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疑云笼罩
当李河落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库库勒老人的家里,杜林琪在他身边呼唤着“陆离”。再仔细一看,格索、乌索都在,哈乐丹躲在格索身后,胆小地探出半边脑袋看他,显然是受过惊吓。再看看自己,左肩被白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还在隐隐作痛。
库库勒在李河落床边坐下,埋怨道:“告诉你不要靠近湖,为什么你总是不听。”
格索笑着说:“不过这次真是多亏了陆哥哥,不然哈乐丹就不可能站在这儿了。”
哈乐丹畏畏缩缩地走近李河落,虽然在往前走,却像是在向后躲闪。低着头小声说:“谢谢陆哥哥。”
库库勒对格索很不满意,只说:“你那个时候到哪儿去了?”
格索委屈地说:“哈乐丹要我回他的屋给他拿苏尔,谁知道有坏人在林子里,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哈乐丹趴在岸边,浑身湿淋淋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陆哥哥跳湖了。”
李河落想起深水中的影子,托住了自己带上湖面,于是问:“我是被谁救上来的?”
格索赶忙说:“是你自己游上来的,刚上岸就体力不支晕倒了。”
李河落心想着这根本不可能,格索明显是在刻意隐瞒什么。这时库库勒站起身说:“陆先生可能是太虚弱了。你先休息,我们不打扰了。”
等库库勒他们走后,杜林琪关上门,告诉他:“往后你养伤就一直住在库库勒老人家了,现在的局势越来越糟,我们那儿不安全。”杜林琪神色紧张,坐回李河落身边,轻抚着他的左肩,“现在这里不只你一个人在找哈乐丹了。我好怕。”
“帮我把纱布解开。”
“你要干什么?才包扎好。”
李河落执意要解开纱布,杜林琪只好从命,边解边说:“库库勒大叔专程叫来卫生所的医生给你弄的呢,没事你解它干什么。”
李河落大惊!忙问:“医生没问这是怎么伤的?”
“哎哟!是医生把子弹取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那、那医生说了什么?”
杜林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给你弄好就走了,子弹也没带走,丢在垃圾袋里。”
李河落让杜林琪将子弹找出来,疑惑着医生为何视而不见。自己翻开伤口上的皮肉观察着。伤口很深,几乎打穿了肩胛骨,说明开枪人距离自己不出百米。杜林琪用卫生纸包着带血的子弹给李河落看。
李河落将所有嫌疑对象与嫌疑事件在大脑里梳理一遍。开枪者若是想致自己于死地,在不远的位置却将子弹打在了自己肩膀上,很明显,枪手是二流枪法。与自己接触过的、喀纳斯地区携带枪支的人,无疑是王泽一伙,而王泽正是二流枪手。起初怀疑盗窃哈乐丹资料的人是盗猎分子,现在看着带血的子弹,一切都验证了,因为这是一颗猎枪子弹。
然而,疑问还没完。
如果王泽一伙已经知道哈乐丹与湖中水怪有着某种联系,为什么当哈乐丹游出湖后没有抓住他?很显然,开枪者是针对自己,而非哈乐丹。但是自己从未与盗猎分子结仇,针对自己什么呢?发现哈乐丹是召唤水怪的神奇少年,因此铲除竞争对手?又为什么在当时那么好的时机放过了哈乐丹?
