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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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荐

邱九斤求援的信隼飞抵城邑时,城邑的主人、邱辰的主公、鄑城的现任城主,复鄑君,正与门客纵横十九道为戏。

他祖上是纪国国君的亲戚,封地于鄑。

他自己,单字一个“复”。

字非名。

故而在贵族圈里,人称复鄑君。

至于他的名字,反倒不重要了。

中土的贵族圈子,到了封君这一层次,便不需要报菜名了。

自己的字号、封地于何处,这两个关键信息报出来,天下都知道这人是什么地位、家里谱系如何、能不能与自家通婚等等。

反倒是邱辰这样的低阶贵族,有时候才需要报报菜名,说一下自己祖上是哪一支。

信隼来时,复鄑君将落一子,大势已成,门客正欲恭喜,却见他将棋子放下,叹息一声。

“纵横十九道,博弈之戏,奥妙精深。然而,世间传闻,此为圣王所制,我却不以为然。”

“此弈,定是后人伪作,僭以圣王之名。”

“传闻圣王开创时候,各封诸侯,教化一方。攻伐征战,出自天子,如何会有金角银边草肚皮这等部属?”

“博弈之间,更有害、诈、争、伪之道。”

“以我观之,此奕必出于礼崩乐坏之后。怕不是一些学派欲以天下为枰、众生为子,作此博弈。乃至于金角银边之辈,蠢蠢欲动。”

“此等学派,莫不是信奉混沌邪神,专以搏杀、征战、血腥、恐惧、恶虐为乐?却伪以上古圣王传承之名,掩其混沌。”

门客既能与复鄑君对弈,显为近侍心腹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遂道:“主君所言,大有道理。”

“纵横十九道虽似蕴天含地,但楸枰有边,天下无界。以黑白奕论,我纪国似也算是金角银边……然而,却在夷狄腹地,临海征伐,岛夷肆虐,数百年征战不休,国力大伤。”

“反倒是更近于‘肚皮’诸国,以我国为池,每有入侵,虽说总会帮忙,但多半等到元气俱伤时再来支援……他们既没有草肚皮的坏处,又没有我们这些真正临夷之国的危机,反倒是真正的金角银边……”

说到这,近侍门客摸了摸棋盘的边缘,苦笑道:“我国既非金角,亦非银边……反倒是,这棋盘的边缘。”

“天下边缘七十二国,以血为池、以骨为城,护持天下,到头来做了棋盘的边缘,围出来棋盘,让其余诸侯在这纵横十九道上,彰害诈争伪之道。”

近侍门客既是在说纪国,实则也是再说鄑城。

于天下论,纪国被扔在了混沌与秩序的边缘,和那七十二国一样,处在对抗外部夷狄邪魔的第一线。

于纪国论,鄑城也被扔在纪国的边缘,算是守御岛夷的第一线。

像是封君这种形式,最早出现的地方就是这边缘七十二国,国君分出国中之国,放在最危险的边防地带,以便这里的封君可以在面临入侵时临机处置。

越打越强,这道理并不太适合有修行者的这方世界。

尤其是传承方式的限制,这些年,鄑城封邑以下,绝嗣断承的贵族武士已有三五十家。

说话间,一名侍从自外面进来,臂膀间站着一只信隼。

侍从言简意赅。

“主君,邱村有警。隼爪上丝线一条,有岛夷入寇,人数不多。”

复鄑君哦了一声,眉头微皱。

鄑城并不算是太大的城邑,其下武士也不是那等千乘万乘之国。

邱辰的父亲当年一手御车技艺也算是出类拔萃,战场上亦有其车组连爆敌车三辆的战绩,复鄑君自有印象。

他也不是不知道此时正是岛夷劫掠的时节。

只是没有办法。

他手底下的人并不多,武士各有封地,非战时要在封地守御混沌。

至于门客,更有本事的自然是良禽择木而栖。

人家那些大国,那是可栖凤的梧桐,自家这封地,最多算是个能养胖蚕的黑桑。

倒是也有一些热血激昂之辈,觉得天下内争无义战,不若往边塞诸国。

但这毕竟少数。

而且,毕竟还是守住自己城邑封田为先。

刚才对弈的门客近侍此时也是叹了口气,出言倒没有忌讳。

“主君,邱村怕是危矣。邱辰的父亲征战负伤,无有时间和精力,在死前完成传承仪式,只能以丧礼传承。邱辰方才及冠,大守刚过。”

