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陆云起成婚的时候,我就袒露了秘密。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寿命耗尽之日,便是归去之时。
他敬我爱我,在外征战都不忘家书数封。
人人艳羡他许我白头,直到好友夫君醉酒,告诉我他早已归京。
随行的,还有一美貌妇人和小儿。
为了让血脉认祖归宗,婆母苦苦哀求,不惜停药胁迫。
“我陆家满门忠烈,我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我不能不给母亲留给念想。”
我点头应允,许小儿入府,许美妇人为妾。
陆云起不知道,新婚那日我也不是真的坦诚,还有一言从未曾告诉。
他纳妾之日,便是我回归之时。
1
我第一次见到陆云起,是他抬棺出丧的时候。
陆家满门忠烈,为国战死,独留陆云起和他的母亲。
少年坚毅,抬着数十口棺木,搀扶着哭到昏倒的母亲,要我父亲带他上阵杀敌报仇。
我便是那时动了心。
在尘土滚滚,血腥弥漫的军营,我不顾父亲劝阻,陪了他三年。
我是大将军府中嫡女,他是我父亲麾下将士之子,门不当,户不对。
边疆叛乱,陆云起领兵出征,对我起誓,定会安然无恙,立下军功,活着回来到将军府提亲。
我强撑笑意,掩去所有担心,“无需功名,我只愿你平安。”
我不在意荣华富贵,只要是他,粗茶淡饭也足矣。
陆云起抹去我眼角的泪,亦是红了眼眶。
在这等级森严,婚姻亦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我不惧流言的爱意更显珍贵。
只因属于我的那个时代,自由追爱,亦可幸福一生。
我在京中日夜祈祷,关于边疆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慌不已。
陆云起杀入敌后,报了父兄之仇,回来时,已经变成陆将军。
我流着泪摸他身上贯穿背部的伤疤,他握着我的手,眼里只有满足。
“还能见到你,我这一生足矣。”
圣上赏赐金银万千,他跪在金銮殿,请求圣上赐婚。
十里红妆,烛火摇曳之际,我坦露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我并非生于这个时代,唯一心愿就是与你白头,你若负我,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那晚,陆云起以唇渡酒,向我起誓,永不纳妾,这一生与我白头。
成婚五载,他再次出征,我如同往常一般与婆母为他祈祷。
婆母看着我的肚子叹气,满脸忧心。
或许是穿越的缘故,我一直无法生育,重金聘请的名医也没有办法。
婆母握住我的手,眼泪婆娑,“母亲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战场刀剑无眼,云起万一有什么不测,陆家绝后,我没法面对他爹啊。”
陆云起爱我护我,顶住婆母逼他纳妾留后的压力,不让我受委屈。
婆母气的绝食逼他妥协,他捧米跪地三日,只求婆母进食,只字不提纳妾之事。
在这个时代,他能如此待我,我很知足。
直到他出征两年,好友邀我到她家赴宴。
她满眼艳羡,“陆将军对你真好。”
又看着身边被侍妾环绕的丈夫落泪。
她夫君醉酒,搂住好友的腰,“夫人有什么好羡慕,陆云起早就回京了,你看将军夫人可知?”
我心脏漏跳一拍,又听他不屑嗤笑,“随行的还有一美貌妇人和一小儿,倒不如我大方纳妾,由夫人管教。”
好友担忧的握住我的手宽慰,“莫听他醉酒浑话,陆将军爱你如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当真是如此认为,即便心下不安,也还是替他分辨,“夫君不会如此,是你看错。”
可那人倒是来了劲,冲我嚷嚷,“是真是假,你去军营一看便知。”
还没到军营,我就看到了陆云起的亲信。
心倏的重跳了一下,我让马车停下。
他的亲信看到我,肉眼可见的慌乱。
我没让他出声,走到帐旁。
一个美妇人带着约六七岁的孩童煮茶,亲手送到陆云起嘴边,依偎在他身旁。
我征征看着,直到他的亲信扯了扯我的袖口,方才如梦初醒。
茶香四溢,烟雾朦胧了夫君的脸,我听到他满是愧疚的承诺,一如新婚那日起誓般坚定。
“雅娴放心,皎皎大度得体,不会没有容人之量,我不会让陆家的孩儿流落在外的。”
2
马车行出去好一段,我的眼泪才落下。
原来在我数个替他祈祷愿他平安的日夜,他早已归京,与旁人如胶似膝。
原来在他替我扛下婆母压力的背后,是早已血脉传承,儿女承欢膝下。
而我在他编织的美梦里沉迷七载,无数次感叹自己幸运,能够寻得一心爱我的良人,不枉体验这遭穿越之旅。
他与这些封建男子,也并无两样。
他的亲信不会替我欺瞒,第二日,他的下属就来通传,陆将军大胜而归,即刻回府。
婆母难掩激动,却不忘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原来她也早已知晓,陆家已经有后。
陆云起握住小儿的手,满脸歉疚,“皎皎,我有愧于你,可知许是我陆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我有些恍惚,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相知相遇,目成心许。
这个孩子的名字,陆云起是用心了的。
婆母捧住陆知许的脸喜极而泣。
直到陆云起忧心忡忡的唤我,眼里的愧色几乎凝为实质,我才回过神来。
“就让知许将养在你的膝下,他是我们的孩子。”
我竟出乎意料的冷静,看向她身后身姿单薄的女子,“你是要纳妾?”
