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给了母亲第二份爱情
儿童节那天,也是母亲五十岁生日,我亲自给母亲做了个大大的蛋糕。点上蜡烛后,她闭上眼睛许愿:“愿来生还能与许建树结为夫妇。”
许建树是我的父亲,却是母亲的前夫。
他伤害她十余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来生她还想与他纠缠下去。
母亲却笑了,她握着我的手说:“因为他让我有了你,来生我还想做你的母亲。你不仅是我生命的延续,还给了我第二份爱情,谢谢你,女儿。”
这一刻,我不禁潸然泪下。
十五年前,我怂恿父母亲离婚这一壮举,显然是做对了。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明眸皓齿,像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一样明媚。据说,当年上门提亲的人都快把家里的门槛都踏平了。
可许是因为母亲幼年丧父,从小缺失父爱,她对长相老成,气质成熟的父亲一见钟情。不顾外婆和两位舅舅的阻拦,执意要嫁给父亲。
外公去世后,虽家道中落,但因是死于公职,每个月都有一笔足够的抚恤金。所以,母亲的童年过得也算安虞。
外婆怜惜母亲小小年纪没了父亲,两位舅舅又颇为宠溺这个小妹妹,所以母亲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性情耿直,不善家务,这也就奠定了母亲嫁入婆家后的种种遭遇。
据说父亲和母亲当年是奉子成婚,我还曾一度调侃他们足够开放,在90年代初就敢未婚先孕。后来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我,父亲才如期让母亲进了门。
那时候,他们虽早已定了婚,却迟迟不结婚。因为父亲一家见舅舅结婚多年都没有子嗣,怀疑母亲家族有不孕不育症遗传史,所以一再推迟婚期。直到母亲突然怀孕,两人这才匆匆举办了婚礼。
父亲家族人丁兴旺,兄弟三房也没有分家落户,一大家子十余口人生活在一起。其实一开始父亲是很疼母亲的,总是默默替母亲干完属于她的那一份活儿,有好吃的好喝的也偷偷留给母亲。
但奶奶却很不喜欢母亲,百般挑剔,觉得她不如大房儿媳贤惠能干,也不如小儿媳会说话讨她欢心,只会耍小脾气折腾她儿子。因此,她没少在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但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感情笃定,父亲也不放在心上,过分的时候,父亲还会维护母亲一二。
直到母亲生下了我,用奶奶的话来说,一个赔钱的小丫头片子。后来,还检查出我有先天性哮喘,奶奶更是逢人便哭诉父亲福薄,没娶到一个贤惠的好老婆,还生了个病怏怏的赔钱货。
同一年,大房生了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奶奶高兴地抱着舍不得撒手。父亲向来要强,事事都比大伯优秀,唯独在娶妻生子这一块落了后。
那一天,大房屋里欢声笑语,我们二房这边凄凄冷冷,而襁褓里的我还不知死活地扯着嗓子啼哭。
父亲第一次凶了母亲:“哭哭哭,你就不能让她别哭吗?再哭你们娘俩都给我滚出去!”
母亲瞬间红了眼,父亲也心软了,他握着母亲的手说:“算了,否管大儿小女的,我都认了,你别担心,我过两天就出去找活干,攒点钱早点把丫头的病治好。”
没过几天,父亲便告别我们母女俩,跟着村里几个年轻人结伴去珠海打工。临行前,她交待母亲照顾好我,不要和奶奶起冲突,凡事多忍让,母亲含泪答应了。
90年代初,电话还没有普及到每家每户,父亲每次打电话回家,只能打到村口小卖部的公共电话上,这也就造成了极大的通讯不便,加上奶奶偶尔的恶意阻拦,母亲经常会错过父亲的电话,有时候一两个月都接不到一个。
母亲心疼父亲在外打拼不易,除非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她都不会主动开口问父亲要钱。然而时不时,奶奶还会向母亲要点生活费人情来往之类的费用,母亲实在没钱又联系不上父亲的时候,只得回娘家找外婆借。
外婆心疼母亲,气不过要去找奶奶替母亲撑腰,母亲总是红着眼睛拦下,她说:“建树走得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过我,不要和婆婆起争执,能让就让一点,不然他在外面也不安心。”
外婆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母亲事事都容忍着奶奶,唯独有一件事,她一点儿也不肯吃亏。那就是我和堂弟两个孩子一旦打闹起来,奶奶一护短,母亲就梗着脖子跟奶奶对抗到底,任奶奶怎么威逼卖老她都丝毫不退让一步。
但没人的时候,母亲会突然绷不住抱着我痛哭:“宝贝,你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不允许任何人让你受一点委屈。”
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母亲的委屈和无助,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替母亲擦眼泪,奶声奶气地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呢?”
