二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率兵专守河西。这完全阻隔了汉与西域，不过它正是匈奴的目的。汉要通西域，不荡平此阻隔显然是不行的，所以必须打匈奴。公元前121年，汉武帝令汉军连击匈奴。匈奴受到重挫，损失甚惨。伊稚邪单于气急败坏，欲召二王问罪，也许想诛之。二王商量降汉，结果浑邪王杀了休屠王，率众归附汉。遵命，霍去病迎接。汉军收编了浑邪王的队伍，计有四万，分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为五属国。颜师古说：“凡言属国者，存其国号，而属汉朝，故曰属国。”

匈奴变为五属国，河西至盐泽之地便成空隙，汉武帝抓住机会，立即在此设武威郡与酒泉郡，并屯田移民，充实这一带。夏与商划地发展，周与秦皆向东发展，唯汉向西发展，是因为汉武帝有意通西域，传其威德。汉帝国控制了河西，就为通西域奠定了基础。

这一带处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为东西的孔道，谓之河西走廊。水清草茂，久宜游牧。似乎月氏和乌孙先于斯放马，以后匈奴插足在此，撵乌孙走了，并把月氏一分为二，小月氏融合于羌，大月氏也走了。汉军驱匈奴，其不得不隐于漠北，足见汉军之雄。

丝绸之路开辟了

河西归汉，固然是一个胜利，不过匈奴仍是汉武帝的腹患。他很清楚，匈奴并未放弃西域。匈奴只是暂匿漠北，其一定会窥伺动静，强劲反扑，以挡东西之通。他也意识到，当在西域谋划，捣其要害。总之，加强对河西的控制是必要的，也是紧迫的。

汉武帝又数召张骞，仔细分析西域诸国的状态，终于再遣张骞往乌孙去。当在公元前119年，张骞率三百人，每人配两匹马，离开了长安。他们携有大量的黄金和丝绸，成千上万的牛羊，真是浩浩荡荡了。张骞的队伍里还有一些副使，也拿着汉天子所授予的符节，计划往乌孙之外的诸国去。

到了乌孙，张骞见了其王昆莫，劝王率众回迁浑邪王腾出之地而居，娶汉宗室之女为妻，彼此结为兄弟。汉武帝的战略是使乌孙摆脱匈奴的支配，以做汉的属国，从而断匈奴之右臂，并招致西域诸国为汉的外臣。可惜乌孙分裂，王不能做主，事未果。

张骞遵循汉武帝的既定方针，派各位副使分别至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其他诸国。

张骞由乌孙王昆莫安排的向导和翻译相送返汉，一路颇为安全。使者几十人，以昆莫的指示，带马几十匹答谢汉武帝。当然，他们也想在长安一视汉之广。

使者回到乌孙，汇报了汉之民强与国富，昆莫对汉遂有了敬重。一年之后，张骞所派的副使也带西域诸国使者至长安，并向汉武帝朝献。他们还乡，也会赞叹汉之昌盛。

从这个时候开始，西域诸国就通汉了，或是汉通西域了。我认为，此举标志着丝绸之路的开辟。

文物显示，新石器时代便出现了大陆之间的交流。从公元前第三个千年或第四个千年起，一种草原文明遂在欧洲与亚洲传播，其遗存也颇为普遍。冬小麦，在汉呼之为宿麦，原产地在西亚，是大约七千年以前的粮食。考古发现，有大约四千年以前的冬小麦种子，在今之新疆、甘肃、青海及陕西一带星散着，其多碳化了。冬小麦显然是走丝绸之路过来的。在今之河南安阳的妇好墓中，有一种属于透闪石的玉器，测定为今之新疆和田青玉。妇好是三千二百年之前商王的妻子，她墓中的玉器也多是走丝绸之路过来的。凡此传播，是自发的、个人的，也是小型的，但汉武帝的丝绸之路的传播却是大型的、集体的，是汉帝国意志的反映，彼此的性质迥异。

