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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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柏克莱(下)

身为主修工程的学生,我只要修基础物理学--力学、电学、磁学、热学、声学及现代物理中的三门课程。我修的最后一门课,是由伊普斯兰提斯教授教的。有一天,他开讲时对我们说:

「两名同卵孪生兄弟,在其中一名飞上太空之前,一起把胡子刮干净。当进入外层空间的那个返回地球时,他惊讶地发现,留在地球上的双胞胎兄弟已长出了胡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不过去太空漫步了一个早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只有午后的阴影。难道是时钟开了他们一个玩笑吗?」

我们都对教授的用意毫无概念。他知道这堂课是物理,不是希腊神话吗?

伊普斯兰提斯教授是著名的塞格雷/张伯伦团队成员之一,他们在我发现美国的那一年发现了反质子。

看到全班同学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教授转身在黑板上潦草地写出一串怪异的符号,在我看来很像希腊文。

t = T /√[ 1–(v/C)2 ].

接着,他解释道:

「T是宇宙飞船上静止的时钟所记录的太空飞行时长。t是地球上的时钟所记录的动态宇宙飞船飞行时长。」

「看看方程式右边的分母,它不可能比1大。这意谓t一定比T长。」这就是为什么留在地球上的那个双生子,在他的孪生兄弟短短的飞行时间(T)中,有较多的时间(t)长出胡子的原因。这种现象称之为「孪生子誖论」。

这让我想起艾丽斯在仙境中喝下瓶子上贴有「喝我」标签的药水后,身体缩小到能进入兔子洞。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吞下所有被丢到课堂上的原理,只要它能被转化为数学方程式,即使有疑问,我的中国式教养会阻止我当面对长辈或课堂上的老师提出来。但这个说法实在太过头了,于是我举起了手。

「这个理论可以被证明吗?」我问:「我是说它真的会发生在我们可观察得到的世界吗?」

「它是在『介子神话』中被观察到的。」教授说:「当宇宙射线撞击到地球大气层时,平流层中就会产生一种名为介子的粒子。它的寿命很短,即使以接近光速行进都难以到达地球,但我们的确在地球上的实验室发现到它。这可能只有两种解释:介子运行的距离会缩短,或者它的寿命会延长。这两种现象都包含在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中。」

「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拒绝接受它,除非亲眼看到它们的衍生物。「您能展示给我们看吗?」

「可以,但你必须多上些物理课,才能理解我的推导。眼下,你只能相信我的话了。」

相信他的话?

我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出丑。

在中国,有人告诉我:全世界除了爱因斯坦本人,只有五个人能了解他的相对论。或许这是我停止追问的借口。

作为一名工程主修生,这是我最后一门必修的物理课。我没有进一步考虑,就把主修科目更换为物理。物理系规定所有的主修生都要有一名导师,我选择了伊普斯兰提斯教授作为我的导师。他给我的第一个建议是:

「力学是所有物理学分支的基础学科,你去修力学的进阶课程吧。」

教分析力学的贾德教授是个大块头,令我想起电影明星史都华.格兰杰。所有物理系的教授,在校园后方山丘上的劳伦斯放射实验室都负责某些职务。贾德教授主管粒子加速器里的环绕轨道。

修完分析力学后,我又选修了量子力学。

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两门力学彼此间没有相似性。我们运用力学计算粒子的准确运动;然而,量子力学说明了:我们无法确定一个粒子的能量或动力。

班上有一名十三岁大的男孩。当我还在思考这种不确定性是如何用于物理测量时,他似乎已理解教授在说什么。他是个独行侠,完全独立做功课,也从不和班上任何小团体互动。后来,教授卡普勒斯博士私下告诉我们:「这男孩是个奇才,但不是天才。只是恰好他的心智比一般人较早熟。看看我,有两个脑袋吗?」

卡普勒斯自己也是个奇才,他从哈佛毕业时才十五岁。

我每天都会碰到和我的常识相反的观点,这时,我会去请教我的导师。有一天,我问他什么是反质子。

「宇宙万物在各个面向都必然有一个相反的部份来与之配对,被称之为反物质。」他说:「反质子就是质子的反物质。」

「要如何知道它的存在呢?」

「宇宙必须保持平衡。安德生已在加州理工学院证实了负电子的存在。他所谓的正电子、反质子,自然成为下一个要寻找的目标。」

「你们要怎么寻找?」

「我们加速粒子的运行,直到它产生足够高的能量来创造它。」

「能量如何能创造一个物质粒子?」

「根据爱因斯坦的能量方程式E=MC2,能量和质量可以互相转换。」伊普斯兰提斯教授说:「我们知道一个质子的质量相当于5亿电子伏的能量。要产生一组正负电子组,需要10亿电子伏,所以我们建造一个加速器来产生京电子伏(即10亿电子伏),我们称之为高能质子同步稳向加速器。」

