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亚美利坚(上)
就像飞蛾破茧而出,却发现自己身在一架飞机里,这是我和飞机第三次近距离接触。
第一次搭双座飞机,是在青岛海滩上起飞的。我坐在射击手的座位,在城市上空绕飞了半小时,当时我才8岁,那是因为妈妈认识空军司令。第二次是在战争期间,我搭乘一架美军C16运输机,坐在光秃秃的金属地板上飞越驼峰山。但这次搭的飞机却有成排的沙发!而且像理发店里的椅子那样可以向后靠!惊讶之余,我没注意前路,不小心踩到走在我前面的人。
「抱歉!」
他对我说什么?
上次发生这种事,是在拥挤的台北街头,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我一再道歉都没能解决问题,对方大吼大叫要我把他的鞋恢复原状。我跪在地上擦掉鞋上的灰尘,又付钱找人帮它擦亮,还提议把「损坏」的鞋子送修。他一概不接受。「你知道它们是什么?」那人对我咆哮:「它们是进口的!」
「你还好吧?」那个声音把我拉回到机舱中。
我还好吧?我到底进入了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总共六个人:台湾造船公司工程师李振馨、两位公卫部门的医生、台湾大学生物学教授苏君莹和一位农业专家,她们是这个进修计划中唯二的女性。
这架飞机使我想起战时,亲眼看见降落在成都郊外广汉机场的「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同样配备四具发动机,唯一不同的是这架飞机没有机枪座。
当飞机起飞时,我才领悟到我真的破茧而出了。但我并不认识茧外的世界。
-----------------
马尼拉
这是一趟短短的航程。飞机在马尼拉降落,我们被带到旅馆过夜。旅馆房间让我想起战前的青岛老家我们兄弟俩的卧室。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弹簧床,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沙发和两个床头柜;浴室里有浴缸和抽水马桶,正如我所知道的西方。可不是吗?菲律宾可是西方最早的殖民地,先是被西班牙、后来被美国统治过。战争爆发后,我就没见过抽水马桶了;现在发现坐在上面有点困难,而且床也太软了。
「我建议你们夜间不要外出。」旅馆的柜台服务人员对我们说。
「你们也有宵禁吗?」
「没有宵禁,但民众会误认你们是日本人。上星期有几个日本运动员当街挨打。菲律宾人对日本人过去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
「马尼拉不是有很多华裔菲律宾人吗?」
「除了肤色,」服务人员对我们说:「他们看起来跟菲律宾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说菲律宾语,而且都是天主教徒。」
「如果我们不开口说话呢?」
「民众还是能从你们行走、站立和穿着的方式分辨得出来。不要多,只要一点借口,他们就会对日本人施加报复。」
待在旅馆里,我们可没错过什么。对我们来说,那些都是新体验。晚餐是按照固定的菜单摆放在铺着白色桌巾的餐桌上,还有乐队现场演奏,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桌上排列着好多刀叉,幸好亨特太太已经教过我们,要从最外侧依序朝着餐盘的方向取用;茶是盛在小托盘上的杯子里。
那晚,我无法入睡。天气太热,床铺太软。
第二天早上,我们继续飞行,并两度降落用餐和加油,一次在关岛,一次在维克岛。看到活动营房和菠菜绿的吉普车和卡车,把我的记忆带回到战时的昆明和阿萨姆飞机场。战争都结束了,美国人在距离本土4.000浬的太平洋中做些什么呢?
