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篇
我母亲最后的影像,除了犯罪现场她尸体的照片,是她去世前几个月拍摄的一帧正式的肖像照。她端坐在一家生意兴隆的摄影工作室,这里因质量尚佳却不甚出挑的照片闻名:婴儿被布袋木偶逗得咯咯笑,孩子们身穿搭配好的圣诞毛衣站成阶梯队形——一切都衬着寻常的布景:有时是一匹湛蓝纱幕,仿佛被一支羽毛轻轻掸过,有时是一派秋日场景,殷红与枯黄的树叶镶饰着立柱围栏。至于更沉郁的肖像照,看似为了传达一种严肃或合于礼节的优雅,背景就是一帘素朴的黑粗布。
她四十岁。为了拍照,她挑了件黑色长袖紧身衣,高高的衣领开在咽喉部位。她没看向镜头,双眼凝视远处的某一点,仿佛恰好在我的头顶,这让她的脸显得神秘莫测,一如既往:她高而优雅的前额,光洁无纹,如同一张未曾书写过的布告板。她也没在微笑,这让下巴上的美人沟愈加显眼,在柔弱的颈项之上,她下颔的轮廓柔中带方。她笔挺地端坐着,看上去既非被强迫,也没感到任何不适。也许她打算多年以后再次回顾它,并说:“我新的人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我被这个想法击中,也许那正是她想做的:记录历经磨难的自己,而余生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这个念头总是让我倍感绝望,因此,多年来,我宁愿告诉自己另一个的故事。在其中一个版本里,她知道自己很快会被杀死。我晓得她曾为了消遣和同事一道去拜访通灵师,她向我提起过,却没说从通灵师那里获知了什么。大约在那段时间里,她拿出了几张人寿保险单,因此许多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她一定是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周为不可避免之事做准备,保证她的孩子们在她死后将得到照拂。
事实上,即使通灵师真说了什么,多半也是关于她未来的好愿景——也许是罗曼司,也许是对她的新工作的乐观展望,她刚接受了县精神卫生机构人事主管的职务。我知道,人寿保险单很可能只是那份工作的福利之一:她是在新员工公开登记注册期间填写的保单。尽管如此,关于她如何制定计划,克己地意识到什么将要发生的叙事安慰了我。我不忍去思考另一种可能,不忍想到她在笃信已逃脱魔掌之后,却突然意识到死亡迫近的惊恐。也许,真相存在于她的希望和她务实想法之间的某处。
如今,事后之明让我以另一种眼光打量那帧照片——多么阴郁啊!仿佛摄影师试图创作一件艺术品,而非普通的工作室肖像。他似乎使她周围的空间变成了一副框架,以突出某些难解的信息:她身后阴暗的过去,她朝向未来容光焕发的脸,她的目光聚焦于此。
然而,无可否认,那儿还有一些东西,即便在当时也是伤感的:她脑后有一束奇异的光线,或许是摄影师的失误,通往走廊的门似乎已打开,很快她将从那儿转身离去。看着那束光,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我发现摄影师还做了什么。他这样拍摄她:她黑色的衣裙和她背后的粗布一样黢黑,以至于除了她的脸,她实际上已是那黑暗的一部分,她从黑暗中浮现,仿佛来自记忆的深渊。
——
在我母亲去世将近三十年后,我第一次回到她被谋杀的地方。从十九岁那年开始,我就没再来过,彼时我不得不清空她的公寓,处理掉一切我不能,或者不愿带走的东西:所有家具和家庭用品,她的衣服,她可观的唱片收藏。我只保留了她的几本书,一条子弹做的沉甸甸的腰带,以及她喜爱的唯一一盆植物——花叶万年青。在整个童年时代,我担负着照料它的职责,每周为上端的叶簇除尘和洒水,并剪去下端棕黄凋枯的叶片。对付它你可得小心,我母亲警告说。小小的防护措施看似并无必要,但花叶万年青的汁液含有毒素,它从叶片和茎秆的切口处渗出。这种植物被叫作哑巴藤,因为它能引起短暂的失语。当恐惧、震惊或讶异让我们说不出话来,我们称这种情况为哑口无言,当悲伤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们称之为难言之痛。那时候,我尚未领会这植物内在的隐喻、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以及她为何让我承担照料它的责任,同时又向我警示它的危险。