「为什么我们不能略过质子,而只生产反质子?这样我们只需要一半的电子伏,不是比较便宜吗?」

「平衡是大自然的基本法则,磁铁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根磁铁有两端--阴与阳,不管你怎么切它,每一段较小的磁铁都会有相对的两极--阴与阳。质子与反质子也属于一组阴阳配。」

阴阳。这不就是雷诺说过的、与生活及算命有关的道理吗?物理与算命也有关吗?

「质子加速器是哪一种粒子?」我问。

「它不是粒子,而是类似粒子回旋加速器。」

「什么是粒子回旋加速器?」

「是一种使带电粒子加速的机器。」

「所以它只是一台机器的名称?」

「是的,不过比较大。」

「这里有吗?」

「就在小山丘上的劳伦斯放射实验室里。」

「劳伦斯是谁?」

「劳伦斯教授是发明粒子回旋加速器的人,实验室就是他设立的。我们在那里有质子加速器。」

「你找到反质子了吗?」

「当然。」

「什么时候找到的?」

「1955年。」

「多么巧合!我们就是那一年在帆船上找到美国的!」

「质子加速器要如何操作?」我很惊讶伊普斯兰提斯教授没有对我的无知问题恼火。

「正如粒子回旋加速器,是由一对巨大的磁铁所组成的,它控制一个在环轨中运动的粒子,就像一匹在跑道上奔跑的马。当粒子经过一个间隙,我们给它一个撞击。这撞击就是一种电脉冲。多次撞击后,粒子最终会达到所需的能量。」

「你是说只有一组磁铁?这组磁铁有多大?」

「大到足以覆盖整个轨道。否则,粒子经过加速会偏离轨道。我们称它为一组阴阳配。」

所有东西似乎都掉入了阴阳观。难道整个宇宙也是起始于阴阳配吗?宇宙中这相辅相成的阴阳配又在哪里呢?

「你能看见粒子在质子加速器中产生吗?」

「不能。」

「那你怎么知道它们在哪里?」

「我们搜寻它们的足迹。」

「怎么做?」

「我们使它们转入一个气泡室。」

「什么气泡室?」

「你去问格拉泽教授,这是他的主意。」我想,他被我问烦了。

格拉泽教授教我们核物理。每个星期五下午,他会跟我们一起在柯梦思咖啡厅喝啤酒。

「你是怎么想出气泡室这个主意的?」我们在一次啤酒聚会中问他。

「当然是在喝啤酒时啰。」他大笑地说。

「拜托,格拉泽教授,我们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让我示范给你们看。」

接着,他伸手去拿一瓶还没打开的啤酒。

「仔细看这个瓶子,你们看到气泡了吗?」

「没有。」

「给我一支开瓶器。」有人拿了一支开瓶器给他。

「看清楚哦!」他用力打开瓶子。「现在你们看见什么?」

「气泡!」

「再看一遍,看到气泡线了吗?」

有人说看到了,有人说没有。

「如果有一种像宇宙射线的高能量粒子穿过它,瓶中压力的释放就会显现粒子与啤酒的相互作用,一连串泡沫就会沿着它的轨迹形成。」

有一天早上,我们从新闻听到格拉泽教授因为发明气泡室而获得诺贝尔奖。当天他走进教室时,我们全体起立为他鼓掌道贺。

「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对全班说:「我必须在颁奖典礼上发表演说,这是我不擅长的。所以现在起,我再也不能来上课了。我必须做功课。除了我得了奖之外,凡是上我课的学生,都会得到A等成绩。」

这番话,使他赢得更热烈的掌声。

「只要你们把我指定阅读篇章中的所有问题,交给助教金姆先生。」

格拉泽教授再也没回到物理系,他接受了生物系的教授职位。我想,他正像我父亲曾经对我描述过的美国人,勇敢去面对一个新世界。

「不论你发现什么,最好是向中国人查证一下。」教授对全班同学说。

每个进柏克莱的学生,不管主修什么,一定要修一门与科学相关的课程。维拉修的自然科学是由爱德华.泰勒教授教的,他被称为「氢弹之父」。众所周知,柏克莱的学生向来以思想自由著称,他们反对几乎所有的规则及官方政策,战争与核能是其中的两项。所以有一年,当一部有关一名好战科学家的讽刺电影推出时,柏克莱的学生就公推泰勒教授为「年度核战狂」。

