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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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麦高文家

我回到莎莉的寄宿公寓,发现准备早餐的工作已被别人取代。我不能怪莎莉,只能怪自己夏天到胡桃树餐厅打工。所以我又回去找阿莫瑞先生。

「试试这个,」他给我一个地址说:「这是个住宿在雇主家的安排。」

「明天再来。」诺勃山丘上那幢白色豪宅的女主人,在问过我的来历、年龄和在城市大学的主修科目后对我说。这次面试是在「藏书室」里进行的。这是个小房间,一边有一扇大玻璃窗,对面是个大壁炉,靠着另一面墙的是个大酒柜。房间里唯一可见的装饰,是一些穿着五颜六色拿破仑时代军装的玩具兵瓷玩偶,分布在壁炉架上、墙壁基座和咖啡桌上。墙壁的其余部份都贴着丝质壁纸,搭配着玩具兵图案;家俱上的布品也一样。房间里看不见书,为什么她叫它是「藏书室」?

当我走出书房时,迎面碰上一个穿着西装,身高和我相当,但身材结实的男人。他走起路来像个军官,声音像个教官。

「这人是谁,桃乐丝?」

「他是被大学推荐来面试男仆工作的。今天下午还有两名应征者。」

这人把我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后,令我吃惊地说:「你被雇用了。」

「可是,亲爱的,其他的应征者怎么办呢?」

「告诉他们:这个工作已经找到人了。」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我有五个儿子,所以你有什么花招的话,就留给自己吧。」

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麦高文宅邸是一座位于诺勃山丘华盛顿街2100号的白色大厦,可以俯瞰旧金山湾,对面是树木繁茂的小区公园。公园对街是糖业巨子史普林克斯的豪宅。麦高文家是在我来之前两星期才搬进来的。他们的到来,为湾区当地报纸制造了一些新闻。

罗伯.麦高文来到西部之前,是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总裁;在此之前,是美林证券经纪公司的执行长。除了经纪公司,美林还拥有庞大的食品连锁西弗韦,它的总部设在奥克兰,因为经营不善,所以他要女婿接手管理。

麦高文一到旧金山,第一件事就是去视察湾区所有的西弗韦连锁店。根据报纸登载的消息,他第一天就当场解雇了半数以上的经理。

「跟我来。」女主人帮我解围,带我穿过这幢皇宫般的豪宅。但它并没有像图片中描绘的那般俗丽的装饰,也没有镀金家具或墙壁;但每一层楼都能将旧金山湾的美景尽收眼底,而且每个房间都各有主题:藏书室的是锡制玩具兵,客厅是天蓝色的法式设计,餐厅以黄色为主,中庭和日光浴室是铸铁和大理石。

「我要你随时保持大理石地板清洁和打腊,尤其是黄铜镶嵌。由你决定什么时候需要做。」

接着,她带我到地下室。地下室的门和楼上的一样多,有一个天井通向车库和酒窖,一道走廊通向洗衣间。她打开车库门,巨大的车库内停了三辆汽车,一辆是克赖斯勒旅行车、一辆别克四门轿车和一辆小(雪弗兰)克尔维特。

「你的任务之一是照顾这些车子,」女主人说:「工作包括随时保持车内外清洁和定期保养引擎。你不需要自己保养,只要开去给经销商。什么时候做也由你决定。我们不在城里时,你要每天轮流开它们,这样才能保持引擎的润滑。」

真不敢想象我被指派管理三辆汽车,觉得好像已经拥有了它们。

「哦,要让所有车子都头朝外,」她继续说:「对麦高文先生或我来说,这个车库太小,不好掉头。」

我又看了一眼车库,它已经缩小了。我要怎么让这些车掉头呢?车道这么弯曲、倾斜又狭窄,而且车库里还有一堆砍下的薪柴。这个任务将带给我很多趣味。

「这些柴火是用在藏书室的壁炉和客厅的。旧金山天气潮湿,我们每天都会在藏书室里用到这个。你的工作是每天早上检查火炉,清理灰烬和添加新的柴火。麦高文先生会教你怎么堆栈柴火,好让他只用一根火柴就能点着。除了这些工作,你还会被派遣去做一些需要跑腿的差事。」

