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再度下海
走向无边无际的海洋,那里有金枪鱼漫游。我必再度下海,去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此刻,我搁浅在干涸的岸上,和五名渔夫挤在一间公寓里。或许我该转业。可是除了捕鱼,我还能做什么?我可以跑远洋商船,去实现我出海的原始梦想,去环游世界大开眼界。
我找到一艘商船,并申请当一名甲板水手,却被要求出示海员工会会员证。当我申请工会会员证时,又被告知要出示最近被船舶雇用的证明,渔船的不算数。接着我报考三副执照,又被要求出示至少两年的学徒证明。即使我有九年的航海经验,但渔船的就是不算数。
我们被殖民者统治的时候,外国人在各方面都凌驾我们。现在我们把殖民者赶走了,知识分子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妈曾要我回学校念书,也许她是对的。既然我无法打败知识分子,那就加入他们。我申请进入台湾大学,他们要我出示高中毕业证书,我拿不出来,结果校方允许我以无证明文件申请人的身份参加考试,我照办了。一如我过去在校的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在一连串的名单上敬陪末座,等着候补合格高中毕业生留下的空缺。当时,全台湾只有三所大学:台湾大学、台南工学院及一所教会办的东海大学。
有一天,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
纽约先锋论坛报--庆祝瑞典皇家游艇俱乐部成立125周年,瑞典各界联合赞助明年夏季举行的跨大西洋竞赛。预定赛程于1955年6月11日自罗得岛新港出发,抵达终点瑞典哥登堡后,以庆典活动作结。
这则消息把我带回到大陆沿海的一场风暴中:一艘与我并肩航行的帆船,打着补丁的船帆在桅顶胀得满满的。我把那台300匹马力美制柴油引擎的油门开到最大,跟它比快脱离正在接近的风暴。当我到达避风处时,那艘帆船早已抛了锚,船帆也整整齐齐地收卷好,船员们正在刷洗甲板。
要是能驾驶这艘帆船参加这场越洋竞赛,那该多好!
我在说什么呀?我们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帆船是穷人的工作船,游艇是上流社会绅士们的娱乐船。哪个绅士会愿意驾着精美的游艇,去跟一艘破旧的帆船竞赛?
「谁又知道?或许…」
我匆忙发了封信给纽约游艇俱乐部。报纸上没有地址,所以我在信封上注明由先锋论坛报转交。就让纽约邮局去解决吧,美国人一向被认为很有效率的。
当我在几周后收到来自纽约游艇俱乐部的电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我们很乐意接受你们的帆船参赛
你们被指定的参赛号码为320
相关细节的信件随后就到
越洋比赛委员会主席布伦特‧怀特」
帆船在哪里?我要怎么找到它?
这应该不会太难。我在打鱼时,从渤海湾跑到海南岛,一直有帆船作伴。早期西方探险家首次冒险进到这个地区,第一眼看到这些形状古怪的船只,立刻被它们吸引。
「那些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有人告诉他们:「Dai-anng Tseng.」
「垃圾(junk)吗?」
从此,这些海上怪物就被贴上了标签。即使现代中国沿海航行指南,都是用这个词儿开头的。
戎克船(junk)是人们对中国沿海的第一印象。不论晴雨风暴,中国民众一直是靠它工作,它们也是最佳的航行助手。那些彩色船帆所在之处,就是安全的水域。就像海鸥之于渔村,帆船形成了中国海洋景观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我挖出九年来打鱼存下来的每一分积蓄,金额相当于850美元,立刻动身去寻找帆船。
从北到南,我仔细搜寻台湾每一个渔村、每一片海滩。日本人在占领台湾期间干的好事--以渔业现代化为名,将传承千年的中式帆船彻底扫出台湾岛。在我寻访的过程中,只找到罩着席篷的竹筏。如今,美国的经济援助计划又施加最后一击--在竹筏上加装便携式发动机。
但所有的梦想就是现实中无法达成的幻想,没有了它,生活也变得无聊,我们依旧是他人设定的环境中的囚犯。对我而言,努力摆脱他人的影响,去实现不可能的梦想,是一种让人生更有趣味的挑战。小时候,经常跟我哥泰德分享我的梦想。他会嘲笑我,但有时也会认同;如今,我只能和朋友分享,葫芦和小蒋会乐于和我一起作梦。
葫芦是座孤岛,有他自己的梦想;但他不叫它是梦想,而称之为信仰。他相信任何他所相信的事,而且总是会实现它。「不像你们,」他对我说:「老是想一些做不到的事。」举个例子来说,他相信:除非人类社会回归自然,地球就不能永续。「别管那些新发明,只要利用大自然提供的资源,像大气中的风和土地生长出来的食物。我吃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有一天,他从桃园打电话给我。「来吧,」他说:「我发现一窝新生的幼鼠。如果让牠们活下来,等牠们长大了,会抢走我的食物;如果弄死牠们,我会浪费食物,所以我决定把牠们吃掉。广东人不是吃老鼠吗?」
