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着陆
1955年8月8日
已经三天没看到任何天体了。我们用航位推算法孤独地航行。照我的推算,午夜以前应该可以看见法拉隆灯塔,那是旧金山湾外的一座小岛礁。但能见度太低,什么都看不见。
凌晨两点,仍然看不到任何灯光。照我推算的船位,应该距离小岛五哩左右,但另一方面,我们在航海日志上记录的9节船速,可能是有点乐观了。
忽然我发现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情况。回想在南海捕鱼时,我可以准确推算出航位。问题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导致我在东沙环礁搁浅。之后在琉球外海遭遇到安妮台风时,我对自己推算的航位很有自信,还把它放在无线电通信上,结果却偏离了正确位置至少一百浬。这次我有多少自信呢?已经三天没见到太阳了,我该停船吗?
我从两种互相矛盾的困惑中抽离出来,大声叫嚷:
「全员到甲板集合!」然后转向舵手:「逆风停船!」
他没理睬我。这时,所有人都聚集在艉艛甲板,反对与支持的意见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
我没闲情逸致去跟他们争论,直接走上前去从舵手的手上抢过舵柄,朝下风的方向推到底。
风立刻溢出了帆,船逆风停了下来。
咒骂声随即爆出。
「这是干什么?你这个笨蛋!」
「你那屄样的脑袋坏了不成?」
「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
这群愤怒的家伙中,任何一个都能抢过舵柄,把船拉回到航线上。没时间打架,我放掉舵柄走向主桅,把升降索解开,抓住落帆索,用尽全身的力气,瞬间把足足有半吨重的竹帆骨和湿帆布从桅杆上滑降了下来。
我的举动激怒了雷诺和马可,他们冲上来把我推开,随后开始拉动升降索,却丝毫动不了那一大捆帆具。「要12个人才能升得起船帆。」之前的老大所说的话,制止不了雷诺和马可。这时,葫芦插手进来。
「这节骨眼,不放下升降索的话,我就把你们这两个个屄样的家伙扔到海里去。」
「你试试看…」
葫芦是太极高手,能够轻松地把他们丢出船外。帆船已完全停了下来,像酒醉的水手般摇晃着。葫芦爬上扇形船艉的工作台坐下来,冷眼看着这两个大块头不停地拉动半吨重的帆堆。小麦很快地加入,还是没办法把帆升起来。
「喂,班尼!开动辅助引擎!」马可大叫。
班尼没理他。五分钟后,他们放弃了,同时咒骂着我。
接着,曙光乍现。
「现在可以起帆了吗?」马可转身对我说。
「不行,要等到看得见才行。」我说。雾很浓,只能看见船头前两百呎。
我们还得等,说不上来还要等多久。
突然,一个船艏撕破浓雾,正对着我们猛冲过来。就在要撞上的一瞬间,它停了下来。那是一艘渔船,看起来就像上海的联合国渔船之一。我招呼:
「法拉隆岛在那里?」
「就在你们那该死的鼻子底下,」甲板上那人喊了回来:「坐好了,别动!」
那人很快钻进底舱不见了。我跑进舱房,把无线电接收器的频率切换到渔民波段,刚好及时接收到从扬声器爆出来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
「耶稣基督!我他妈的才出来一天,就碰上一条该死的中国帆船从雾里冒出来,用两只鼓得像西瓜那么大的眼睛,呆呆盯着我看。他妈的,我到底在那儿?」
多么温暖的欢迎词!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我做到了!我没有对正在争吵的伙伴骂一句「该死的」。
约莫半小时后,雾散了,船头前方几码处出现了一些泛着泡沫的黑色礁岩。看着海浪撞碎在锐利的岩尖上,冲下来一些全身湿亮的海生动物,让我想起6年前南海里的珊瑚礁。只要晚个几秒钟收帆,我们肯定会加入岩石上那些海狮的行列。那个叫「一帆舟」的算命仙会怎么说呢?
