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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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唐?马祖凯利

计算机中心的人员编制很小:六呎高的主管唐‧马祖凯利、他的得力助手艾尔玛、系统程序员比尔、一名学生助理卡尔,以及三名全天三班轮换的计算机操作员。我是计算机中心的常驻客户,唐带着我一步一步从程序设计到计算机操作。等到我会用公式翻译语言编写整个程序时,唐和我已成了好友。

「你打网球吗?」有一天,唐问我。

好在我上过网球课。我的教练还是前温布敦网球赛冠军得主!在中国,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网球是有钱有闲阶级才玩得起的。在西北大学,我不必付费,因为学费包含了所有课程:学科、溜冰或网球。我要付钱的只有一支网球拍、一件白短裤和一双无底网球鞋。我们西北大学有红土球场。

从那时起,打网球成了我们工作结束后的固定节目。有一天打完球后,唐问我:「你看过市区吗?」

「我去过马歇尔牧场和中国城。」

「那不是市区。我带你去看看。」

在体育馆淋浴后,他带我去一家看起来不像餐馆的餐馆,那是一幢住宅。之后,我们去他的公寓。整个室内只有两件家具,一架钢琴和一张床。

「这原本是属于拉赫玛尼诺夫的。」唐说着,把手放在琴键上滑动,好像在抚摸着一只猫。

「拉赫玛尼诺夫是谁?」

「听听他的音乐,看看你喜不喜欢。」

唐坐在钢琴前弹奏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是他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你能背出整首曲子?」

「你疯了不成?」他拿了一本乐谱给我看。「你知道整首曲子有多少音符?」

「可是你毫无停顿地弹了出来。」

「你一旦进入了音乐,它就会领着你。你是用感觉弹奏,而不是音符。」唐向我解释:「当你听音乐的时候,你是聆听它,还是看音符?」

「我不看乐谱。」

「当你聆听某人朗诵一首诗,你会看文字吗?顺便问一句,你喜欢我弹的曲子吗?」

「我没有打瞌睡。」

「那就表示你喜欢。现在,我要向你展示一下不同类型的音乐。」

我们来到湖滨路上一幢高大的建筑--城堡酒庄,上了顶楼。这里灯影朦胧,有一个酒吧、一架钢琴和若干桌子、沙发,里面的人或喝酒、或交谈。唐帮我选了个位子坐下,又帮我点了杯酒,然后走到钢琴前开始弹奏。琴声听起来好像他不在场,是钢琴自动在低吟,和他在公寓里弹奏时,手指在琴键上到处快速移动的方式完全不同。我敢发誓,它们是用两种不同的乐器演奏出来的。

钢琴上放着一个玻璃酒杯。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士走向唐要他弹点什么。

「我不认得曲名。」唐说:「寳贝,你能哼给我听吗?」

这位女士开始哼唱,不一会儿,唐也跟进。他们的弹唱二重奏,好像是事先安排好的。随后那位女士停止哼唱,并坐到钢琴上。唐用同一个旋律开始弹出一段接一段变奏,女士则摇头晃脑地摆动身体。最后,她俯身亲吻唐的脸颊,随即拿出一张20元钞票放进酒杯里。

「你怎能忍受这样的羞辱?」事后我问他。

「什么羞辱?」

「有人坐在你的钢琴上,还给你小费。」

「这是他们表达赞赏的方式。我喜欢被赞赏。在音乐会上,鼓掌是一种礼节;在这里,是从心里发出的赞赏。你看,他们并不是对我弹奏的每一曲都鼓掌;而当他们鼓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加入,这使得我更要努力。」

最后一站是旧城区,我们走进一家餐厅,里面的食客可以走上台去演唱歌剧选曲。唐是熟客,餐后,他弹了些歌剧选曲。我们回到他的公寓,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