陆云起神情恳切,向我许诺,“你若不允,我绝不纳妾。”
那女子面色白了几分,抓住孩子的肩膀,捂着嘴哭泣。
“叫母亲。”
陆云起把孩子带到我面前。
陆知许眼眶通红,规矩的朝我鞠躬作揖,声音微弱,“母亲。”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双唇一瘪,跪在地上朝我磕头,眼泪流了满脸,“母亲可否允阿娘进府,求求母亲,求求母亲!”
他拼命磕头,婆母心疼的不行,抱住他哎呦哎呦叫着乖孙。
那名女子也是不停落泪,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夫人,夫人,知许是我亲儿,妾别无所求,哪怕让我进府为奴为婢,只求能看见知许,妾就心满意足了。”
我茫然看着面前哭啼的众人,紧紧握住桌角,声音涩然,“我不同意。”
我看向陆云起,重复了一遍,“孩子和她,我都不允,我不同意。”
婆母仓皇回头,急的跺脚,声音也带上责怪,“皎皎,你多年无所出,我陆家不能绝后啊,你不让这孩子进门,那是要了我的命啊!”
陆云起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不堪。
“皎皎,我知你生气,我给你的许诺永远不会改变,你若当真不愿,我就把雅娴安置在外宅,只是知许,是一定要认祖归宗的。”
婆母在旁频频点头,抓住陆知许的袖子不撒手。
或许在她眼里,我应当知足。
主母的地位,夫君的宠爱,就连外室所生之子,也放在我的名下。
我已经是京城人人羡艳的对象。
陆知许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哭的撕心裂肺,不停摇着头,“爹爹,我不要和娘亲分开,不要和娘亲分开。”
陆云起亦是眼角微红,一言不发。
何尝不是在逼我让步。
眼前这一切都荒谬无比。
我靠在案板上,看着陆云起淡笑,“夫君允我白头偕老,闹到如今这般,你我和离便是。”
3
陆云起神色僵硬,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那女子抱着儿子掉眼泪,跪爬到我面前磕头,“是奴婢不对,夫人别和将军赌气,奴婢这就出去,绝不打扰夫人安宁。”
她言辞恳切,却丝毫未动。
陆云起红了眼眶,朝我伸出手,“皎皎,你一向大度,怎么就容不下她们母子二人。”
我无意多说,朝婆母行礼,看向陆云起,眸色淡淡,“还望将军写封和离书与我。”
陆云起拳头收紧,狠狠拂袖,“不可能!”
他定定的看着我,目光心痛,“皎皎,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我只看了一眼,便遍体生寒。
这是我爹爹写的。
他竟是预想到我会提出和离,早在昨日,就去向爹爹请罪,要他写下亲笔信宽慰我。
爹爹疼我,可男子纳妾,在他们眼里是最最寻常的事。
他这是在断我后路。
我看向陆云起,只觉得无比陌生。
我和陆云起陷入僵局,分房而睡。
陆知许被婆母强硬留下,他抱着邱雅娴哭的不撒手,也就顺理成章的留下了他的娘亲。
陆云起的誓言犹在耳边。
刚穿越来的时候,我惊慌不已,不知为何到这异世。
耳边有个声音告诉我,待我寿命耗尽之时,便可回去。
我想过寻死回去,最终还是作罢。
何将军仅此一女,我占了何皎皎的身份,又怎能让他痛失爱女。
本想随性过完一生,不成想,遇到了陆云起,还是无可救药的沉沦。
可我从没想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
冷战半月,陆云起还是在深夜闯入了屋中。
“是我不对,皎皎,可仅那一次,我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眼底有泪,看向我的目光恳切。
他将一切向我剖白。
成亲之前那次出征,他为了报仇,深入敌军营帐,腹背受敌,九死一生。
背部拿到贯穿的刀口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怕了,怕自己战死沙场,失夫失子的母亲会熬不过去又一场的打击。
他要给母亲留给念想。
“父兄战死时,母亲伤心欲绝,几乎要随他们而去,我怎么忍心再让母亲陷入绝望。”
他痛苦的捂着头,“皎皎,留下后嗣是母亲唯一的心愿,你要体谅我。”
门上白纸隐约透露出两个身影。
邱雅娴带着儿子跪在门外,“求夫人容下我们母子!”
