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次日辰时初至天光尚未照破层云,几台轿子便悠悠地停在长廊街尽头。尽管时节已过小满,承明庐侧门两旁依然点着供暖的香炉,从香炉顶上盘踞的金猊鼻中飘出的轻烟缭绕在门前久未散去,竟如一张薄薄的帘幕一样。
轿子上走下的众人却没欣赏的闲心。为首的沈安时径直撞破了这轻烟织成的密帘后身后的几位重臣们也分列两侧鱼贯而入,待他们坐定之后。旁边的下人便适时为他们递上一杯温度正好的密云龙。接过茶杯轻啜一口后沈安时等人都开始闭目养神为即将到来的御前奏对做准备,只有刘士英不断摩挲奏章的封壳显现出无法掩饰的紧张。按照本朝规章,只有尚书左仆射及以上级别的官员有资格在每五日一次的上朝之外的时间里面圣奏事。因此这是刘士英平生第一次进入承明庐御前奏对,而对于出身幽州将门的刘士英来说他身上肩负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沈涣之的信任,更有救家乡父老于水火的责任。
随着一声悠悠的钟鸣,几个太监从堂后走出,领头的内务府中负责皇帝起居的黄公公,本朝内廷钱权分置,管理财务宣徽院和管理日常事务的内务府,眼前的黄公公便是内务府三大话事人之一。黄公公向沈安时行过礼后开口说道:“沈大人,圣上请诸位大人进文德殿议事了,请沈大人带着各位大人随咱家来吧。”沈安时回了一礼,便向后堂走去。在沈安时身后,朱彦衡与刘士英走在一列,杨汝云与石茂良走在另一列。
待走到文德殿外,黄公公与诸大臣一同跪下后高声通报自己已将几位宰相领到殿外后一名小太监随即走出来将沈安时等人带进了文德殿。
进入殿门后是一处极宽敞的厅堂,两侧各有屏风分列,屏风内侧则是一排一排摆放着九州四海各类书籍的书架。厅堂的主体部分则被两层金丝玉坠的帘幕分成三部分,刘士英跨进殿中只看见帘幕后面一道修长的身影便反应过来这就是平日里在紫宸殿上见到的那位九五至尊,随即他便和身旁的重臣一并向元德皇帝揖拜行礼。
等到一片“万岁”的呼声散去,皇上的声音才悠悠地传出:“给宰辅们赐座吧,都是辅佐朕的肱骨之臣,要是一个个的累倒了,朕不知道还能靠谁治理这么大个国家。”
朱彦衡立刻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定下圣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来,肱骨贤良之臣不计其数,不说远者,近者就有孟公弘师,辅佐三代圣君,宰执天下,可谓一代名臣。如今孟公致仕,我等虽无孟公佐世之才,诚惶诚恐,竭心尽力,辅政时逾一年亦未有危国大错。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总览古今,未有君不贤而国治者。只要陛下您敬天怀民,底下的臣子实心用事,我们这些夹在中间是并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同时几个小太监也搬出椅子放在各位大人的后面。
沈安时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见皇上的声音从帘后传出:“朱师傅此言过谦了,朕御极七载有余,所理军国大事没有不需要与孟大人商议的。如今孟大人回乡养老去咯,撂下的摊子又给到沈大人,沈安时!”