母亲笑了:“没什么,妈妈就是太想爸爸了,等爸爸回来就好了。”
妈妈不但没等到父亲回来替她撑腰抚平她的委屈,反而等到父亲给她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害,伤得她体无完肤。
我六岁那一年,整个村子里都在流传父亲出轨了的流言,我和母亲走到哪里,都躲不掉那些看似同情却带着看笑话般的目光,有的还过来安慰,却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八卦心理。
而奶奶非但不安慰母亲,还一脸荣光,似乎她儿子出轨是一件多么光荣值得她骄傲的事一样,她不痛不痒的对母亲说:“男人嘛,有点花花肠子在所难免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我不知道母亲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记忆中我常看到她躲在厨房,坐在煤油灯下哭,或者对着镜子发呆,然后转过身一脸木然地问我:“宝贝,妈妈好看吗?”
善良单纯的母亲到了这一刻都没有明白,男人出轨只因他们大多都是下半身动物,纵然家里的妻子美若天仙,一旦有机会,他还是想找个凡间粗俗女子睡上一两晚。
1998年夏天,父亲出轨的事到底惊动了母亲的娘家,在两个舅舅的施压下,父亲只得从珠海回来,还带回了一万两千块钱。
他把钱交给母亲说:“这是我这两年攒给丫头治病的,你收好。”
当时年仅二十八岁的母亲没有看出这是我那死要面子的父亲的示好,父亲其实是想告诉母亲,无论他在外面怎么玩,他的人和他的钱都会回来,他都会对这个家对我们母女俩负责。
可母亲毕竟年轻,又深爱着父亲,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她把钱砸在父亲身上,她觉得背叛了她的父亲这是在用钱打发她,侮辱她。
她冲父亲歇斯底里地喊:“你还记得你有个生病的女儿啊,你尽管在外面风流快活得了,让那个女人再给你生个儿子,你就不用管我们娘俩死活了!”
父亲也生气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管你们娘俩,每个月会给你们打生活费,自己在外面省吃俭用拼命给丫头攒医药费?”
“别把自己说的说这么高尚,我就问你,你跟那个女人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的时候,就没想到有一天你女儿会怎么看你吗?”
父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奶奶闻声赶了过来,她不是来劝架的,而是来火上浇油的,她对着母亲一通指责:“行了行了,别在这没完没了的了,这丫头片子才多大,你不说她能知道什么?男人逢场作戏总是免不了的,好好养活着你不就行了,又想马儿跑得快又不想马儿吃草,哪有这等好事。你就是老子爹走得早,没人好好教养你,跟你大嫂学学,多心疼心疼自家男人,别一天到晚为个小事吵个不停。”
父亲和母亲不再吵了,但也不再说话了,两个人步入了冷战期,而那笔扔在地上的钱,他们谁也没有去捡,倒是奶奶乐呵呵地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说给父亲攒着。
当然,后来父亲还是拿出一笔钱带我去大医院看了病,还四处托人找偏方,我唯一感谢父亲的就是,他在给我治病这件事上,用尽了全力。
但他和母亲的感情他却没有尽力去挽回,随着冷战时间的推长,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生疏到不愿意同桌吃饭了,更别提同床而眠。
第二年,父亲再次离家去了上海,这一次,父亲临行前只是抱了抱我,叮嘱我乖乖听话,却没对母亲说一句告别的话,母亲也没说什么,可眼眶还是红了。
父亲走的当晚,母亲问我:“如果爸爸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想爸爸吗?”
我点点头:“当然想啊,爸爸对我可好了,会带我去游乐园玩,还给我买巧克力吃,妈妈你都不给我买。”
母亲一下子泪目了,她再一次抱着我痛哭:“也对,爸爸是爱你的。”
父亲去上海以后,和朋友合伙开了家服装店,亲自去常熟进货,父亲本就是裁缝出身,加上在珠海做了几年销售的工作,一切自然上手得很快,没多久,小店就开始有了盈利。
自从父亲做了小老板,赚到点钱以后,他更加不知道收敛,公然搞外遇。这个刚断,下一个无缝链接,完全放飞了自我。
而此时的母亲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问,别人都以为母亲死了心。可她却拼了命的干农活,做家务,伺候公婆,教养我,像极了在极力讨好,别人又都说母亲服软了,怕父亲不要她,只得在婆家拼命干活。
2000年春节,父亲回家过年,因着一点小事和母亲起了争执,一气之下父亲说出了离婚二字。
奶奶听到后小跑过来对母亲说:“我儿子现在发达了,离了以后十八岁小姑娘都随便他挑,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快带着小丫头给他跪下,求他不要离,给小丫头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当然没有跪,父亲也没再提离婚,但在大家都其乐融融吃年夜饭的时候,母亲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死活都不肯出来。
多年后,母亲告诉我,其实那一刻她特别想冲出去,此生都再也不踏进这个家的家门。而早在父亲去上海之前,她就想到了离婚,只是她自幼丧父,父亲的缺失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有多重要,她深有体会。
我突然想起父亲去上海的那个晚上,母亲问我:“如果爸爸不回来了,你会想爸爸吗?”
