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作赋凌相如
李白于匡山读书,与东严子饲养奇禽,习练剑术,吟诗作赋,也不时到四面山中的道观里去寻师访友,日子过得丰富而充实。在这期间,他花费心血最多的自然还是读书。大匡山的大明寺,小匡山的读书台,都曾留下李白苦读的身影。李白在那里“三拟《文选》”,年纪轻轻就已经“作赋凌相如”了。
唐代诗人的诗文启蒙,几乎都是从学习、模仿《文选》入手。
这部由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的文学选集,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共收录了自周代至六朝梁以前七八百年间130余位作者的诗文700余篇。在这部总集中,萧统一改先秦两汉以来文史哲不分的弊端,对其间很多作品进行了新的梳理和区分。擅用典故成辞、善用形容比喻、辞采精巧华丽,成为他选文的标准。也正因如此,《文选》所选文章大多是选材严谨、辞藻讲究的典雅之作。这样一部书,在此后的千余年里,都被视为士子文人们修习文学的必读教科书。
杜甫年少时熟读《文选》,后在儿子宗武生日时还写诗切切叮咛:“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杜甫要儿子继承父志,熟精《文选》,不要70岁了还身着彩衣在父母面前嬉戏。
到了宋代,更有“文选烂、秀才半”的俗谚。
人说李白是天才诗人,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天才?所谓的天才,不过是百分之一的才气,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李白努力起来,果真有磨针溪旁那位老婆婆的韧性。《文选》是他学习写作的启蒙教材,一遍遍细读深研,效仿模拟。从文章通篇的结构,到段落句法,甚至句子的长短错落,语法修辞,李白举笔落笔,顾盼不止。写完了,读给亦师亦友的东严子听,读给匡山的清风明月听。不满意,摇头焚掉。再写,再读。一拟、再拟、三拟。一盏孤灯,一轮明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把一部《文选》拟了三遍。
李白“三拟《文选》”的那些早期之作,多已散落在历史的云烟里,无处可寻了,所幸还有一篇《拟恨赋》,是他模仿江淹的《恨赋》所作。
《恨赋》为六朝齐、梁间江淹的代表作,江淹在文中慨叹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遂作《恨赋》以致慨。李白的《拟恨赋》可以说从篇首模仿到篇末,段落句法,盖全拟之,甚至连中间的连接词也是一模一样的。
比如篇首江淹云:“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李白则在篇首写道:“晨登太山,一望蒿里。松楸骨寒,宿草坟毁。浮生可嗟,大运同此。于是仆本壮夫,慷慨不歇,仰思前贤,饮恨而没。”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生的美好画图如梦如幻,李白可能还无法从思想深处触摸到江淹的痛苦,他能摹其形却不能摹其神,江淹叹古代志士志不得伸,李白则为以往时代之俊杰写“恨”,到底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仿作背后,是少年李白对自己的鼓励与鞭策。
蜀地人杰地灵,李白开始“三拟《文选》”之时正是开元初年,年轻的帝王李隆基登基,锐意进取,以果敢狠辣的政治手腕平定了宫廷内乱,又任用贤臣良相,致力经济发展,大唐亦如一位年轻而富有朝气的青年,正大步朝着开元盛世的时代迈进。身为蜀中人,李白觉得那样的盛世之景,唯有巨丽恢宏、气势雄健、状如雷奔涛涌的大赋才能与之匹配。
李白幼时就在父亲的督促下诵读《子虚赋》,对文学前辈老乡司马相如私心慕之。十五六岁,在他一笔一画苦苦临摹前人之作时,自然少不了对这位前辈的研读。
当年,司马相如凭借一篇《子虚赋》,由杨得意推荐入朝得到汉武帝激赏,自此鲤鱼跃龙门,平步青云。李白正怀着这样一鸣惊人的梦想。他不愿从县中小吏那样的基层做起,去挤科举独木桥对他来说也无甚吸引力。少年李白的目光坚毅而自信,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他要像这位前辈老乡一样,靠着一篇篇华文丽赋搭建起通向天宫的彩虹桥,上达天听,步入仕途,建功立业,之后衣锦还乡去过那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
蜀地的另一位文学大咖,亦让李白倾慕不已,他同样以献赋得官而享誉后世,他就是扬雄扬子云。李白在后来的《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诗中写道:“昔献《长杨赋》,天开云雨欢。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又在《东武吟》一诗中云:“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诗中流溢着满满的仰慕之意。
司马相如和扬雄,被视为汉赋两大名家,他们两位的作品在《文选》中也占有相当的比重和位置。而在《文选》之中,京都、郊祀、畋猎、宫殿等赋皆被排在诸卷之首。所谓熟读百遍,其义自见,何况李白还要苦心构思、字斟句酌,描红般对其中作品进行摹写创作。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扬雄的《长杨赋》,自是李白研读摹写的重中之重。他的《明堂赋》《大猎赋》,初稿该是此时而作。
《大猎赋》描写开元年间天子唐明皇在秦地畋猎的情景,赋中对玄宗的赞颂可谓感天动地,几近极致。他说虽李唐皇朝与天地契合且元气充沛,五世如草木鲜丽秀美,却唯有开元盛世为政如北斗、北极星一样照亮海宇。
试摘文中数句来欣赏:“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昆仑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羽毛扬兮九天降,猎火燃兮千山红。”正因为赋中的词句不凡,气魄宏大,有人怀疑此作不可能出自一个少年之手。
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明确此文作于开元八年(720),李白20岁那年,他对李白的这篇赋评价极高,认为从诗情韵调的清新激越来看,已经超过了汉代的司马相如,更超过了杜甫当年献给玄宗的《三大礼赋》。李白也对自己的大赋颇为得意,说自己“作赋凌相如”。
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则将此赋作年定为开元元年也即先天二年(713),是年李白13岁。“《旧谱》:开元元年十月甲辰,帝猎渭川,有《大猎赋》。”王琦引用《古赋辨体》评价李白的《大猎赋》:“太白天才英卓,所作古赋,差强人意。但俳之蔓虽除,律之根故在,虽下笔有光焰,时作奇语,只是六朝赋尔。”言李白此赋虽有司马相如和扬雄的气势与铺排渲染,但其音律、修辞终究是承六朝余韵,有六朝文的美艳却无汉大赋的浑朴之气。王琦的这段评价倒颇为中肯。
抛开《大猎赋》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点不论,毕竟,在李白存世的作品中,此赋算不得上乘之作,更不能代表他作品的主要特色。只说青春年少的他,如此热衷于创作大赋,他由模仿司马相如和扬雄起步,却又对这两位前辈很不服气。在《大猎赋》序言中,他甚至毫不客气地对这两位前辈评头论足:“而相如、子云竞夸辞赋,历代以为文雄,莫敢诋讦。”“当时以为穷壮极丽,迨今观之,何龌龊之甚也。”
李白之狂,已在他的弱冠之年强烈外射。那是李白一生行走于世的标签,也是他一生悲剧的起源。
十五作赋凌相如,李白在匡山深处,埋头苦读苦作,显然不仅仅为了玩弄文字游戏。他从年少起就有着清晰的志向。他要靠那些诗赋文章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