-----------------
檀香山
飞机在檀香山再度着陆,我们被领着通过移民关。我以为已经到了美国,直到坐上出租车进市区,才听司机告诉我们:夏威夷是美国的领地。我以为战后所有的殖民地都已获准成为独立国,美国作为民主国家的典范,怎么至今还有殖民地?美国不是在一百多年前,为了摆脱大英帝国殖民地的身分而打了一仗吗?我想,领地只是一个比殖民地好听的名称罢了。
威基基海滩颇令人失望。它的沙滩和海浪,跟东沙珊瑚礁上的沙洲和滚滚长浪根本没法儿比。沿着威基基海滩生长的椰子树,看来也不如海南岛上的吸引人,既没有人爬上爬下,也没有刺青的原住民,更感受不到大自然的原生状态。所有的事物都受到(白)人的染指,即使是当地人的衣着,也跟殖民者一样,男男女女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但愿东沙和海南岛永远不会变成这样。
-----------------
旧金山
离开台北三天后,我们到达旧金山,其实只花了两天。当我们跨越子午线,时间要倒退24小时,这一来,我们有了两次满月。
这个地名对我并不陌生。当年回到上海在培训船上实习时,饥饿驱使我偷了救生筏上的口粮盒,那艘船的船名就是San Francisco。
对其他来美的中国人而言,旧金山就是美国,他们叫它「城里」,是每个来到美国的人都要去的地方。很多人留了下来,并把它叫作「金山」,因为到美国来的中国人,都多少跟淘金热有关。他们参加建造铁路输运黄金,为淘金客开设洗衣店;当学生去研究赚钱的方法,也等于是淘金;甚至连外交官也会派来照顾这些采金的中国苦力。不像欧洲人,中国人是不准以移民者的身份进入美国的。像杭亭顿、史丹佛这些铁路大亨,一旦实现了美国人的终极梦想,联结了北美大陆的东西两岸,就抛弃了使梦想成真的中国苦力,不仅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遣返到当初的召募地点,国会更猛然端出排华法案,禁止他们成为合法居民,导致他们走投无路。蒋彦士博士不是说美国是个「用完即丢的社会」吗?
对我个人,来到旧金山犹如来为家族寻根。我大爷爷周自齐,是我们家族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1896年,他以外交官身份来到这里。因为他是广东人,所以把周姓翻译成Chow,而不是Chou或Zhou。此后来旧金山的周家人,包括我父亲、叔伯和我自己,就沿用这个译名。这里也是我妈与周家邂逅的地方,维拉小时候也是从这里离开美洲,返回中国的。
旧金山湾让我想起故乡青岛所在的胶州湾,它的内河码头勾起我对九龙尖沙咀的回忆;旧金山的丘陵很像重庆,而它的中国城,看起来就像上海的四马路。
中国城是首度造访者的必游之地。妈妈曾谈到中国城里的文盲苦力和契约老婆;维拉的父亲也曾提到过中国城里的帮派火并。
从我们位于联合广场的旅馆到中国城,走路就可以到达。主要街道格兰特大道沿街排列着店铺和餐馆,包括街名和公共建筑,名称都以中文标示。当我凑近看了街道旁的邮局,很惊讶地发现有我大爷爷的手泽。接着来到一条又窄又短、名叫韦弗利的巷子,我找到了周家祠堂,前门悬挂的匾额也是大爷爷的题字。等我走到更远些的华盛顿街和格兰特大道转角,那里有间一对夫妻经营的杂货店,招牌上也是大爷爷的笔迹。为什么大爷爷在这里受到如此推崇?店主告诉我:旧金山大地震后,大爷爷为中国城的受害灾民带来救济金,所以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踏上外国的土地才几个小时,我已感觉宾至如归。
表面上看来,现今中国城的一切都与观光旅游有关。但放眼当地居民的生活,倾听他们的谈话,显然还生活在上一个世纪。当中国正挣扎着要进入廿世纪,旧金山中国城却努力停留在过去。当地人自称为唐人,说唐代的语言,并把中国城叫作「唐人街」。节庆的日子,他们穿上唐装,遵行唐朝宫廷的仪典。我父母、叔伯曾提及的帮派火并、鸦片烟馆或娼寮,现已无迹可寻;也没有墨西哥的非法移民。現在,唐人街的中国人,都是走「合法」的路子来的。
「我姓方。」一家店铺老板对我说:「但我是马家人。」
「我该称呼您方先生或马先生?」
「马。我是凭一张方姓出生证来到美国的。」
「怎么会这样呢?」
「我向一个姓方的人买了这张出生证。」
「你不怕移民局的人发现,会把你驱逐出境?」
「只有我们华人才知道我姓马。对那些「鬼佬」,我是姓方。我已经牢记方家村的每一座寺庙和每一口水井。」
在华人中,城市和街道都以中国名字来称呼:旧金山叫「城里」,沙加缅度叫「二城」;格兰特大道旧名是「豆瓣街」。
我们在旅馆外面看到一辆标示「灰线之旅」的巴士,票价还算公道,路程包括我们正想进行的市区观光,还外加一趟米尔森林之旅。谁在乎森林呢?台湾和海南有的是原始森林。