她哭的心碎,我举起酒盏,眼神有些空,“你不是说不会让她入府?”
陆云起神色僵硬,扣住我的双肩,说不出的绝望,“母亲以停药相逼,不过留在府中做个奴婢,你为什么要纠缠不放!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稍稍退后,避开他的双手,沉默良久,看向地上交缠的影子。
“你在新婚夜对我起誓,此生绝不纳妾,与我白头的时候,已经有另一女子怀有身孕,满心期待为你诞下子嗣。”
“你替我在婆母面前顶住压力,我感动流泪,为此生能找到这样好的夫婿庆幸时,浑然不知是因为你已后继有人。”
“你征战沙场,我日夜忧心你的安危难以入睡,你却早已回到他人怀抱。”
陆云起眼神颤动,目光复杂。
我轻笑,无奈也惋惜,“陆云起,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却不想,你还不如他人坦荡。”
“我说过的,若你负我,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我轻饮下那杯酒,陆云起眼睛通红,“你休想,我不管你从哪来到哪去,你是我陆云起的妻子,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4
许是怕我轻生,陆云起让人片刻不歇的看着我。
哪怕是如厕,也有人等在外边。
我们分房而睡,邱雅娴深夜想进偏院照顾,被挡在门外。
他情深意重的看着我,对我起誓,“我对你所言句句属实,皎皎,我定与你共白头。”
我再懒的分给他一个眼神。
偶尔能碰上邱雅娴,她已然没有初见时的柔弱,穿着上好绸缎,目光似有若无的撇过我的肚子。
“主母又如何,容不得我又如何,我的知许,可是将军的长子!”
她眼神挑衅,张扬的从我面前经过,“你等着瞧吧,母凭子贵,我早晚能名正言顺的留在这将军府。”
我懒懒抬眼看她,无意多说。
现在的陆云起,哪怕是拱手相让,我也不会有半分难过。
她愿意争,那就争罢。
孩子一直养在婆母屋里,我每每早上去请安,婆母总会说些好话。
无非就是说男子纳妾本是常事,我已经足够幸运,应该知足。
好让她乖孙子的娘有个正经名份。
见我不搭茬,婆母也从一开始的旁敲侧击,转变成不耐强硬。
直到多日后的晚膳,下人过来传话,婆母要我去她屋中。
刚踏进院子,远远的看去,邱雅娴坐在椅子上,肚子已经向前拱起。
陆云起脸色难看,看见我时更显慌张。
“皎皎,我—”
他的声音半响出不来。
邱雅娴谦卑的跪了下来,小心的护住肚子,跟婆母哭诉,“奴婢其实已有三月身孕,隐瞒至今实属无奈,求老太太原谅。”
婆母急的不行,连忙把她扶起来,好生的安顿在椅子上,还要拿来两个软垫靠着。
“你早该说出来,万一我的乖孙有了意外可怎么办?”
她满眼感动,握住婆母的手,“奴婢之所以隐瞒,也是怕孩子遭遇不测。”
她低低的看了我一眼。
“胡闹!”
陆云起大声斥责。
“皎皎心地善良,有谁会害你的孩子!”
我漠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一言不发。
按时间推算,在她入府前,就已经怀有身孕了。
隐忍三月,是她的本事。
“皎皎,我是喝醉了,我不知道—”
陆云起慌乱的看向我。
“是奴婢的错,夫人要怪就怪奴婢!”
邱雅娴挡在陆云起面前,就要朝我跪下,被我扶住。
万一她的肚子出了点意外,我又徒惹一身骚。
“你给我们陆家生养两子,是功臣,就不要在以奴婢自称了。”
婆母笑着看向陆云起。
这是在逼陆云起给她一个名份了。
陆云起面露挣扎,回避着我的眼神,声音艰涩,“那雅娴就做我的通房罢了。”
我轻笑着摇头。
婆母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如今你连个通房都容不下吗?”
我淡笑着起身,盈盈行礼,“婆母误会,邱姑娘为夫君生儿育女延绵后嗣,通房实在太委屈了。”
我没有一点不满,“还是抬为良妾罢。”
陆云起的手一顿,惊讶的望向我,眼神不解。
“皎皎,不必说气话。”
我微微摇头,“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何必让邱姑娘为了名份受委屈呢。”
陆云起却没有欣喜,担忧的望向我。
这明明就是他心中所想,我不依,他怪我没有容人之量,我依了他,他反倒觉得我太大度了。
左右都是错的。
邱雅娴欣喜若狂,当着我的面抱住陆云起,婆母也满意的点头。
我低头抿茶,格外平静。
我告诉过陆云起,寿命耗尽之日,便是我回去之时。
陆云起不知道。
他纳妾之日,便是我回归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