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岛屿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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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一本书

余华说起年轻时的读书体验:“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读《浮士德》,一直担心快要读完了,希望读得慢一点。”

西川的读书经验显得特别:“我年轻的时候,不是一本一本地读,而是一群一群地读。我那时还是一个中学生,接触到一本《古文字源流丛考》,读不太懂。可就是这些读不懂的内容,培养了我对文化的好奇。别人是被读懂的书打开的,我却是被看不懂的书打开的。”

苏童说:“大学时代最难忘的是读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当时我们宿舍水房——给学生刷牙、洗衣服的一个大房间——晚上亮一盏灯。天还很冷,我就披着棉袄,拿一把凳子,在水房里看完了这部小说。这是我的年轻时候阅读的真实状态。”

风渐大,吹起粼粼波浪,似在水面书写着一行行闪光的文字。树叶仿佛读懂了水面的内容,飒飒作响,浅读低吟。

余华目光炯炯:“说说我与一本书相遇的经历。我年轻时最能够接受的鲁迅的小说是《铸剑》,鲁迅用很冷的笔调,写一个复仇的故事。还有《风波》,写得也很有意思,里边有个人物是赵七爷,当革命军来了,他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当听说皇帝又回来了,他把辫子放下来。在那种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各种反应写得栩栩如生。鲁迅是一个伟大的存在,我真正发现鲁迅是在三十五岁时。1995年,那时候有个朋友,他想把鲁迅某篇小说改编成电影,让我做策划。结果我发现家里边一本鲁迅的书都没有,然后上街买了鲁迅的小说全集。其中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我看后吓一跳,一上来就是:‘狂人觉得这个世界变了——’”

“太牛了!”苏童说。

余华接着道:“太牛了。一句话就把那个人的精神状态给写出来了——一个疯子。后来我又看了《孔乙己》,觉得太了不起了,《孔乙己》真的是经典短篇。我觉得要谈鲁迅的话,首先应该谈《孔乙己》,它的开头就不同凡响。他写鲁镇的酒店格局,孔乙己是唯一一个穿着长衫站在外面柜台边喝酒的,一下子就把他社会地位的尴尬处境写出来了。”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了不起的开头,虽然在小学读了无数遍,可一直到三十五岁重读的时候才发现。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当他的腿被打断以后,像鲁迅这种级别的小说家,没有写孔乙己是怎么走来的,只是叙述着外面有个声音,说是要一碗黄酒。然后写孔乙己坐在地上,黑板上还有他赊的账,酒店掌柜说孔乙己还赊了账的。孔乙己很羞愧,就说这次付现钱。当他把手掌打开后,里边有铜钱,满手是泥。这个时候,鲁迅不失时机地写他是怎么走来的——原来他是用这双手‘走’来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的标志,鲁迅一出手,就是我们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标杆。我是那个时候才跟鲁迅相遇的。鲁迅为什么有今天这个地位?是靠读者的阅读巩固起来的。”余华说。

“一般人会忽略鲁迅的细腻与感伤,他其实非常丰富。”苏童补充道,“他有《伤逝》这样特别感伤的风格,又有根据民间神话改编的《故事新编》,虽然没有一部长篇小说,但已经足以成为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探照灯。”

西川说:“我对鲁迅是非常尊敬的,我觉得鲁迅比他的同时代人更懂文学,而且在别的作家都要拥抱光明的时候,鲁迅能够面对黑暗,到现在一直不可磨灭。所以在这一点上,鲁迅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苏童说:“这次来,在海岛上读书,我想到了《老人与海》(6)。因为《老人与海》大家都耳熟能详,甚至都进辅导教材了。但是这个小说是一个非常简朴的故事,可它真可以传世。”

余华说:“没有《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我觉得就是另一个海明威了。”

苏童介绍着小说内容:“《老人与海》其实一开始写的是,一个男孩非常内疚,因为他的父母说‘你要学习捕鱼,可这个老圣地亚哥能捕到鱼吗?从来捕不到’,结果那个善良的男孩实在扛不住家庭压力,抛弃了老人,然后这个老人就被嘲笑,所以他就一次次出海。有一次出海,他捕到了一条大鱼,拖着那条大鱼很辛苦地搭在船舷上。他一路回来的时候,鲨鱼要吃这条大鱼,最后把这条大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最终,这位老人带着一个鱼骨架子回到了岛上。是丰收,还是什么?这个老人、这个故事非常动人。”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男孩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钱。”

老人教会了这男孩捕鱼,男孩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去吧。”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深色的海水深处的彩虹、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奇妙的波动……

于是他明白,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孤单的。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天际没有反光,也没有灯火,只有风在刮着,那船帆在稳定地拉曳着,他感到,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

他看清它赤裸的脊骨像一条白线,看清那带着突出的长嘴的黑乎乎的脑袋,而在这头尾之间却什么也没有。

(海明威《老人与海》选段)

余华说:“《老人与海》,年轻时候肯定要读的。我们开始阅读的时候,是把19世纪、20世纪文学混在一块儿读的,我同时在读卡夫卡和托尔斯泰。我一直建议读经典作品,要去阅读经典。因为什么呢?因为经典是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阅读、给我们挑选出来的,只要这本书还在,还能够流传到今天,那么它肯定就是经典。

“这是一个,然后另外一个。我这两天在跟余华说的是麦尔维尔的《白鲸》(7)。”苏童说,“我年轻时,真读不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很不能接受这么臃肿的叙事文字,感觉很累赘。但我这次重新读,很震撼,它虽然臃肿,但臃肿得那么有质地。为什么被全世界的文学界认定为不好读的书,却又被所有人捧成神一样?这部关于海洋、捕鱼的小说,它真正具有成为经典的道理。这部小说叙述的也是一个老人,但这个老人是一个被鲸鱼咬断了一条腿的船长,可这个船长又不是最主要的人物。麦尔维尔写捕鲸,海洋生活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写的全是人间烟火气,而且极其浪漫。我就说这些东西真是好看,我不觉得我年轻时不爱看这个小说是一种耻辱,到现在这个年纪再看这个小说,便看出了那种动人之处、厉害之处,或者说那种经典的东西。”

余华说:“你看,他到了快六十岁的时候才发现《白鲸》多么好。”

苏童强调:“好多经典,你年轻时读跟现在读是不一样的,所以这就是经典的意义,能拒绝它一次,不能拒绝它第二次。二十岁的时候拒绝了它,但是你在五十岁的时候肯定接受它,赞美它。

所以跟一本书的遇见有的时候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年纪。”房琪感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