「你经常这样吗?」我问。

「我一星期有三个晚上在城堡酒庄演奏,每个月最少有一次去德洛丽丝的餐厅用餐。」

「可是你第二天必须上班。」

「我不需要太多睡眠。生活太有趣了,不能让它在睡眠中溜走。」

我以往没遇到过任何像唐这样的人。他家世居芝加哥,从来没有家人冒险出外。中学时代的唐最爱棒球,上大学后,教练告诉他:加州的索诺玛州立大学有全国最好的体育课程,他就去了加州。不久,他发现体育课程的心智挑战不足,就转而攻读生物学和数学,同时继续在校队里打球。毕业后,他成了职业棒球员,被编入纽约洋基青年队。但棒球无法满足他对心智的挑战,于是放弃棒球,以他的数学背景,在IBM找到一份计算机程序设计员的工作。既然不打棒球了,唐想:这次该发展其他比较具有人文内涵的嗜好来自娱。他在中学时参与的课外活动,除了棒球,还有令他感到无聊的钢琴课。他认为,没有这些课程,钢琴会更有趣。所以他在美国音乐学院找了一位老师,愿意让他开始弹巴赫、布拉姆斯和肖邦的作品,而不是练习无聊的音阶。短短六周不到,他就试弹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并爱上了它。一年后,他参加比赛,两名被选出来进入决赛的参赛者,要在整个管弦乐团的伴奏下担任独奏,唐是其中之一。当然,他选了他最爱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号,但另一位参赛者也选了这首协奏曲。在最后一刻,他挑战自己,选了巴尔托克的钢琴协奏曲,而且只用了五天时间练习,并演奏对他来说是新曲的这首协奏曲。

「为什么他们不要求另一位参赛者更换曲目?」我问。

「她是个中国女孩。」

「你真是一位绅士!她弹得怎么样?」

「很棒。说真的,你们东方人迟早会接管西方文明。」

「你所谓的接收管方文明是什么意思?」

「你看,今天的世界文化完全奠基于西方的创新。」

「别忘了,中国有五千年文明!」

「我没有否定你们的伟大文明。但我很遗憾地说,它对今日的世界文化没有做出贡献。」

「文化与文明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我问。

「文明是一个族群社会,以音乐、美术、科学及理性所自然培养出来的集体印象;文化是指文明加上所有其他衍生于文明,并应用于生活,诸如哲学、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理想与工程。我问你,中国人怎么旅行?」

「搭汽车、火车和船舶,还能有什么其他方式?」

「这些都是西方的发明。你们有电和电话吗?」

「当然。」

「这些也是西方发明的。在中国的学校里都教些什么?让我猜猜,科学、数学、音乐、美术、工程、医学,还有什么?这些都是西方男人开发出来的,甚至运动。」

「男人?你像个沙文主义者。」

「别给我贴标签。只要看看事实。你能说出任何女性作家或科学家的名字吗?」

「居里夫人。」

「一个。还有呢?」

看我想不出另一个名字,唐对我说:「所以严格说来,你是个由西方男人制造出来的产物。然而,我听到你的论调,都是西方殖民主义者是如何地探索你们。没有他们的话,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西方文明或许在我的教养过程中发挥了某些作用,但基本上,我是儒家、道家,…中国文明的产物。」

「你知道多少李白的诗作?你知道什么是中国音乐?你了解儒家和道家学说吗?我从来没听你谈论过他们。甚至你们的内战,也是西方经济理念--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对决。」

他的话让我陷入沈思:我了解东方文明吗?如果传教士和殖民主义者没进入中国,而我的父母也没在美国受过西方教育,现在的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还不是故事的结束。」唐接着说:「可悲的是,西方的年轻世代没有继承他们的文明。他们所谓的艺术,就是把颜料随意泼洒在白色的帆布上,或更糟的是让它处于空白状态。今天,他们从身体力行到嘴巴说出来,唯一关心的只有性。他们所谓的音乐,只是随着节拍嘶吼、跳动和扭腰摆臀,这在发情的动物之间也可以发现到。」