一切都说不通。
最匪夷所思的是,在库库勒知道哈乐丹住所曾进入过携枪分子后,乃至今日的枪案,他都没有报警!无视哈乐丹的人身安全、竭尽全力在隐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喀纳斯地区的医生们竟然也对枪击事件不闻不问。
李河落对杜林琪吐了三个字:“太悬了。”
库库勒老人暂借给李河落的养伤处是自家西面的小木屋,以前这里堆放些杂物,杜林琪打扫到后半夜才安下心去睡觉。小屋里安置了两张床,杜林琪将床拼凑在一起,方便照顾李河落。不过主要原因是她喜欢枕着李河落的胳膊睡觉。
左臂不能用了,杜林琪枕着他的右臂。坏笑着说:“叫你还给我乱跑!”随后转过身对着李河落说,“你要答应我放下这一切。等你伤好一些了我们就走,离开这儿,去没人能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李河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杜林琪的规劝对他而言就是耳边风,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主张。绑架哈乐丹是如此困难,却激发着他越来越有斗志,总是想着要“试试看”。
李河落对她说起今天落湖后遇见的怪事,他感觉将他托上岸的就是传说中的水怪,可他不知道神圣正义的安母为什么要救一个罪人。杜林琪虽然不是很相信,还是说:“也许是回报你救了哈乐丹一命的恩情。”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带着哈乐丹下水是怕有人抢了我的猎物。”
次日早晨,库库勒的女儿乌索给他们送来奶茶与煎饼。吃过早餐,李河落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杜林琪教乌索跳维族舞。杜林琪终于将长发扎成了大麻花辫,舞蹈时旋转着纤细的小手,很是动人。杜林琪哼着歌跳了一会儿,要求来些配乐,乌索将格索叫来吹苏尔伴奏,哈乐丹腼腆地站在一旁看。
杜林琪知道李河落在看自己跳舞,便很认真地跳完一曲,却总觉得美中不足,走到窗边对李河落说:“苏尔配的乐太苍凉,下次带你到真正的维吾尔歌舞团去见识见识。”
李河落看着杜林琪的脸庞早觉得已是十全十美。他喜欢明净的阳光洒在这个女人脸上的样子。
哈乐丹问:“陆哥哥怎么不出来晒晒太阳?”
李河落摇摇头。
杜林琪说:“你们陆哥哥不喜欢太阳,所以他皮肤才这么白。”
乌索笑着问杜林琪:“哥哥黑了,姐姐还要他吗?”
一阵哄笑,李河落的脸又奇妙地红了。
杜林琪瞟了他一眼,“黑了就不要他了。”
乌索问:“为什么?”
杜林琪说:“追我的维族小伙一牛车都拉不完!”
哈乐丹指着李河落的墨镜说:“陆哥哥,能给我戴戴吗?”
杜林琪一把摘下他的墨镜给哈乐丹戴上。李河落的眼睛突然接触到阳光不能适应,手捂着眼。杜林琪对他说:“你也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李河落不肯。
格索说:“哥哥也太娇气了。”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大块伤疤,“看,六岁的时候被开水烫伤的,可比你严重得多了,那时我还带着哈乐丹到处跑。”
“你们这群小孩都是不要命的。”李河落说。
格索笑着说:“还小孩儿,我们都快二十的人了。”
杜林琪趴在窗台问李河落:“你说以后要是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会是什么心情?”
李河落摇摇头。
杜林琪又说:“不知道你当上了爸爸会是什么样子。”
库库勒的院子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参观,李河落总是躲藏在阴暗的角落。他不善于和人交流与陌生人对视。等库库勒招呼完客人,杜林琪才搀着李河落走出来,一大家子围着丰盛的晚餐准备就绪。
饭后,李河落问哈乐丹:“今天怎么没去湖边?”