甲板上鸦雀无声。
从我们最后看到日本本州岛沿岸的陆地算起,今天刚好是第54天。金门大桥应该就在我们前方15哩。
我错过了比赛,但这并不对我构成困扰。再也没有比看到完成每一件我想做的事,更令我心满意足的。我们顺利冲破了最烦人的官僚政治,驾驶一艘中国帆船横渡了最大的海洋。我们树立了真正的民主精神典范;换句话说,我们通过对每一个状况的辩论,最终做了正确的决定。每一位船员都把每一个状况看作是他的生死关头,没人会像搁浅在东沙岩礁时的那些船员,只是站在一边问:「船长,我们该怎么办?」
无线电突然响起了卡嗒声。
「请传送预估到达的时间。」
我那知道?该死的风戏弄了我们,就像女孩子对待一个追求者。我略过这则要求,在摩斯电码键盘上打出以下信息时,风完全停了。
「需要拖船协助入港。」
没有一丝风,张满帆的船开始像醉酒的水手那样摇晃起来。我还在乎什么?漫长的恶作剧已经结束,它爱怎么摇就怎么摇吧,我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接着,从雾里冒出许多船只围绕着我们,包括一艘海岸防卫队快艇、一艘领港船;还有一艘海关和一艘移民局的船艇、若干新闻采访船和许多游艇。
不久,几个官员登上了我们的帆船。一阵强风刮起,醉酒的水手醒了,和周围所有的船只一起竞速冲向终点线。两根橘红色的巨大桥墩突然从云层下方冒出来,盘据在海面上。桥墩之间是一道悬在缆索上的桥梁,缆索向两端延伸直插入白色厚毯般的云层中。
我们的桅杆能从桥下通过吗?
穿过橘红色的巨门,一个宽广平静的海湾在我们面前开展。远程的海岸上有一堆白色石头;靠近些再看,它们变成一路延伸到水滨的建筑。这就是旧金山吗?沿着滨海区有一列突堤码头,好像伸入海湾的章鱼脚。
「把船开进去。」领港人指着两条突堤之间的狭长水域对我们说:「就停在那艘方帆的帆船后面。」
和煦的微风在我们后面推送着,驶进那条船渠不成问题;但在里面调头,并挤进那艘大型方帆船后面的逼仄空间几乎不可能。我们可以收帆,并请拖船把我们推进去。但在所有跟随我们进港的船艇和欢迎的群众面前,这会令我们十分尴尬。
「让我们试试,就算发生擦撞,那又怎样?对观众来说,那会是个意外而令人惊喜的事件。」
我们直接驶入一条狭窄的船渠,到达方帆船后方被指定的位置,作了个完美的调头。风溢出了帆,船轻松停靠了码头,连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防撞装置都没摩擦到。群众大声欢呼:
「太棒了!这真是一趟历史性的航程。」
「唉!我们的泊靠还是不够完美。」
一上岸,我们就被闪个不停的镁光灯差点弄瞎了眼。」
随之而来的是被一连串的问题轰炸。
「你们晚上在那里停泊?」
「你们有带足够的引擎燃料吗?」
「你们想证明什么理论?」
「你们的船上有厕所吗?」
只有最后这个问题问得有道理。在海上航行时,我们悬蹲着;但在港里,要怎么上厕所?环顾四周,谢天谢地,现在正是低潮,突堤码头下出现一些横梁,可以让我们蹲在上面。
「什么是你们最困难的时刻?」
显然,我们所碰到最困难的事,就是回答他们的问题。
接着,我在人群中看到雪莉表妹。四年前在纽约见面时,她还在个高中生,现在要上波士顿的大学了。她在旧金山干什么?在跟她交谈之前,我被拉去赴宴。之后,我记的只有喧哗、人群,以及车辆废气、食物和酒精的气味。我是在梦中吗?
回到船上已过了午夜,我倒头就睡。但就在我正要进入梦乡时,被码头上一阵汽车轮胎的摩擦声惊醒,一道强光穿过敞开的舱口射了进来,引擎停止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那是什么船?」
「我想是中国帆船。」
「看看那艘帆船的甲板。」
「那些是竹子。」
「像我们在中国餐馆吃到的?」
「我们吃的是竹子的嫩芽。」
「这艘船从那里来?」
「报上说它是从中国来的。」
「中国在那里?」
「在太平洋彼岸?」
「哟嗬!」突如其来的高八度音刺穿了我们的舱口:「船上有人吗?」
「嘘!别把他们吵醒。」
雷诺起身走上甲板。
「你是跟这条船一起来的?」
「嗯。」
「你是从中国来的?」
「嗯。」
「越过了太平洋?」
「嗯。」
「你们有穿越任何风暴吗?」
「嗯。」
「很艰苦吧?」
「嗯…」
一艘活生生的中国帆船出现在旧金山港湾里,令老一辈市民们回忆起往日港里挤满了中国的快速帆船。后来,中国帆船不见了,只有在杰克.伦敦书中描述的中国渔民捕虾的圣帕布罗湾,才看得见中式帆船。作者经常在夜里跑去海湾,从放在那里的虾笼里偷虾子。