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群长脚蜘蛛,集体在一个热锡罐里整齐地跳动。

「我所谓西方的没落,并不是指西方文化的没落。」唐接着说:「你去一场音乐会看看,大多数听众都是银发族;再看看舞台上,多的是黑发的年轻人。但你听到的音乐,依旧是西方大师们的作品。」

「你是指霍洛维兹演奏肖邦,海飞兹拉奏帕格尼尼?」

「你是什么意思?」唐问。

「霍洛维兹和海飞兹都是犹太人,但肖邦是波兰人,帕格尼尼是意大利人。」

「不,我是指年轻的韩国、日本和中国的音乐家。犹太人在亚洲人发现西方之前,早就已经模仿西方文化了。他们被认为是西方文明的一部份,如今我们所谓的西方文明,缺了犹太人就不完整了。环顾周遭,已经有这么多著名的犹太音乐家和科学家。」

「你怎么认得出谁是犹太人?」

「根据他们的姓名。」

我感到好奇,就作了一番搜寻。在我的教授中,格拉瑟、卡普勒斯、泰勒、布鲁纳尔、齐格特、布拉赫…还有我的教科书里提到的温格勒、拉比,以及封‧卡尔曼…都是犹太人。但对我来说,他们的姓氏听起来和在柏克莱的塞格雷、张伯伦和劳伦斯没什么不同。

仔细检查了一下我所喜欢的音乐,注意到它们都是西方作曲家的作品。我从来没有把我所听到的音乐和它们的作曲者联系在一起。我喜欢听唐弹奏肖邦。他用如此的深情演奏,彷佛乐曲是他的创作。我真不知道我所喜欢的到底是肖邦,还是唐。

「你听过巴赫的音乐吗?」

「就算听过,我也无法理解。」我说。

「肖邦和巴赫的差异极大。」他说:「一个是那么感性,一个是如此具有数学性。」

「数学性?」

「是的,听听这个。」他接着弹了些巴赫的曲子。「你能听出数学和音乐之间的相互影响吗?」

「不能。我从来不会把音乐和标题连系在一起,什么英雄、田园、春天、天鹅或数学,」我承认:「它们是一串让音乐听起具有意识的文字。」对我来说,它们有些甚至听起来别扭。我好奇唐是否有时也有同感,所以问他:

「你是否有过冲动,想改动你所弹奏的曲子中的一些音符?」

「噢,不!谁都不许改动原作中的任何音符。如果我不喜欢,不去弹它就是了。」

有一天,我指出一段录音中有一个音符并不是作曲家原作中的一部份。

「这是录音。」我说:「为什么他们不请钢琴家重弹这一段,再把它剪接进去?」

「这位钢琴家是霍洛维兹。」

「你不是说不准任何人对原谱作任何改动吗?」

「霍洛维兹是例外。」

霍洛维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帕特‧郭纳的教父吗?

我忽然觉得我以某种方式,成为了这个文明的一部份。

多年后,在我定居洛杉矶时,唐来看我。他立刻爱上洛杉矶。「这里不只有夜生活,」他说:「还有电影人。既没有雪,没有雨,也没人盛装。我要搬来洛杉矶。」

为了在此定居,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加入音乐家联盟,这样他就能在夜总会演奏,是为了乐趣,不是为了钱。第二件事是寻找一份教职。可是无论他去到那里,都被问到有没有博士学位。所以他放弃谋职,回芝加哥去了。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两年后,唐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在小区大学任教。

「他们终于录用你了?」

「是的,用一张会员证。」

「我想,你已经得到一张音乐家工会会员证。」

「不是这个,我是说一个博士学位。」

「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一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是去芝加哥大学申请就读博士课程。我被录取了,所以辞掉西北大学的工作。」

「你攻读那一个科系?」

「数学。你以为会是音乐?我无法用音乐谋生。」

「为什么不能?」

「我太爱音乐了。我不要蹧蹋它。」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向你解释,除非你曾经当过职业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