巴士载着我们在丘陵起伏的街道上上下下,穿过商业区、住宅区和公园。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公园。接着来到滨海区,那里有著名的鲜红色金门大桥。巴士过了桥,城市突然消失了。我们来到无人地带,只有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蜿蜒穿过田野和森林。路两旁的树越来越高大,最终遮蔽了整个天空。巴士停下来,我们都下了车,感觉好像小矮人注视着一支格列弗大军。森林阴暗而潮湿,只有微弱的光线穿过树叶缝隙,就像从教堂的彩色窗户投射下来光线。「这些是红杉。」巴士驾驶说:「全世界只有在这里看得到。」
晚餐时间到了,我们打道回城。旅馆里有间餐厅,我们走了进去坐下来。
「我们要套餐。」我们告诉女服务生。
「我们没有套餐。」她递给每人一本硬皮书,是菜单吗?我们只能挑字少而且认得的,像牛肉、猪肉。鸡肉类的餐点竟然比鱼便宜!如果是在中国,起码要贵上三、四倍。我们正试着理解这些菜名时,女服务生回来了。
「准备好要点餐了吗?」
每个人都只能点自己的,不能帮所有人点餐。都点完了之后,女服务生给我们出了道难题。
「生的、半熟或全熟?」
「附餐要什么?」
「汤还是沙拉?」
「饮料要什么?」
「咖啡或茶?」
「餐前送或随餐一起送?」
除了咖啡或茶、餐前或随餐,没人听得懂她的问题。
我点了牛肉汤、鸡汤和咖啡。
「你确定吗?」女服务生带着奇怪的眼神问我。
「是的。」
「还要别的吗?」
直到点的餐送到,我才弄懂她的意思。我实在不想显露自己的无知,所以当女服务生回来问我们每个人对餐点的看法时,我说:「很好啊!」
我是带着满肚子汤汤水水上床睡觉的。
菜单不是唯一厚得像一本书的印刷品,报纸更厚,甚至厚到我得花上至少一星期才能把它看完,这还只是日报。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美国人要把旧报纸运到台湾了。我们把它当包装纸,包装蔬菜、肉类到瓷器、衣服...。为什么只用报纸呢?如果有人能把这个国家被丢弃的废纸收集起来运到中国,肯定比「美国经济合作总署」所有的计划还多。
小时候,我爸妈一直订阅一份英文周刋。我不知道他们想看什么内容,只知道我要看漫画。我会要求妈为我读上面的文字,有菲力猫与杰利鼠[1]、陈查理[2]、穆特与杰夫[3]。但如今在我自己买的报纸上却找不到这些漫画,或许它们只出现在星期天。当我向报摊小贩询问时,他咯咯地笑说:
「他们已经被其他的卡通人物取代了,即使是你和我,迟早也会被取代的。」
在他们的一幅连环图中,画着一名美国大兵叫喊着:「中国人来了!」背景是几个戴着草帽的斜眼便衣人,对话框里的文字是:「打!打!打!」
斜眼鼠须、吸着鸦片、举止鬼祟的中国懦夫,什么时候被勇敢的士兵取代了?这提醒了我正在进行的韩战。虽然我没有弄清楚他们是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心中却隐隐然感到自豪。我在一个接一个外国入侵者的统治下生活了这么久,又被喂了那么多强调他们具有优越性的宣传,我才不在乎进攻者是否斜眼呢。
-----------------
[1]《湯姆貓與傑利鼠》(英語:Tom and Jerry)是由威廉·漢納(William Hanna)和約瑟夫·巴伯拉(Joseph Barbera)於1939年5月創作的美國動畫短片。內容主要描繪了兩個主角湯姆貓與傑利鼠之間的對抗,以及有許多配角參與製作的喜劇。從1939到1958年,為米高梅公司(MGM)製作了114集。在這段間,他們贏得了七座奧斯卡動畫短片獎。
[2].陳查理或陳查禮(英文:Charlie Chan),是美國作家厄爾·德爾·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筆下的華人探長。據作者說,陳查理這一角色的靈感來自他在檀香山度假時看到的一則新聞,寫的是華裔警探鄭阿平(Chang Apana)偵破當地案件的故事。陳查理最初是比格斯的系列小說,之後又被拍成很多電影、電視劇和卡通片。
[3].《穆特與傑夫》(Mutt and Jeff)是漫畫家巴德·費舍爾(Bud Fisher, 1885-1954)於1907年創作的美國報紙漫畫,主角穆特與傑夫是兩個愛吹牛裝闊的小人物,身材一高一矮。該專欄每日出刋並廣受歡迎,被認為是最早的每日漫畫。1932年後由艾爾‧史密斯Al Smith (1902– 1986)及喬治‧布雷薩契爾(George Breisacher,1939-2004)先後接手繪製至1983年始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