有西域诸国使者执礼抵长安朝献，这让汉武帝喜悦，就加遣使者分别往安息、奄蔡、黎轩、条支和身毒去。以汉武帝好天马，使者纷纷竞觅。其成群而行，团大者数百人，小者也百余人。一年之中，多者十几批，少者也五六批。一次出使，远者八九年，近者也三五年。司马迁对此感慨：“使者相望于道。”

丝绸之路的捍卫

诚如汉武帝所料，丝绸之路并不安全，主要是匈奴作祟。当然，汉武帝也无所畏惧，自有得力措施。羌与匈奴忽然合作，围攻金城。汉军奋起，迅速平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分武威郡地置张掖郡，分酒泉郡地置敦煌郡，再屯田移民，以继续充实这一带。随之在敦煌西南方向置阳关，在西北方向置玉门关，并设都尉。

楼兰和姑师是西域的小国，不过其当商道，是匈奴的耳目，从命于匈奴。可恶的是，那里的人还经常为难汉使者，甚至掠夺杀害。忍无可忍，汉武帝遂令赵破奴率兵虏楼兰王，破姑师，兴师以震慑乌孙和大宛。虽然楼兰王为汉军所俘，不过此小国仍在匈奴与汉两端投注，其质一子于匈奴，质一子于汉，足见地缘政治之复杂。姑师就是车师，其终分车师前王国与车师后王国，也仍会作怪的。

乌孙强于控弦，敢战，素亲匈奴，也受匈奴的控制。乌孙与汉的往来，顷触匈奴之痛。匈奴成怒，张牙舞爪，乌孙就怕了。这时候乌孙已经感受到汉在西域渐渐强大，便向汉靠拢，提出赠善马，聘汉之女，以借汉的势。大约在公元前105年，汉帝国得其善马千匹，遂以汉宗室之女，江都王刘建的细君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为其右夫人。乌孙王昆莫有所顾虑，又以匈奴女为其左夫人。乌孙奉行的显然是平衡之术，但时间却是会向汉倾斜的。

昆莫死，以乌孙的习惯，细君公主又做新的乌孙王岑陬之妻。细君公主薨，汉又以解忧公主嫁之。此举尽在剥离乌孙与匈奴的关系，力阻乌孙成为匈奴之盟邦，以期灭之。

有使者禀告汉武帝，终于探知大宛藏天马在贰师城，秘不示汉。上便遣壮士车令，携黄金及金马，越葱岭请天马，但大宛却以汗血马为其宝，拒绝给汉。车令实为壮士，其严正谴责，并砸金马而去。大宛觉得汉帝国的使者是轻蔑自己，乘机杀了他们，抢了财物。

消息临到未央宫，汉武帝震怒，便在公元前104年，任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攻大宛。打得不顺，退到了敦煌。汉武帝知道，攻大宛而不取，不仅天马没有，还会使西域诸国包括大夏小瞧我汉，乌孙也将为难汉的使者，甚至轮台也将怠慢汉的使者，通西域就会休止。想到这里，汉武帝决定倾天下之力，再攻大宛。

公元前101年，李广利率汉军排山倒海赴大宛，沿线诸国皆出门迎接，给食物，唯轮台不支持。不支持是什么结果呢？屠之。汉军一鼓作气，连续击之，遂使大宛动摇。见大宛将亡，其贵官便杀了大宛王毋寡，头呈汉军，并允诺赠天马。汉军同意，就吩咐相马师选了善马数十匹，中等以下的马三千余匹。大宛有贵官昧蔡，一向优待汉使者，汉军便立他为大宛王。彼此订了条约，汉军挥旗凯旋。沿线诸国获悉汉军破大宛，都派他们的子弟随汉军到长安来以朝献，并质子于汉。

过了一年，大宛内政生变。一些贵官认为昧蔡谀汉，使大宛遭难，遂杀了他，更立毋寡之弟蝉封为王。然而大宛还算有自知之明，对汉帝国的外交无改。大宛王蝉封之子质于汉，岁奉天马二匹，汉使者就带其葡萄与苜蓿至长安。汉武帝也遣使者赠其财物，诚表安抚。