“臣在”他拱手答道。透过帘子,沈安时看到皇上的身影已经坐在了大堂尽头的书桌后便心知议事马上要开始了。
“你师父在时每回都要先说他自己的意见,如今你做了朕的宰相,你也来说说这仗朕该不该打,该怎么打。”里面一层帘子已经拉开,元德皇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该与不该不是臣一张嘴能够说定的,要审其时,度其势,然后才能决定。”没有丝毫犹豫,沈安时答道。
“嗯,说下去”元德皇帝的回应听不出丝毫情绪变化。沈安时继续说道:“忘战必危,好战必亡。臣以为沈将军城下一役确实已经扬我军威于大漠,如今契丹内乱,无力犯境。此时加固边防,犒赏军队,安抚黎民,那么幽州之地就得以休养生息,沈将军居庸关下得来的战果也就得以保持,此法风险最小,收益不低,是一良策。”
听到这里,刘士英猛然抬头看向众人身前的沈安时,脸上透出无比的震惊,可那一道隔在他与皇帝中间的帘幕让他看不清皇帝脸上的表情,无法判断皇帝的态度,刘士英的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可沈安时接下来的话又让刘士英松了一口气“若沈将军所言,则是一着险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倘若功成,那就诚如沈将军奏折里所说,北境势必彻底归附王化,则幽州燕云之地百余年内将无战事,塞上兵马可解甲归矣。”
“至于沈将军所献三策所得几何损耗几何臣非武将,不敢妄言。”沈安时顿了顿最后补充道:“臣以为若征战的支出不足以动摇国本,那朝廷上下紧一紧,这仗也可以打下去。若是要劳民伤财乃至穷兵黩武的话,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臣当了十多年的尚书省参知政事,年年户部的账都是经我手送到户房,年年都是盈余,则国帑之中必有存储,一战之力我圣朝是有的。至于要不要拿二十年的积蓄赌在北方战场上,臣不通军务不敢妄言。”
元德皇帝闻言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将话头转递给刘士英:“代行枢密院军务的那个枢密副使来了吧,沈大人的话听见了,你说朕要是想打这一仗得拿多少赌资出来?”
刘士英立马拿出昨晚拟写好的奏折,双手托到身前说道:“禀陛下,微臣昨晚已经将沈将军所献三计各耗资几何计算好写在奏折里,请陛下过目。”
马上便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接过刘士英手上的奏折,送到帘内的皇帝的书桌上。元德皇帝接过之后读了起来,小太监们见缝插针地趁着这时为重臣们搬来了几把椅子。
不多时,元德皇帝业已看完了奏折,将奏折递给旁边的小太监说道:“我看很好,交给杨汝云问问他怎么看。”小太监连忙接过奏折向外走去,可还未走到一半就听到皇帝的声音传来“慢着,去外面直接念。念完之后让杨汝云回话。”“遵旨”
杨汝云静静地听完刘士英奏折上的内容,直到小太监念完之后提醒他回话他才缓缓的站起来,然后开口便如惊雷一样激荡了殿内所有人的神经“臣以为陛下与沈公所言皆谬矣,国帑虽然年年都有盈余,可储地大多在江南。每年腊月初度支司制定预算,一月半各地仓储官吏就会按计划将该存储的入仓该调派的运输上路,三月各地就会封仓。再想更改预算就要临时筹措人手运输,幽州自己的仓储支撑不了多久,沈将军所上奏疏里又强调了军情紧急,那么军粮兵械的调遣从江南抽调显然是赶不上的,只能从代州、沧州、太原抽调。这里边的情况朱大人也知道,定州代州一带小旱已经三年有余,自给自足尚且不够,如何能抽得出军粮援边?”
说道这杨汝云看了看身前的沈安时,看见他些许佝偻的身躯像铁铸的雕像一样毫无动静,又继续说道:“方才听刘大人奏折里的数字,沈将军所献下中上三策所费以中策为最多,下策最少,上策次之。实则不然,三策里只有下策可以预算花费;中策则在下策的战果上设置一个都护府管理北疆,每年就又要增多支出;至于上策,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契丹贵族,要如何扶持,要如何才能以德化之而不是养寇自重,奏折里一并没有详说。臣不知要多少钱粮才能支撑。若是军粮筹措不及而强行出兵恐怕殊为不智,王者不轻易言兵,愿陛下三思之。”
“扶持谁的事不关你等的事,沈将军敢献此计则必有定夺。你刚刚说那么多话无非就是钱粮一下调不过去。诸位爱卿可有办法?”皇帝对杨汝云的回答显然有些许不满,又把话抛回给了殿上其余人。
大殿之上一时默然,片刻后刘士英才启奏道:“先从其余地方借调,等江南的钱粮运来了再补回去。”
此话一出沈安时和杨汝云都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御前奏对时相互争执是严重的失仪之举,这二位恐怕要直接开口驳得刘士英哑口无言了。
元德皇帝却饶有兴趣地问了下去:“从何处借调,莫说杨大人,朕也知道开工的工程收不回钱粮,况且离幽州近的州府有哪个能调出如此多的钱粮呢?”