“此时岛夷来袭,他纵能舍却少年冲动,死守村社内阵,也恐难以支撑。”

“只怕邱村这一脉……”

复鄑君如何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

此时只能幽幽叹息,叫侍从敲响了召集门客的钟。

“尽人事,听天命吧。”

钟响片刻,鄑城的门客便聚于帐下,人数不多,但各有本事。

门客不是血脉武士,而是一种特殊的修行者。

正统的贵族武士都有自己的封地。门客当然没有自己的封地,纯粹是拿“工资”做事的。

正如昔日杏子祈求木雕时的渴望,若能修炼,便可成为门客,无用割麦,顿顿有鱼有肉。

她既如此祈,自是因为听闻过门客,亦知道天下有这种修行者。

这天下的修行者,除了正统的血脉武士外,大抵还有两种。

一种,便是如莫利那等,邪魔外道,淫祀祈求。

邱辰这种也算是。

只不过莫利那等只能算是邪物,邱辰这种妥妥的邪神。

毕竟能把一些技艺,伪装成正统的君子诸艺,那可不是“邪物”这种层次,而是“邪神”这一层次的。

另一种,便是此时被复鄑君召集的门客。

这种修行者,有一个很正式的称呼,被称作“阴士”,与正统的圣王为阳道统下的血脉武士对应。

但是,这个正规的、甚至似乎是为了他们才专门造了“阴”这个极为奇葩的专有名词的名称,几乎没有人用。

在这方夜里没有月亮,纪年日期也要用星辰星期对应的天地里,“阴”这个词,出现本身,就太诡异了。

正如邱辰前世,围棋合于阴阳,黑白对弈。

但在这里,围棋不会,也不应该,更不被人理解,比照阴阳。

而阴这个特殊的专有词,并不是阴天、阴沉的阴,而是一个很特殊的、除此官方称呼外,并不用的词。

某种程度上讲,此时的各个被官方认定非是淫祀邪道的学派,基本上各方宗义都是围绕着“阴”这个词,如何解释展开的。

因为这个词很特殊。

也因为这一途径的修行者,于贵族教育体系而言,绝大多数都算是“文盲”、“半文盲”。

大量的贵族教育体系内的专有词汇,这些修行者根本不懂。

故而,这个专有词的流传度很窄,大部分人都用“星眷”之类的词代替。

星眷,这个最直观,流传度最广。

有人曾打过一个比方:修行就像是呼吸,没人能教会一个不会喘气的人怎么呼吸。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可实际上蕴含至理,至少在这一方世界是至理。

那些祖先追随圣王开拓的武士,有血缘继承,自有体系。

而剩下那些,除了祭邪神,那就只能靠全无规律的“星眷”了。

全无规律。

不可名状。

有的人可能在农田干了一天活,睡了一觉,第二天一觉醒来,顿觉身轻体盈,吞光吐雾,领悟了修行入门。

有的人可能生了一场重病,濒死之际,忽然开悟,大病痊愈不说,更能开碑裂石,体悟到法力运行的天赋。

只是,这种修行,是没办法教给别人的。

亦不能血脉传承。

其父得蒙星眷。

其子,并不能通过某种仪式,如武士般传承。

甚至,其父是星眷者,并不会增加其子被星眷的概率。

之所以流传度最广的称呼,是“星眷者”。

这大概、或许、可能,和天下历法与星星绑定有关。

有说法,全年二十八个星期,二十八个星宿,各有道统,都可成就。

也有说法,一年四季,七星期为一季。

每一季都对应圣王的春、夏、秋、冬四官。

这二十八星宿,分管着圣王四官的权柄,会随机点化、眷顾凡人。

故而修行的方向、天赋,也是五花八门。

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说。

亦或者,只是一部分人、某个学派的说辞。

只是相对于那些玄之又玄、奥之又奥的学派,这套东西更为直观。

也就更广为流传。

无有规律。

眷者寥寥。

在这方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蛆虫都大的世界,一旦得到群星眷顾,从普通人一跃而为星眷者,那可谓是逆天改命,跨越了原本的阶层。

然而星眷并无规律、毫无规律,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率性而为,随意投掷出力量砸到谁谁运气好。