「差事?」

「根据需要,做一些未事先安排的事,像帮厨子跑去杂货店买东西、擦亮麦高文先生的鞋子,或擦拭门窗。还有问题吗?」

当年我父亲留学密歇根时,在大学校长家当僮仆。他的工作是照料火炉和马匹。火炉需要铲煤和清理灰烬,马匹需要饲养、刷洗和上鞍。「我还要帮马脱靴子。」爸爸用幽默的口气说:「紧抓着马靴的后跟,让那些混蛋踢我的屁股。我大部份的工作是去骑空闲的马,这样牠们的腿就不会抽筋了。」这和我开车子保持齿轮润滑一样。

接着,麦高文太太推开一扇门说:「这是为你准备的。」

我无法相信。这是个铺着地毯、附有浴室的卧房,有一张床、一个存放衣物的壁橱和一张桌子。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接着,她打开另一扇门,是个大到放得下一张乒乓球桌的房间,除了一套沙发,还有另一间浴室。

「这是你的客厅。我会找一些布料来做沙发靠垫。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我哪会知道?又那里在乎?这个住处比渔船上12个人共享的整个舱房还大得多。

女主人不等我回答,继续说明我的酬劳:「你不会跟我们一起用餐,你可以用洗衣房里的一个炉子和一台电冰箱。你一个月有70元伙食费。」哇,如果之前我在唐人街餐厅打工,第一天没被解雇的话,这几乎是周薪的两倍。

「让我给你一点提示。厨子总会为我们准备过多的食物,如果你对她好一点,她会填饱你的肚子。」

我很知道这一点,在渔船上也是如此。

宅邸里的雇员包括一名厨师、一名洗衣妇、一名男管家、一名兼任麦高文太太秘书的贴身女仆、一名麦高文先生的贴身男仆,以及一位专门照顾他们最小儿子马克的家庭教师。只有厨子、家庭教师和我是住宿在这幢宅邸里,他们较大的儿子都住在外面。罗宾在牛津大学、麦瑞尔在史丹佛大学、彼得和史提芬在东部的某间寄宿学校。

麦宅的工作人员都说带有某些口音的英语。厨子是芬兰人、洗衣妇来自立陶宛、清洁妇来自保加利亚、管家是法国人、家庭教师是爱尔兰人,贴身女仆和男仆都是英国人,甚至连麦高文夫妇说话也带有某种口音。麦高文先生有浓浓的波士顿腔,麦高文太太有一种「贵族式」腔调,就像电影里纽约上流社会的人说的话。这使我想起我上的第一艘渔船,船员有说挪威、苏格兰、意大利腔的英语,以及宁波、山东腔的中国话。

「你明天能搬进来吗?」麦高文太太问。

「我现在就能搬进来。」

「你不需要收拾行李吗?」

「我没多少东西,都在我的车里。」

她看向窗外,只见一辆1947年的朴利茅斯双门轿车。

「那是你的吗?」她问。

「是的。」

「你可以停到下个街区或街对面吗?」

「好的,麦高文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本来我以拥有一辆车为傲,现在看到它,军绿色的钣金都褪色了,实在需要重新上漆。正在想着该漆上什么颜色时,她问:「可以载我到机场吗?」

「好的,夫人,我去把我的东西从车里拿出来。」

「不用你的车,用这辆家庭轿车。」

「家庭轿车?」

「这辆克赖斯勒」

我随她上楼去取她的手提箱。

「妳是轻装旅行,麦高文太太?」我试着引起话题。

「所有我需要的东西都在我们的纽约公寓。」

「公寓?不是独栋住宅?」

「纽约人是不住独栋住宅的。」

我们的谈话进行得不怎么顺利。当我打开后门要让她坐进去,她却不埋会我而自行坐进副驾驶座。

「妳不坐后座吗?」我问。

「那样,我怎么跟你说话?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这么说来,我想这是另一次面试。

「麦高文先生会去吗?」我问。

他明天才会去。我们尽量不搭同一班飞机。万一飞机失事—老天保佑这事儿不会发生—我们的孩子才不会成为孤儿。

这些有钱人设想得真周到。

我迫不及待要告诉维拉:这幢豪宅有挑高天花板、旋转楼梯、落地玻璃窗、华丽的窗帘和搭配家俱的丝绸壁纸,以及为我准备的地下室套房。我直接去找维拉。她已找到一个在林荫大道区的工作,是和一位行动不便的女士沙特克太太同住,为她做早、晚餐,晚上还要帮她洗澡。