泰勒教授有一项本领,他擅长把科学传达给门外汉听众。他的课在校园里最受欢迎,而且同时占用两个演讲厅,一个是由教授亲自讲授,另一个是用遥控显示器。因为喜欢聆听他用浅显的语言解释科学观念,他的每一节课我都和维拉一起去听讲。

有一次,他被问到他是怎么想到氢弹这个主意的。

「我是从中国人那里得到的灵感。」他告诉全班同学:「你们知道,1031年发生了一次宇宙大爆炸,这是人类最早观测到的氢弹。为什么我要归功于中国人?中国人是唯一详细记录这个事件的。根据中国编年史中有关那一年的记载,在光天化日之下,甚至用肉眼也可以看到它。他们连续30天记录了坐标和亮度,后来被认证为我们所谓的蟹状星云。信不信由你,除了中国,我没发现到全世界任何地方有提到这件事。」

有一天,校刊登了一张13位获得诺贝尔奖,以及图灵和费尔兹奖章得主一字排开的照片。

我知道我来加州是个正确的抉择。史丹佛或许有较好的足球队,或较活跃的希腊俱乐部,但在学术的严谨和创新的环境上,连作梦都休想和柏克莱相提并论。

在柏克莱,我们不但可以单独和有声望的科学家对谈,还不时可以见到杰出的世界性政治人物。

有一天,瑈夫人[1]来校演讲。她指控美国人「迫使我们的年轻女性当妓女,年轻男子拉皮条和以对抗共产党为名当小偷。然后以我们的健康为借口,说服我们放弃豆浆,改喝用你们美国人输入的奶粉冲泡的牛奶,却又不协助我们发展酪农业。等你们退出后,留下我们的孩子既没有牛奶,也没有豆浆可喝。」

又有一天,希腊皇后参访我们的校园。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皇后,所以跑到萨瑟门(南校门)等着想见她一面。我倒不觉得在那里碰到伊普斯兰提斯教授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本就有个希腊姓名。

当皇室成员在随行队伍的护卫下经过我们面前时,皇后忽然用希腊语喊出一些话语,并走出行进的队伍。当她向我走来,在距离我不到两呎时,向着站在我旁边的伊普斯兰提斯教授伸出手来。她用希腊语说了些话,还用手拍拍他的脸颊。没人知道伊普斯兰提斯教授竟然是希腊皇后的侄儿!

在所有这些「万神殿」的建造者中,有些是我尽量要避开的,比如系主任、大学校长、教务长等。但不管我言行举止多么小心,这事儿还是找上了我。有一天,我被叫去见教务长。这种事曾发生在维拉就读城市学院时,女教务主任曾要她把旗袍的开衩缝起来。这次我犯了什么错?

「这里有500元奖学金要给你。」教务长递给我一张支票。

我不相信。奖学金是我最不应得的。我是个从中学辍学的外国学生,比我的同班同学至少大了十岁,而且各科成绩都在及格边缘挣扎。

「这一定是弄错了,先生。」我说。

「没错。」教务长向我保证:「我们向那位女士展示一份长长的名单,他挑中了你。」

「她是什么大名?」

「她要保持匿名。」

「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名字。」

「那我怎么向她致谢颁给我奖学金?」

「你可以写封信,我会转交给她。」

「我怎么称呼她呢?」

「只要称『亲爱的朋友』。」

我的致谢函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朋友:您赠送的奖学金刚好及时帮我付了学费。您可以放心,将来我也会像您这样帮助别人。我向您保证,未来我会把这笔钱传递到需要它的人。感谢您。

我忽然明白这位好人不愿暴露姓名原因,又为什么教务长建议我只称她为亲爱的朋友。就像中国城里那些捐给我1,400元,让我在这片土地上开始新生活的同胞,也都没有留下姓名。他们和这位女士的目的相同,是要拉我一把而不求答谢。很遗憾的是,很多接受补助或奖学金的人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成就十分卓越。

几天后,我的洗碗伙伴吉姆.穆迪也被召到教务长办公室。他获得中国城一家名为「淘淘」的中餐馆赠送的一笔小额助学金1,000元。餐馆老板没有挑选任何名单,只指定要给予致力于学习中文或中华文化的学生。

真希望吉姆没有把他刚刚对我说的话告诉这位朋友:

「你今晚能为代我值班吗?我要带女朋友去一家很棒的中国餐馆用餐。我终于能这么做了,还能处理我的停车罚单。」

注[1]瑈夫人,本名陳春麗,西方媒體稱她為龍夫人,是前南越總統吳廷琰的弟媳,也是他得力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