当我离开亚特兰大城,携带着所有那些岁月在内心培养的东西,发誓永不归来:对过去的无声回避、缄默,以及像根茎一样深植于我的刻意的遗忘。我无法预知,还有什么能吸引我回到那座城市,回到那片随处都是回忆的地界,尽管我竭尽所能地缅怀她,但还是决意抹煞过往。事实上,当我接受了一份大学教职,返回此地工作时,我以为可以绕开从前的生活,小心翼翼地躲避我不忍再见的那个地方,直到我别无选择。
要到达那里,我得驱车路过那些将我带回到1985年的地标——审讯案件的县法院大楼,我母亲通勤到市中心去上班的火车站,坐落在285号公路十字路口的迪卡布警察局,环绕亚特兰大都会区的小道将我引向纪念馆路——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道,曾被叫作公平大街。纪念馆路起始于城市中心,从市区向东蜿蜒,一直抵达石山,也是南部联邦在这个国家最巍峨的纪念碑。作为南方白人精神的永恒象征,石山耸拔而起,犹如被埋没的巨人的头颅——对南方的英雄主义的怀旧之梦装饰着它的前额:那是以浮雕凿刻的石墙上杰克森、罗伯特·爱德华·李和杰弗逊·戴维斯的伟岸身姿。离它基底不远处是我们在那最后一年居住的公寓,纪念馆路5400街区,18-D号。
虽然我准确地知道它的位置,熟悉指向它的地标,我一开始还是错过了,不得不原路折返,驶入绿树掩映的前门。从那里,我能远眺石山,它在纪念馆路的最高点兀然显现,仿佛在提醒我,此地什么仍被纪念,什么已堕忘川。
上一次置身这幢公寓大楼,是她死后的那个早晨,我能看见地面上勾出她身体轮廓的褪色的粉笔线,黄色的警戒带还贴在门上,她床边的墙面有一个小而圆的弹孔,一颗子弹射偏了,嵌在当中。如今这些已荡然无存,但一切又似乎带有某种丧失的印象。一排排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和纱窗标示出的破旧楼房——我们搬来那会儿,它才建好不过十年——一层更加暗淡的油彩包裹墙壁,仿佛为了藏匿油彩下那幽暗的历史。
站在我母亲曾经的卧房窗户下,我思考那个弹孔: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痕迹,来自那个永远改变了我们生活的事件。它本该很快被修葺,填充并粉刷一新,如今我好奇,这楼房是否已因年深日久而愈加下沉,墙壁也随之移动。我曾亲眼目睹,当房屋下沉,一个遮起来的钉头能留下多大的凹陷,石膏板上的一颗痘疮,仿佛一道伤口从表层之下撕裂。那就是召唤我返回的东西:那隐藏的、被覆盖的、几乎被擦除的东西。我须得为我们的过去寻找意义,须得理解我母亲的一生建构于其上的悲剧历程,以及我自己的人生如何因此而被塑造。
——
我的脑海里保留着关于我自己的一帧画面,在她死后的第一天,在那套公寓里。有一段由地方新闻台拍摄的录像,记录了我到达的过程,因此画面不仅关乎那个罕有的时刻,也关乎目睹我自己——从远处——踏入我从前的生活,笃定那是最后一次。镜头里的我,走上楼梯,踏进房间,把房门关在身后。现在想想,我没听见任何声响,录像是静音的。也许记者说出了我们的名字,也许她没有,只是管我母亲叫受害者。而在我的头脑里,一行字幕出现在屏幕底部,将我指认为被谋杀的女人的女儿。即便在当时,我也觉得我在注视另一个人——一个在她的人生转折点上的年轻女子,成年和丧亲之痛同时将她攫住。
那个年轻女子,几小时以后走出公寓,和踏进公寓的不再是同一个人。仿佛她依然在那儿,那个曾经的女孩,在那扇阖上的门后,被封锁在一组镜头结束的地方。时常,我在梦里看见那扇门。不过,如今它是一道我已能够跨越的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