回到麦高文家时已是深夜,我被锁在门外,因为我把钥匙留在「地下室套房」里。我从没住过带锁的房子,所以不习惯随身携带钥匙。

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找到一扇毗邻街道、通往我房间隔壁的洗衣房的窗子,有两层楼高,比船上的桅杆低得多,可以很轻松地解决,于是我爬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大早就出门接维拉,这样就能在靠近学校的街道找到免费停车位。下午回到麦高文家,我被告知当天早上有一场大骚乱。

「丽塔早上来的时候,发现洗衣房窗户被打破了。」管家皮耶告诉我:「她跑上楼歇斯底里地叫着『有小偷』。后来,麦高文先生下来很快看了一眼说:『是保罗,我们的新僮仆。』『可是他为什么会打破窗子?』我问。他转身问我:『你有见过那个小偷,会把打破的玻璃扫干净的?』他讲的有道理。」

怎么办?我等着被告知打包走人。这时,我听见麦高文先生把车开进车库,在上楼之前把头探进我的房间,递给我一个两毛五分硬币。

「去帮我买份晚报。」

我火速跑出去。当我把报纸递给他时,他的手还是伸向我。

「什么事,麦高文先生?」

「找回的零钱呢?」

我愣住了。一个百万富翁竟然会讨回这么一点找零?要是在中国,你只会预期看到乞丐伸手讨零钱。难怪在美国所有的物价尾数都是99,从一双鞋1.99元,到一辆车卖1,999元。

搬进麦家豪宅没多久,我就注意到麦高文太太总是穿着黑色衣服。有一天,我发现床上有几套大礼服,内袋上都有查理士‧麦瑞尔的标签。我问麦高文太太,是否要把它们送洗。

「不用,那是给你的。」她说:「这是我父亲一些较好的套装。他老人家去世后,我特地挑出来要给麦高文先生,可是他不要;我想它们会适合你。」

要怎么处理这些西装?我一直穿着两位中国城长老为我买的衣服,也不可能有机会穿这些。第二天,我穿了一套去学校。

「你在哪儿弄到这么难看的老古董?」雷诺问我。

「我仅有的另一件夹克,是在海上穿的旧海军夹克,上面沾了太多油漆。」

「那至少也比你现在穿的要好。你看起来像电影里的黑帮老大。」

「它本来是属于麦高文太太的父亲。」

「百万富翁可以穿它,但不是你。」

「为什么?」

「有钱人喜欢老式的,你应该买一些较新式的。」

「我想雷诺说得有理。但因为我没有厚重的衣服,所以一直穿到脏,才把它们丢进洗衣机。」

几个礼拜后,我在床上发现另一套黑西装,这套看起来比较流行。我的意思是比较新式。

有一天,管家通知我为麦高文太太开车。「你怎么不穿上制服?」

「什么制服?」

「就是那套麦高文太太交代我放在你床上的黑西装。」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呀。」

「你不需要被告知。看看周遭,我们每个人都穿着某种制服。」

「我去向她道谢时,她只对我说:不用客气。」

「那是他们应该提供的。」

「怎么说?」

「就在不久前,先生要我召集工作人员到书房。他很生气地问我们:谁碰了他的百年白兰地。当然,没人承认。当他开始个别询问每一个人,我站起来建议他应该等你在场。你猜他怎么说?『保罗不是员工之一,他是个学生。』我提醒他,曾经有几个年轻学生闯进屋子偷了酒。他说:『保罗是最不可能偷喝那玩意儿的人,他连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都分不清。』他怎么会知道的?」

「真难为情,」我说:「有天晚上,麦高文先生给了我一把酒窖的钥匙,叫我去拿一瓶波本给他,结果我拿上来的是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你究竟喝过什么?」

「水。」

「鱼才会喝水。」

「他是怎么找到偷喝白兰地的人?」

「他做了记号。」

我很难相信,以麦高文先生的财富和地位,竟然会在白兰地酒瓶上做记号。

还有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奇。举个例子:停在诺勃山上的昂贵车子那么多,偏偏就有人要偷我的老爷车。或许我不该把它重新上漆。维拉和我动手把它漆成黑色,使它看起来焕然一新。

