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历史是怎样写出来的？

历史作品可以分为三类：诗歌类、哲学类和纯史学类。一部历史作品中多余的诗意精神会把作品变成单纯的寓言故事，但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应该具备诗人身上的很多特质。事实上，我们只有通过想象才能理解我们没有亲眼所见的场景或者活动；只有诉诸想象力，历史才会变得有趣。我们回想一下历史上最令我们吃惊的那些片段，通常会发现其中并不包含长篇幅的慎重描述；然而即使是一个简单的诗意表达，也能描绘出这一场景，并表明作者经过深思熟虑，就像他身临其境一样。关于伟大的道德真理，应该具有对强大的力量和美的描述。

历史的哲学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与诗意精神是对立的。诗意精神考虑的主要是可见的形式，而哲学精神探究的是抽象的存在法则。前者倾向于兴奋和热烈，转入纯粹想象的领域；而后者倾向于落入冷静而空洞的概括性推测。在古代，诗意精神被抬高到一个错误的极端；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历史的哲学部分也被高估了。一部优秀的历史作品应该适度地将两者结合起来。哲学不过是一种追溯因果关系的尝试，试图发现一般原则在特定活动中所起的作用，从多样性中理解不变的常态，进而从不变的常态中预见一切。哲学是根，诗意是花；一个存在于黑暗和艰难之中，而另一个则在美和灿烂的光明中生长。

毫无疑问，纯粹的历史精神应该在历史写作中占据主导地位，但它本身并不足以构成一个历史学家所需要具备的特质。过去有很多编年史作家以最严谨的忠实态度记录了他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事情，甚至还表现出对收集信息的狂热以及对传播这些信息的自豪，这本身值得高度赞扬。但这些作品还配不上历史之名，因为它们既没有什么指导意义，也不适合娱乐消遣。热爱真理是历史学家的首要职责，但这并不是他的全部职责。当他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必须用强有力的描述来推动和激发我们的情感，他必须通过适当地评论事件的原因和后果来锻炼我们反思的能力。

历史写作的一般方式是叙述事件发生的经过，简短地交代背景状况，概述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对人类事务变化深入地进行共同的道德反思，在叙述中穿插赞扬和谴责，只要作者的能力在一般范围之内，以这样的方式来写作，可能是一项相对容易的任务。但是，要想成为真正伟大的历史学家，所需要的也许是最罕见的智力上的差异。许多科学著作在同类作品中堪称完美；许多诗歌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瑕疵；许多修辞作品如此优秀，任何人都不具备修改它们的技巧，改动只会降低作品的水平。但是从来没有哪一部历史作品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甚至接近完美的历史作品也不存在。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容易找到。文学的领域既存在于理性的领域，也存在于想象的领域；它有时是虚构，有时是推测。一个完美的历史学家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想象力，才能使他的叙述生动感人；然而他必须绝对地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使作品完全以他所发现的真实史料为基础，并避免通过增加自己的想象来弥补真实史料的不足。他还必须是一个深刻而且具有独创性的推理家，然而他又必须具备足够的自制力，绝不能歪曲事实来支持某种假设。有些人身上具备构成历史学家所需要的其他条件，但是他们之中几乎没有人能同时将这两种能力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