第二天,自由号的照片出现在所有报纸的首页;帆船从金门大穚下驶过的镜头,也出现在所有电影院放映的新闻影片中。群众蜂涌到渔人码头,只为一睹这艘「来自中国的帆船」。我们好像登陆新大陆的清教徒,受到当地「土著」的欢迎。
伊莎杜拉是卡尔的朋友,她送给我们每人一条浴巾,卡尔除外。
「我的呢?」卡尔问。
「我想你一定已经有一条了,他们都没有。」
「妳怎么知道他们没有?」
「我是个中国人,知道中国人用什么。」
亚伦和桃乐丝.瑞贝拉斯及罗明哥一家,是卡尔的兄弟会会友,他们带我们用床垫袋去冲浪。
从索萨利托来了一对白人夫妇。
「拜托你们告诉我太太我会说中国话好吗?」他用地道的京片子恳求我:「她以为我是瞎掰的。」
「她怎么会这么认为?」
「在中餐馆里,没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
「在这里,他们都说广东话。」
卡尔的兄嫂查理和珍.麦勒特,以及他们的两名子女劳拉和伊吉,邀请我们住到他们在伊弗纳斯的家。查理是州立公园管理员;二战时,他是战斗机飞行员。来到伊弗纳斯之前,他们在沙加缅度亲手建造了一幢房屋。
诺曼.雪非尔德是一名退休空军军官,老婆切莉是台湾人,夫妇俩带我们出城参观他们栽种来酿酒的葡萄。当地农民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畜养的牲口,我们亲眼见到和牛只一样大小的猪。
安.伦敦读了我的航海日志,自告奋勇要帮我们找出版商。她还带我们去圣法兰西酒店会晤她父亲唐.伦敦,身为这家酒店的总经理,他邀我们去扶轮社和旧金山游艇俱乐部发表演说,他是俱乐部船队队长。
徐博士邀我们去中国城的狮子会演讲。
岭南校友会邀请我们参加午餐座谈会。
奥克兰论坛报主编带我们去「黑猫俱乐部」,在那里,记者们可以自由进行非正式访谈。「亲爱先生」船长带我们搭乘他的小帆船巡游海湾,还去了蒙哥马利街「专为绅士开设」的酒馆午餐。
这就是美国?看起来和我四年前到访时差别很大。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游艇、大饭店或私人俱乐部。
有些华人中学女生来拜访,我们邀请她们上船。码头上的游客看到了,就问她们:
「喂,你们这些女孩,怎么跑到船上去了?」
「靠关系。」
「什么关系?」
「我们带来中国人的家常饭菜。」
凯若.罗森塔就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她带给我们美式家常菜。此后,她每天都来船上闲逛。一开始,他父亲总是陪她一起来。「他担心我会被五个中国渔夫轮暴,」她开玩笑地说:「你们知道的,美国人认为水手品行不端。」有一天,她单独出现。
「妳爸爸呢?」我们问。
「他在家。」
「难道他不担心妳?」
「他说你们几个没问题。」
她甚至开了她爸的汽车,载着我们在丘陵起伏的街道上兜风,还到Hungry-I, Top of Mark Hopkins and Fairmont这些夜总会去开眼界。
我们被许多新面孔淹没,错过了熟悉的面孔。直到有一天,码头上传来一个声音:
「雷诺!小周!」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引到甲板上来,也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基隆。那天清晨,我们缷下的渔获很早就拍卖掉了。当我还穿着油布雨衣、雨靴走进渔会大楼,同样的声音喊出:「小周,这是你们的船分到的拍卖所得。」漫长的海上辛苦作业后,再没有比听到那个声音和笑容更甜蜜的了。
小高负责计算船员们的渔获所得份额。
「小高,是什么风把妳吹来这里?」我又惊又喜地问。回想在基隆时,她从没到过码头,更不用说上我们的船。
「我听说你们刚进港。」
「妳怎么知道我们停在那个码头?」
「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已成了全城的话题?」
「你就为了这事专程来旧金山的?」
「有何不可?」她开玩笑似地说:「我可是花了两天搭飞机呢。你们花了几天?」
她随即爆出笑声,比我们打鱼丰收笑得都大声。难怪我们所有渔夫都称赞她圣洁、公平又聪明,这是上帝赐给她的恩典!
「妳要上船吗?」
「不然,你说我们来干嘛?」
登上我们的帆船之前,她转身介绍和她一起来的人:「这是我姊姊马格丽特、她女儿维拉,还有我女儿依兰。」
你猜怎么着?她取了个英文名字--伊芳。
「我现在住在美国,」她说:「没人记得顺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