大宛从汉以后，匈奴在西域的霸气锐减。一旦汉在西域的威德广扬，丝绸之路便大畅。汉武帝乘胜推进，追遣使者十余批赴大宛以远诸国，求其珍宝。

汉长城

汉长城是一个军事工程体系，属于中国乃至世界之最。其东起今之辽宁，西到今之新疆。令居，今之甘肃永登，盐泽，今之新疆罗布泊。从令居到盐泽的这一段军事工程体系，完全是保护汉与西域的使者往来的，也就是保护丝绸之路的。

公元前121年，长城从令居修到了酒泉郡。公元前110年，长城又从酒泉郡修到了玉门关，并营造了观察敌情的亭障。公元前102年，又作居延塞以伸展至酒泉郡。公元前101年，长城又从敦煌郡修到了盐泽，所建亭障耸于高岗，起伏且错落。李广利屠轮台以后，调吏士数百在轮台及渠犁屯田，积蓄粮食，以供汉使者之用。都尉在敦煌郡办公，统筹阳关与玉门关辖区的防务。

英国人奥里尔·斯坦因的考古报告证实了汉书所记。这个人1907年自罗布泊出发，勘察汉长城。他在罗布泊，古之盐泽，发掘有木简，书太始元年，又有木简书太始三年，又有木简书大煎都。大煎都为地名，应该是匈奴语。一里一里，由西向东，他还发掘有别的木简，所书为汉宣帝的年号：地节二年、元康二年，神爵三年、五凤二年。所发掘的这几年的档案，反映了那时候的屯田、亭障和汉长城的建设情况。档案还有汉军的番号、报告和命令。再向东，发掘有木制的印盒和函盖，又有一木简所书：玉门显明熢蛮兵铜镞百完。再向东，发掘有青铜镞，一个木匣里装着一支箭，其公文所书：箭一支归库另易新者。意思是，箭残了，请补充一支。语言甚是简省，不过透露了一种管理的秩序。斯坦因考古报告显示，玉门关至敦煌的汉长城，是以红柳和芦苇编成框架，间以黄土和砾石，层层夯实，节节向上。经过两千年盐浸风化，其建筑多成化石状。他还在一个熢燧旁发现了草灰。

2013年8月22日9点45分，我抵玉门关考察。我摸了摸小方盘城，进其门，出其门，感叹玉门关都尉治所之固。黄土为墙，干干净净。我瞻仰了大方盘城，汉军的储邸，谓之河仓城。阳光之下，河仓城墙耸墙坍，一种混并有败落与坚韧的气息笼罩着废墟。沧桑弥漫，盈之于野。疏勒河驮运着一片夕照，缓缓而流，沉默如死。

我在阳关只看到了一座熢燧，热风中，它的壁面锈迹斑斑，又不失硬性。汉帝国的战士一旦侦探到敌情，总是白天烧烟，黑夜烧火。孤立的熢燧警惕地瞭望着远方连绵的阿尔金山，仿佛它还在执勤。

丝绸之路为长安带来了什么

自汉武帝通西域，屡屡稀世之品遂毕陈于玉门关和阳关。上喜欢天马，也喜欢瑰秘，西域诸国尽其所有，纷纷贡之。建章宫有奇华殿，藏有明珠、珊瑚、琥珀、文甲、通犀、翠羽、朱丹、鱼目、火浣布和切玉刀之类。上林苑养狮子、巨象、猛犬、大雀、善马之类。辗转来了身毒的琉璃鞍，大秦的夜光璧，上当然也喜欢。安息很有趣，让使者朝献的是鸟蛋，甚大。黎轩朝献魔术，由眩者所演。公元前108年，三百里以内皆观角抵戏，也许就有眩者所演的魔术。汉武帝尤其好客，其巡狩海上便尝带外国客，还在公元前94年，聚外国客于甘泉宫而飨之。

汉武帝葬茂陵，风雨吹淋两千余年，到现在其冢仍高46.5米。松之苍，柏之翠，视之肃穆。它的周围有霍去病墓、卫青墓、李夫人墓、平阳公主墓、霍光墓、金日磾墓。显然，汉武帝的重臣、大将、爱妃及密戚在陪伴他于斯长眠。在这里发掘有鎏金铜马、琉璃璧、绿釉骑俑和希腊文铅币，也许这正是汉武帝之所藏。