「是有些老广会吃老鼠。」
「你也在广东住过一些日子,要来和我分享一顿鼠肉大餐吗?」
「敬谢不敏。」
「那你告诉我怎么吃它。」
我从没吃过老鼠,也没见过老鼠是怎么个吃法儿;不过,我倒是逮到一个捉弄他的机会。
「广东人都生吃。我是说蘸上酱油、麻油,加上姜丝;如果喜欢热一点,可以加上青椒。」
他还真照我的话,用那些佐料去生吃老鼠。第一只,他用咬的;接着一口吞下第二只。他看着第三只,同时打电话给我:
「你要来吃这一只吗?味道还真不错。」
「不,谢了。」
小蒋是个乐天派。有一年夏天,我想在基隆港里装配一艘小帆船,他在上班时溜出来帮我。虽然我们一直没有驾驶这艘帆船出海,但因此建立了坚固的友谊。
我对葫芦和小蒋出示了我收到的、来自纽约游艇俱乐部的电报。
「我一直想驾驶一条帆船。」葫芦说。
「这肯定比装配那条小船有趣多了。」小蒋说。
从此,我们开始一起作白日梦,一个接着一个:
「游艇是被设计用来在微风中航行的。」
「但大西洋是以风暴出名的。」
「这正适合中式帆船。就像生物,是通过沉没或幸存而逐渐进化的。你们听过所谓的帆船建筑吗?」
「我倒希望来一场暴风雨。如果没打下一些桅杆来,也一定会让那些游艇的速度变慢。」
「那也会让我们慢下来。」
「怎么会?」
「难道我们必须停下来帮他们吗?」
「无论如何,我们寻求的不是竞速,而是驾驶帆船的刺激,尤其是要和那些漂亮的游艇比快。」
「比赛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
「环游欧洲怎么样?」
「干嘛不环游世界?」
「不用花钱。我们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可以打鱼当伙食。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越说,越觉得梦想会实现。如果不去大陈岛,或许可以去台湾政府管辖之外的其他渔村,一定还有很多无人岛。我就不信任何现代化的过程,可以扫光成千上万经过上千年发展、进化的帆船。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我们的公寓里。
「你们哪一位是这篇报导里提到的那个人?」这人发问的同时,出示了一张剪报:
「基隆有个叫Paul C. C. Chow的中国人,报名参加了跨大西洋游艇赛。」
「你们市长建议我到渔管处找找看。他说:很多中国人还是用帆船打鱼的。如果找不到任何帆船,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老式的船。但办公室里的人告诉我:所有的外国渔夫都回国了,没人认得那个英文名字。他们给了我你们的地址,说你们已经结束和上海的美国人的关系了。」
「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问。
「我想看看新闻报导里提到的中国游艇。我从来没听说过中国有游艇。」
「是没有游艇。」
「那你拿什么参加游艇比赛?」这人问:「我猜你就是Paul Chow?」
「我正在考虑用一艘中式帆船去参赛。」
「帆船?在哪儿?」
「离岛上很多,可是我到不了那儿。」
就在每个人一听我谈起这件事都会笑我的时候,这个人却把它当真。
「我来跟你们市长说。他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的同班同学。」
第二天,报纸上出现这段报导:
「红十字会会长刘瑞恒博士昨天到基隆,造访准备参加跨大西洋游艇大赛的基隆青年。--中央日报」
这是个坏兆头吗?没人知道报纸上的消息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诅咒。果然,我收到一则来自市长的口信,他要见我。以前我从来没被官员召见过。
「我听刘瑞恒博士说你想去大陈。」市长对我说:
「我只是在找一条帆船。」
「想想看,基隆是海军北部舰队的基地,严格说来,海军是我的房客。还有,就算你找到一条帆船,要怎么把它弄回基隆?」
「我可以驾驶它回来。」
「你何不在那里雇一个船员?」
「雇一个船员?」
「你参加比赛不需要船员吗?」
「我的朋友和我就是船员。」我想到葫芦和小蒋。
「你们当中有人操作过帆船吗?」
「船就是船。你懂一种,就懂得全部。」才说完,就察觉到我暴露了自己的无知。而且对某件事过度热衷,会被怀疑我试图要挣脱什么。于是我立刻补充说:「您看,市长先生,一张渔网比一片船帆大,而且复杂得多。如果我能处理看不见的水下渔网,当然会知道怎么操作我拿在手里、看得见的帆。」
我是不是让自己显得更无知?呵!他竟然接受了我的说法。
「你说的不无道理。」市长说:「我来想想能怎么帮你。」
几天后,我和葫芦就上了海军登陆舰向大陈进发。第二天,这件事就上了报:
「准备参加跨大西洋游艇赛的青年,今早出发去大陈寻找帆船。」--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