“京城,太常仓!”短短五个字不但刘士英说得越来越无底气,殿上无论重臣还是太监们也都神色大变。只有朱彦衡与元德皇帝两人面色如常。在众人看不见的帘幕内,元德皇帝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帘幕之前,用手拨开帘子从而看清楚刘士英的脸,毫不理会周围看到他走出帘子而站起肃立的沈安时等人问道。
“刘大人,你知道太常仓里的钱粮是干什么用的吗?”“禀陛下,在京官员的俸禄,宫里一切的开支用度,每年开春与入冬祭祖敬天的花销,京城各处的修缮均由太常仓支出。”刘士英答道。
元德皇帝轻笑一声,看到刘士英那张历经边塞风霜雕刻的脸已经收起来最初的紧张不由得暗叹到底是万军丛中杀出的将门之后。
“那你是打算挪用这里面的哪一部分呢?”重新走回帘幕中的元德皇帝的声音传入刘士英耳中,昨晚朱彦衡为他送来的账目终于起了作用,他可以直接将挪用何处如何挪用的计划禀报圣上而不用咨询杨汝云的建议。
“京城城墙北面从景龙门到天波门一段,相国寺前门汴河大街两处的修缮工程还未动工,尚可急令停止。自臣以下枢密院全体官员到殿前军校尉为止在京武官凡六百四十一人皆愿停俸劳军。这样便至少可省出一月的军需钱粮。”刘士英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地答道。他抬头望去,隐约看到圣上微微颔了颔首。
“江南的钱粮一月能送到幽州吗?”沉默了许久的沈安时发问道。“如果由地方厢军押运,下死令的话或许可以。”刘士英诚实地答道“太冒险了,刘将军应该比我懂战场上的事,知晓如果行军半路断粮的后果吧。”
“尚书省从我这个参知政事往下,到六部的书办为止,若亦愿为陛下分忧,停俸援军。”朱彦衡终于冷不丁地说道。
“那也省不下几日的军需”元德皇帝打断了刚想开口说话的沈安时“既然诸位爱卿有如此忠君体国的赤诚,朕这个社稷之主也应当以身作则才是。叫周之道进来。”
旁边的小太监立马领命,小步跑到殿外喊道:“宣宣徽北院使周之道觐见。”
这句话一喊出来,沈安时和杨汝云就知道圣上早有挪用太常仓的想法,自己多说无益,便都低下头不再出声。
接下来的事便简单的多了,掌管内朝的宣徽院在元德皇帝的当场授意下将上自元德皇帝自己下到宫内领班的宫女与太监下月的定额都削减一半以充军用,杨汝云和石茂良也只好表态愿将三司与中书五房高级官员的俸禄充作军用,终于凑够了两月的军费。
随着元德皇帝御笔一挥,两道手谕便送到舍人院,由知制诰们拟为真正的圣旨,随后一封便由枢密院承旨司八百里加急送到金陵去掉粮,一封由枢密院殿前司送往太常仓要求即刻开仓装车,由殿前司押运北上。至此,今日的议事便告一段落。
群臣们正准备走出文德殿,却听到皇上的声音传来:“朱师傅留下来用午膳吧,下午给朕讲讲经吧。”
朱彦衡立马答道:“遵旨。”便从队伍中走出,侍立在大殿门口,看着杨汝云和沈安时相视一眼后离开。刘士英经过他跟前时向他送来一个既有感激又有疑惑的复杂眼神。只有石茂良仍然是面无表情,正如他跟在队伍最后面来参加者一场他没资格参与讨论的会议时的样子一样。
等到各怀心事的人群全部离开,元德皇帝走到他的身前,一步迈出了文德殿,他沉默着跟在身后,屋外的阳光倾泻在石板上,悠长的走道上没有一丝的阴影。
“沈涣之也给你写了私信?”“禀陛下,是的。”“你我即是君臣,又是师徒。私下的敬称就免了吧”“君臣之道不可废,像光武与严陵这样的事终究只是谣传罢了。”“沈涣之的信里说的是不是让你帮刘士英一把。”“陛下明鉴。”
元德皇帝笑着摇了摇头,“什么明鉴,他在呈给朕的密信里什么都说了。沈涣之这一仗能打成,孟弘师在朝中的影响力也就能铩去一半,介时朕才能着手改革,整顿官场啊……”
朱彦衡静静地听着这些他与元德皇帝从东宫时便说起的话,不断的向前走去,两人的影子在脚下,融合成小小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