从楼兰王质子于汉，到大宛王质子于汉，反映了汉帝国在西域之强大。汉昭帝不失父志，继续经营西域，以保障汉使者及西域诸国使者无困于匈奴，尤其不容楼兰抢劫使者。汉宣帝奋祖先之余烈，在巧妙削弱匈奴力量的过程中推进丝绸之路更畅。其迎匈奴日逐王先贤掸降汉，在乌垒城，今之新疆轮台置都护，遂使汉帝国的声音传至西域。到呼韩邪单于赴长安向汉宣帝行礼，为汉帝国守卫光禄城，郅支单于率众远遁，天下遂定，西域由汉掌矣！这一切，源于汉武帝的决策及其实现它的智力、魄力和实力。

丝绸之路在公元1世纪初曾经暂停，直到汉光武帝才再通且畅。在唐，它一片辉煌。可惜唐以后，丝绸之路陷入了黑暗。元放而明收，清有盛有衰。

实际上，即使在黑暗的日子，东方与西方的交流也以此存在，只不过中国懒得管它了。法国学者阿里·玛扎海里指出：丝绸之路仅仅依靠中国，依靠中国对它的兴趣，因为是中国使它通之于西方。他认为，丝绸之路取决于中国的善意或恶意，取决于它的任性。

开辟丝绸之路的意义

现在，我想对汉武帝开辟丝绸之路的意义稍作分析。对此问题，天下之士议论纷纷，难免会染庸常色彩。不过在我看起来，此问题是历久弥新，甚至随时反顾，随时动心。

丝绸之路是中国对匈奴忍让五百余年之后义勇反击的产物，这为中国提供了反击劲敌，毕竟赢之的原型。夷狄逼近，周退让，秦固然逐胡于黄河以外，然而秦长城卒为消极防御，汉对匈奴也有几十年的和亲政策。唯汉武帝敢打匈奴，并把打匈奴与通西域融为一体，遂有丝绸之路的开辟。原型重要，原型就是榜样。

丝绸之路的开辟，使中国把疆土拓展至西域，这为世世代代的大且强构建了一个框架。夏商居于中原，划地发展。周的西界在陇西一带，秦的西界在临洮一带，不过周和秦也皆从西向东发展。但汉武帝及其子孙却把管理西域的都护府设于天山南麓与塔里木盆地北缘，今之新疆轮台，中国人谁不为之骄傲！

汉武帝是最早了解亚洲乃至西方的中国领导，也是最早吸纳亚洲文明乃至西方文明，并最早把中国的影响投射到亚洲乃至西方的。其途径是丝绸之路，中国文明的象征是丝绸。

汉武帝最早使用了胡萝卜加大棒的外交手段，以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他有志于汉之威德遍于四海，知道胡萝卜加大棒就是威德。汉武帝这样认识，也这样做。

汉武帝最早以武力捍卫了丝绸之路的贸易活动。汉使者与西域诸国的使者，常遭抢劫，甚至生命有忧。汉武帝对此一再诉诸武力，毫不含糊。它合乎规则，也有效。

基于丝绸之路，除汉武帝得到天马及万千瑰殊以外，中国还从西域输入了葡萄、苜蓿、石榴、胡桃、胡瓜、胡荽、胡麻、棉花、葱、蒜、西瓜、波斯菜、波斯枣、胡豆、胡椒、胡萝卜。当然，中国不仅给世界贡献了丝绸，而且以丝绸之路，经波斯中转，向西方输出大量的粮食蔬菜之种及造纸术、铜镜、锅、钳子、火镰和瓷器。丝绸之路，显然是一条物流之路。

佛教经丝绸之路传到中国，景教、祆教、摩尼教也沿丝绸之路而来。凡数百年的佛经汉译，求法作法，至唐在长安实现了佛教的中国化。丝绸之路沿线庙宇林立，高僧辈出。佛教之流行，也使中国汲取了印度文化和希腊文化的元素。这丰富了中国文化，给中国文化灌注了活力。从阿拉伯半岛骤兴的伊斯兰教，也经丝绸之路而传，并驻留在此。丝绸之路，显然是一条布道之路。