故而也就产生了许多奇葩的传说。

比如有越国人因为心痛病,每日捧心蹙眉,结果就得星眷成为了修行者,于是很多人就学着她的样子捧心蹙眉。

比如宋国有一农夫在田里干活累了,靠着田边的树桩子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竟然得蒙星眷,于是许多人都跑到那个树桩那守株待眷。

而传播最广的一条胡扯,就是说多闻、多见修行者展示力量,或者观察修行者的争斗,就能提高成为修行者的概率。

传播的越广,细节也就越丰富。

什么配一口铜剑能增加几率啦、什么带什么样的帽子能增加几率啦之类的细节,也就愈发丰富起来。

然而众所周知。

既是几率、随机。

那么,各种细节,都是玄学。

很多城邑而非村社的年轻人,一般都是些武士的旁系子孙,非是村社农奴,家里还有些田产,亦无村社农夫那等繁重义务。

故到及冠之年,便问父母要了家里积蓄,买一口铜剑悬在腰间,不事劳作,游历四方,参观战斗,美其名曰“待眷”。

一旦被星辰眷顾,开窍得悟,能够修炼,那遍超脱苦海,登临彼岸,故而谓之“上岸”。

只是,天意高深难测,腰间悬剑而历四方者多矣,又有几人得蒙星眷,自此跨越那道门槛、登临彼岸?

这种无规律、不可预测、不可总结的星眷,如同规矩外的混沌一样,甚至本身都像是撕开了规矩的某种混沌。

只是,这种事,伴随着如围棋“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样明显是大乱前奏的预兆,终究成为了一种存在即合理。

诸侯争相聘用,列国各置金台。

邪魔淫祀潜伏其间,魑魅魍魉画皮人形。

礼崩乐坏,不知从何而起。

但星眷者,无疑是礼崩乐坏最显眼的注脚。

此时聚集在复鄑君帐下的门客,要么就是本地人就近,要么便是如复鄑君所说的那种觉得诸侯内争无义战、欲往边塞立正功的热血激昂之辈。

至少,复鄑君不认为自己的帐下门客,有邪神信徒。

邪神大抵不会对他这么一个小封君感兴趣。

而咫尺威胁的岛夷,其所信邪物,连灌注力量后,仍不堕蠃鳞毛羽昆五虫之属,保持人形都做不到。

钟声既响,门客云集,复鄑君也不废话,在一众门客面前提了一个简单的选拔标准。

“此事甚急。邱辰大守刚满,就算退入村社大阵亦不能长久。故而,有通如缩地、疾驰、乘风、轻身等术的,可承此任。”

门客平日有工资。

出差做事,亦有绩效。

各凭本事,各凭运气,各凭星眷。

门客踏入修行,大部分都是贵族教育意义上的文盲,既无传承,也无封地,都要靠着出差绩效,方能在修行路上走更远。

然而,复鄑君提出的这个要求,却有些难。

众人短暂的沉默后,门客里一名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站了出来。

“我可承此任务。”

“你?”

复鄑君有些惊诧,倒不是说这女子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毕竟,他的庙小,容不下太多人。

门客就这么三瓜俩枣,他不可能认不全。

复鄑君记得,这女子当初来这里做门客,可谓光彩夺目,先声夺人。

只要说自己是星眷者,并且证明自己能够修行,即可为门客。

这女子来此后不久,正值大祭,需要祭品。

大祭祭品,除了牛马等牲,更要鸿鹄鹰隼。

这就需要一种极为精妙的射艺,称之“弋射”。

引弓、飞箭、灵丝张网,万尺高空,鸿鹄被缚,不能振翅,却亦不至于蜷缩坠地而死。

大祭,要活物。

而且,“不弋宿鸟”,亦是规矩。

弋射难点,从不是射中,甚至不是束缚。

而是如何让振翅鸿鹄于数万尺高空,既摔不死,又落在射者手中。

这就需要极为对灵力的掌控极为精巧。

这与井仪、参连等极为暴力但也另有巧妙的射艺,走的不是同一路子。

复鄑君惊诧的地方在于,此女子既有弋射精妙,不曾想还有这等可以缩地乘风之类的法术,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若仅有弋射一术,就足见其本领。

万不想自己属下门客,竟还有这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