哈乐丹说:“库库勒叔叔说了,从今天起不准离村一步,过几天就把我送到阿勒泰市去。”李河落“哦”了一声,再想到王泽一伙,他们似乎有意深居简出,取消在湖边的活动了。
月亮深藏在浓重的黑云背后,零零散散施舍着微薄的幽光。万籁俱寂。
李河落轻轻下床,带上迷药,拿着枪。他的脚步像猫的一般轻,连灰尘都带不动。幽灵般走到哈乐丹房间的窗边,隐约听见格索浅浅的鼾声。格索与哈乐丹是形影不离的,连睡觉都在一起。
李河落宛如一尊石像立在窗外。夜色之暗,甚至显不出他的影子。
他不确定哈乐丹是否也睡着了,因为他敏锐如狼的听觉却无法辨别出哈乐丹均匀的呼吸,虽然四周极静。他暗想,除非这少年不用呼吸。
他对这一局没有把握。悻悻地回到熟睡的杜林琪身边。
之后的每一天,他开始与自己顽固不化的生活方式做斗争,学着接受阳光了。
在阳光下,他始终坚持不了太久,他会很敏感地觉察到阳光快将他的皮肤烤焦了,不过戴着墨镜会好一些。
杜林琪每天晾完衣服,都会在院子里架起两把藤椅,劝着哄着将李河落硬拖出来享受日光。她告诉李河落:“阳光里有雪山上的冰雪味道,是很洁净的。”并告诉他“雪山上有种叫雪莲的花,能使人起死回生。”
李河落喜欢听她讲故事,这些神奇的事物全装在杜林琪的肚子里,再从她一张一合的粉红色嘴唇中一涌而出,还带着她身体里的气味与温度。李河落视杜林琪的语言为出自她身体中独特的信息味道,只不过自己是用耳朵去嗅的。
哈乐丹、格索与乌索不太敢外出了,经常与李河落共用一个院子。这些少年喜欢坐在草地上吹苏尔,李河落很喜欢苏尔吹出来的曲调,似悠远、描绘命运的笛音。当然他也崇拜起这些孩子来了,因为会吹苏尔的图瓦人并不多,这些少年传承了图瓦族的文明,他们将图瓦文化高亢的声音保留下来。
杜林琪与他并排半卧在藤椅上沐浴日光,像两个慵懒的老人,望着坐在他们前面的少年们讨论音乐。她对李河落说:“我一看见哈乐丹就想起艾保。我经常想起第一次见到艾保的情景,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乌鲁木齐市郊的一条两边都是胡杨树的公路上,看见一个受了委屈躲在一边哭泣的八岁男孩,我以为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拿着一根棒棒糖走过去。他见到我喊的第一句就是‘妈妈’,虽然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那一刻,杜林琪动了恻隐之心。
杜林琪捂着胸口艰难地说:“都是我,是我害死他的……”
一身的罪恶被暴露在阳光下,令人难以忍受。李河落顿感自己身处喀纳斯简直就是在亵渎天堂。这里是亚当与夏娃的伊甸园,无论李河落来这里是不是为了犯罪,总之他的脚一踏进来,就是在玷污神圣,即使是一个有前科的罪人在旅行。
喀纳斯湖的水洗不干净沾在你手上的血。
这样的感觉能令他对人生无望。委婉地评价他与喀纳斯的关系:他来喀纳斯只会让这里越来越神秘。正是如此,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该去向哪里,包括他自己。
当然不仅仅是针对他,也警告给所有胸中藏刀、身在喀纳斯或正准备来喀纳斯的人们。
库库勒老人喜欢讲一些民间神怪传奇。像他这样的老人,可以称得上是图瓦历史的活化石了。酒足饭饱后总会很有兴致地来那么两句。许多前来的电视台与报社记者也都会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述一些秘史。孙天与刘芝教授是库库勒家的常客,三个老人时常饭后闲谈。
从库库勒的话中得知,成吉思汗在西征时期曾经到过这里,被喀纳斯女神的美色所震撼。成吉思汗曾说,他要死在喀纳斯的怀抱里。
成吉思汗于1227年病逝于宁夏六盘山附近,至今仍不确定他究竟安葬在何处。
西部电视台的主持人说:“元代所有皇帝一律秘葬,不建冢不立碑,很难找到,如果是传说中那样,成吉思汗的葬地在何处又多了一个可能性。”
孙教授笑着说:“这儿本就是块处女地,有这么多的奥秘也不足为奇。”
主持人扶了扶金边眼镜,问:“如果长老能透露些湖怪的秘闻就好了。”
库库勒摆了摆手,不愿说。
孙教授对库库勒说:“这里曾有些年轻的科学爱好者跟我询问过湖怪的一些事,他们认为湖怪是四神兽里的玄武,远古传说也是依着现实根据诞生的,不能说这是个荒谬的想法,不过我个人认为湖怪只是种体形较大的鱼类。”
“玄武!”主持人很兴奋,“又是个新角度!这是个好观点,只是涉及到中原文明是如何与西域文明连通的这一问题,或者说,玄武怎么跑新疆来了?”