在丝绸之路的考古显示，这一带的民族迁徙和易主，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从楼兰发掘的一具干尸的头骨推测，其可能是阿尔卑斯山人，属于印欧语系。也许他们从里海以东过来，逾天山，入楼兰，谓之吐火罗人。他们可能是月氏的祖先，不过这只是猜想。月氏以后游牧至祁连山，乌孙有一度也居于斯。匈奴霸气十足，赶他们走，月氏一部分便迁妫水流域，为大月氏。乌孙复仇，追击大月氏，也迁妫水流域。大月氏卒以大夏为臣，统治了犍陀罗，辖区在今之喀布尔至白沙瓦一带。他们建立了贵霜帝国，所以为贵霜人，不过也是印度—斯基泰人，也是吐火罗人。他们接受了从恒河流域所传的佛教，然而这已经是一种为希腊文化所浸润的佛教，从而形成了希腊—佛教艺术。贵霜帝国一度是佛教中心，在犍陀罗的希腊—佛教艺术更是发达。以他们与汉帝国有贸易往来，佛教遂传。公元3世纪，贵霜帝国亡，其民流寓塔里木盆地，在莎车、鄯善和于阗一带生活。他们经商，并在经商中传播佛教，用吐火罗语，也用佉卢文。出入丝绸之路沿线的还有羌人、氐人、安息人、粟特人、印度人、回鹘人、契丹人、党项人、女真人、蒙古人、满族人。匈奴曾经是丝绸之路沿线的主宰，然而汉武帝及其子孙征服了它。风云变幻，河山壮美，它注定呼吸中国的空气。

丝绸之路沉积着极其丰富的文物，在敦煌、楼兰、于阗、吐鲁番，多有考古发现。凡写本的，汉文、吐火罗文、佉卢文、婆罗迷文、吐蕃文、回鹘文，都从沙漠和石窟之中得到了。这些写本的内容涉及历史、地理、哲学和文学，实用的契约、账目、信札、报告、命令、传票和护照，也多种多样，涵盖颇广。凡艺术的，壁画、绢画、雕刻、陶俑，无不形神兼备，光彩夺目。凡青铜镞、铜镜、汉币、纸及丝绸织品的残片，都有出土。两千余年，这些文物见证了文化的交光互影，萌发败落。

打匈奴，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遂在游牧地区引进了农耕。河西只要置武威郡、酒泉郡、张掖郡和敦煌郡，迅速移民，便必营其邑，立其城，割其里，制其宅，尤其要种植得粮。为了军需，汉帝国也在组织屯田。农耕当然离不开灌溉，史念海先生分析认为，当时敦煌引籍端水和氐置水浇地，酒泉引呼蚕水浇地，张掖引千金渠浇地，武威当以谷水浇地。有灌溉，农耕也会发展。不过也没有因为农耕就减少游牧，河西之马更优。何以证明呢？汉地理志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

丝绸之路是中国文化自信的一个根据，它也为中国的发展反复提供地理空间和设计窗口。中国将以返顾丝绸之路并重温它的开辟，激活一种最神秘和最浩然之气，以创造中国的未来。

汉武帝以丝绸之路而不朽

出于对人性的观察，我对汉武帝早就有所琢磨。他对成仙长生孜孜以求，遂惑于方士，显示了人的理性之弱。好色猎艳，也不过是人的情欲之固存，无非他具制度的保障，可以把意淫变为身淫，卒难指摘。抑黜百家，独以儒术为正确，尽管利于汉家，但它却违逆争鸣与交流的天道，必遭文明之弃。这一点，他是有瑜亦有瑕。以言论治罪，迫害司马迁，几乎是自己打倒了自己。这一点，实在可恶，我尤其恨之。不过汉武帝开辟丝绸之路，既益于中国，又益于世界，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遗产。唯此一举，辉煌璀璨，可以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