一星期后,警察在圣荷西找到我的车,除了不能发动,什么都没遗失。我在座位下面找一张皱巴巴的砂纸,用它在碳刷接触发电机的地方打磨了一下,车子马上就发动了。

「你需要一个新的启动器。」带我来的警察对我说。

「我想就由它这样吧。这就是我的安全锁。」

麦高文家有五个男孩,我私下里认识了其中两个——彼得和马克。马克五岁,我每天看到他和褓姆昆恩小姐在一起,由我负责接送他们。大一点的男孩只有在假日或暑假才回家,我却从没见过,他们白天出去,晚上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三彼得是我唯一见过的,他总是在宅邸四周闲逛找事做。夏天,他在最近的西弗韦分店当包装员,每天走路去上工。当他父母不在时,他会要求我让他开一辆车子溜出去。有一天,我注意到他需要理发。

「你怎么不去理个发?」我建议。

「付不起钱。」

「你不是在西弗韦打工吗?」

「是啊,可是我必须把钱存起来留着下半年用。」

「你爸妈不给你一些津贴吗?」

「你开什么玩笑?学费跟宿舍伙食费都由他们提供。」

所以我就帮他理发。这些美国人真奇怪,罗勃和桃乐丝.莫瑞尔‧麦高文可能是美国最富有的人家之一,除了旧金山,在纽约有一间顶层公寓,在长岛有一幢独栋住宅,在佛罗里达珊瑚滩还有一幢别墅。

「好吧,我打赌,你爹一定没有私人理发师。」我对彼得说:「现在你有一个了。」

「所有的美国人都不给他们的孩子津贴吗?麦高文先生。」有一天我载他去机场,我想我可以为彼得说句话。

「我想大部份的人会给。」

「你有给子女津贴吗?」

「为什么我该给?我供给他们所有的基本需求,送他们进这个国家最好的学校,为什么还需要给他们津贴?」

「他们不需要一些零用钱吗?」

「我为他们和家庭的需要而工作赚钱,为何你认为他们应该接受施舍?」

「不算施舍。彼得在房子周遭做了很多事。」

「如果彼得想赚钱,他不会从我身上赚。如果他想帮家里的忙,那会受到欢迎。这是我们的家。家中每一个成员都该付出。」

「那你的孩子们要怎么赚零用钱呢?」

「嗯,我给彼得在西弗韦安排了一个工作。」

「这我知道,当一个包装员。」

「你认为他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事?他完全没有任何方面的经验,更别说管理了。不管什么事业,都得从基层做起。父母该帮忙吗?是的,但必须小心,有时候钱会毁掉一个人。麦高文太太和我为每个孩子设立了一个百万元信托基金,但他们在21岁之前不能碰。你可能会好奇我们会怎么处理多余的钱,我也很好奇。去弄清楚麦高文太太的父亲是怎么处理他的庞大资产,他没有留给子女。」

麦高文先生这一番话,使我想起当初在基隆雇用的女佣。我们六人同住一间公寓,从洗衣到作饭,那女佣帮我们照顾所有的事。每月我们会把分摊的伙食费和女佣的薪资,交给被选出来处理公寓所有账单的雷诺。有一天,我们知道了雷诺已经好几个月没付薪水给女佣,但她照常把食物端上餐桌。这真丢脸!等我们付清工资后,我去向介绍她来的童太太道歉。

「钱对她来说倒是无所谓,」童太太对我们说:「她爸爸在南部拥有产量最大的鱼塘。」

「那她为什么还当女佣?」我问:「她家里没有女佣和仆人吗?」

「有啊,可是她爸爸要她通过实际的生活经验,了解他们的感受。」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好莱坞打来的电话。他们听说我驾驶一艘帆船跨越了太平洋,所以追踪到圣派布罗湾的中国营。他们在帆船上找到了被我遗忘的一本日记。对我来说,日记只不过是学生时代讨厌的周末作业,但这些人却想把我们的航行历程拍成电影,还邀我去他们的片场。当我向麦高文家请假时,他们对我说:「从我家的车子里挑一辆开去吧,开你那辆老爷车走这么远的路不安全。」

至今为止,他们不让任何一个子女碰这些车子。真不明白这些有钱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去过洛杉矶三次。第一次是以渔夫的身份去的,第二次是个游客,这次的竟然是电影明星!这个城市也变了。第一次去时,它只有便宜的旅舍、灰狗巴士和红色有轨电车;这次去,它已有电影制片场、露天圆形音乐厅和所有卡通角色都活起来的游乐园。狄斯尼乐园是「自由号」到达的前一年开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