孙教授说:“新疆出土过春秋至西汉时期的竹简。新疆不产竹子,说明在西汉之前很久远的一段时间,中原已经和西域有文化的交流了。他们的这些想法给了我很多启发,比如说复原蛇颈龙的化石可以发现,这种恐龙脖子如蛇,身躯像棱皮龟,再看看玄武,正是龟蛇合体的生物,而且玄武和蛇颈龙都是水生,我在想古人虚构出玄武会不会是根据少数幸存下来的蛇颈龙为原型的。”
主持人很是吃惊,拿出笔记本刷刷记录着,“孙教授您也赞同湖怪系恐龙说?”
“我只是在想象。”孙教授笑道,“喀纳斯地区的地层里并没有发现过恐龙化石,我不能叫自己也信服湖怪就是恐龙的后裔。”
主持人停下笔,“好扑朔迷离啊!从神话说到科学,现在又不知道要说到哪儿去了。我想听下去。”
孙教授继续说:“我也想像你们年轻人那样疯狂地想象一把,来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真是老了,我应该早一点儿来这里的,不过大湖怪把我消失很久的激情催生出来了。”
大家都在笑。
他继续说:“我想说说我都大胆地想了些什么。比如古代传说的蛟龙,照现在看,就是古人把鳄当成了龙,因为人们没见过,因为鳄性情凶猛,人们畏惧它,把它比作龙。还有人把儒艮当作美人鱼的。我在报纸上看到在阿拉斯加发现了白色的虎鲸,这种虎鲸是传说中的动物,近年来也有目击者见到过,这次发现证实了它的存在。因此说传说和现实并不一定不可逾越。”
孙天教授继而说起玄武,大胆地猜想后得出结果,是未发现的新巨型物种,也是许多神话中的动物原型:
“说到‘龙’一词,可以说是华夏民族的图腾。关于龙的原型,有鹿说、鳄说、鱼说、蛇说、野猪说以及各类动物混杂说。更多人相信先祖取下每种动物身上的优势特点,创造出新的、更强大的动物。取其鹿角和鲶鱼须,是威严的象征。取其鹰爪,锋利无比。取其蛇身,灵活自如。取其鱼鳞,能畅游深水。总之能上天入水、吞云吐雾、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联系起玄武,便可根据‘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一说。蛇和龟,都是和龙关系极亲的亲属,龙子‘霸下’就是有齿巨龟。再把龙的九个儿子和湖怪联系起来,有两种龙善水性,分别是霸下和螭吻。螭吻是鱼形的龙,身处大洋,有灭火的本事。”
听到这里,李河落想到1994年发生在喀纳斯的农场火灾。心想,莫非是湖怪灭火将哈乐丹给救了?李河落望了望哈乐丹,他是了解湖怪最多的人,不知道他听着这些大人们在异想天开会不会觉得可笑。不过他只是坐在一边很专心地听着,没有什么表情。
趁着格索、乌索都在,库库勒笑着向众人说出了他内心的一个想法:
“难得的盛世年,希望今年秋天,喀纳斯最美的季节,格索和乌索能结成连理。”
满座大惊。格索与乌索也怔住了。刘教授问:“你怎么可以安排他们结婚?!”
库库勒老人叹了口气,“这是神的旨意。”再也没有说下文,举起酒杯,邀众人一饮而尽。
回屋的路上,杜林琪说:“没想到库库勒大叔会给自己的儿女做这样的决定。”
“偏远地区都这样迷信。”
“也不知道格索和乌索会有什么想法。”杜林琪却说,“我觉得格索和乌索像是默认了,居然也不反对!家中大人说一是一,他们居然也能欣然同意,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李河落问:“他们也许只是在大人面前做做样子。”
“但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