应该从那一刻起,她开始动了结束这段婚姻的念头,只是为了不让我步她的后尘,她埋藏了自己的骄傲,选择了隐忍。
后来的母亲是想过极力去挽救这段婚姻的,甚至把自己放到了卑微的位置,她向大伯母学习给奶奶织毛衣,可奶奶一次都没穿过,嫌针脚粗陋。
她抹了淡色的口红带我去照相,然后把照片寄给父亲;不善做菜的她,一空下来就研究厨艺,特别钻研父亲爱吃的那几道菜。
2004年春节,父亲从上海赶回来过春节。母亲很开心,一大早就开始炖起了父亲爱吃的羊肉。到了晚上,母亲已经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可是还没等到大家落座,母亲又一把掀翻了整张餐桌。
因为就在十分钟前,母亲接到父亲外面的女人的电话,那个女人在电话里挑衅母亲,她问母亲我穿多大的鞋,她想送我一双鞋做新年礼物,母亲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了,她对那个女人说:“不用,我闺女的鞋,我自己买。”
那个女人在电话那头笑开了,她说:“大姐,你别跟我客气了,这钱也都是建树的,我知道他每个月给你们娘俩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但过年了,我们也别亏待了孩子,不然我这心里都过意不去。”
她还问母亲,既然都没感情了,还这么拖着图什么?
那天,母亲掀翻了餐桌,父亲动手打了母亲,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一家就这么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说。等我和堂弟送完节礼回来,便看到母亲头发凌乱地坐在一旁,嘴角高肿着。
后来,他们叫了车去饭店吃年夜饭,没有人叫母亲,父亲叫了我几次,见我不搭理,索性也没再管我。
我给母亲递了一条热毛巾,对她说:“离婚吧,求你了。”
我至今都忘不了母亲看我时的眼神,震惊中夹杂着委屈。半晌,她终于抱着我嚎啕大哭,她说:“宝贝,那你怎么办啊,妈妈养不起你,你可怎么办啊。”
我故作轻松地冲她笑笑:“我跟我爸啊,让他来养,他反正有钱,我不花岂不是便宜外面那些女人了?”
母亲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一遍一遍摸着我的头发,最后只说了四个“等等妈妈”。
春节一过,母亲便和父亲协议离婚了,母亲净身出户。所有人都傻眼了,父亲提过无数次离婚,却也只是提一提,母亲一直卑微隐忍,可说离就不惜一切代价离了,连孩子的抚养权都不要了。
很多人都说母亲心狠,只有我知道,母亲是彻底死心了。
离婚后,母亲去舅妈的洗脚店打工,舅妈是扬州人,修脚技术一流,母亲一空下来就和舅妈学习修脚。后来又特地跟着老师傅学了足疗和针灸,她每天下班后都反复练习到深夜,严重的时候自己身上都是针眼,半夜睡觉手都酸得抽筋。
可付出总有回报,没多久,母亲不仅成了店里的活招牌,连很多大型的足疗馆都来挖母亲。就在母亲犹豫不决的时候,舅妈怀孕了。因为是高龄产妇,怀孕又不易,舅舅舅妈一合计,索性把店面半卖半送转让给了母亲。
母亲变得越来越忙,为了节省时间,她吃住都在店里,白天营业,晚上一个人洗毛巾洗到半夜三更。一开始她请不起正式工,都是有活了,忙起来就打电话叫一些长期合作的临时工,其他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忙里忙外。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她才招了几个正式工。
四年后,母亲已经小有成就,在本市又开了一家分店,新店开张那天,我正好满18岁。
母亲亲自来学校接我放学,她把我带到新店门口,笑着对我说:“宝贝,妈妈现在养得起你了。”
2009年,是母亲最开心的一年,这一年我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母亲和我补习班的徐老师也走到了一起。
进入高三后,我数学成绩一直上不去,母亲便替我报了个补习班。她每天晚上都准时去接我下课,一来二去的就和徐老师熟识了。徐老师也离异多年,没有孩子,得知母亲的事后,对母亲又是心疼又是钦佩,一有空就往母亲店里跑,不是帮母亲招待客人打扫卫生,就是给母亲送饭送水果。
大一新生报道那天,母亲和徐老师送我去学校报到。到了宿舍,徐老师帮我挂蚊帐铺床,母亲说去外面给我买点水果,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徐老师就忙从蚊帐里探出了头。
他对母亲说:“等一会儿铺好床我去买,我来的时候注意看了下,最近的水果店出了校门都要拐两个弯,你肯定记不住路的,回头走丢了我还要再去找你。”
母亲带着羞涩地白了他一眼,可脸上的幸福怎么也藏不住。
不论从前那个委屈求全的受气媳妇,还是如今这个意气风发的女强人,母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无所不能的,没想到有一天青春不在了,她反而遇到了那个把她当作小女孩的男人了。
我又想起多年前母亲问我:“如果爸爸不回来了,你会想爸爸吗?”
不禁泪目,母亲如今的幸福本或许可以早几年到来,但因她为人母,为了我宁愿委屈自己。但好在,我终究没有耽误她一辈子。
后来的这些年,我听母亲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宝贝,妈妈谢谢你,是你给了妈妈第二份爱情,妈妈爱你。”
妈妈,我也谢谢你,是你竭尽所有给与我全部的爱,也谢谢你以身作则教会什么是坚强,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