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少微大王
京中许多人都觉得这位六皇子此一去,从此再不见天颜,大约慢慢便要被遗忘了。
也有人认为这个孩子若能就此被遗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除了这个孩子,还有两个孩子同样叫人唏嘘。
一是长平侯的小儿子凌从南,在宫中为皇子伴读,当夜出事时,这个孩子于混乱中逃去了一座无人的宫舍,不知是不是手里的灯笼不慎打翻,竟将那堆放诸多杂物的宫舍点燃了,只剩下了一具焦尸。
二是废太子刘固之女不知所踪,那个叫刘虞的女娃不过才两岁,如今生死不知……绣衣卫仍在搜找之中。
在众人眼中,与早已落定的大局相比,这些似乎都是微末小事,而随着刘岐离京,这场废太子之祸也跟着真正结束了。
各处明面上只余下零星之声,至于那些饱含无奈惋惜的长长喟叹,仅在无人时才能得以发出。
四月里,鲁侯府,冯珠院中大朵的粉白芍药开得盛极,香气铺满了整座庭院。
在申屠夫人耐心哄了许久之后,冯珠终于愿意从屋子里出来赏花。
冯珠一瘸一拐,拽着母亲的衣角,神情怯怯惶惶,看着满院子的芍药,有些怔然。
申屠夫人一手牵着女儿,另只手被仆妇扶着,来到花丛前,掐下一朵半开芍药,摸索着要给女儿簪花。
见母亲动作,冯珠忙低下头配合,乖巧模样像极了少年时。
鲁侯来到院门前,见到这一幕,威严的五官柔和下来,露出满脸的笑纹。
听到丈夫来了,申屠夫人便让丫头仆妇们陪着冯珠赏花看蝴蝶。
夫妇二人去了堂中说话。
“是有一个女娃娃,十一二岁,名叫少微……”鲁侯说:“依着那些人的描述,勉强描了幅画像出来。”
冯珠归家后,关于被掳走之后的记忆全都没有了,鲁侯夫人亦不想再刺激女儿,有些事便也不敢问。
但冯珠身上分明有生产过的痕迹,且她偶尔惊恐发作时,总会喊“晴娘”,有时还会赤脚跑出去,像是急着找什么人,找不到便会惶然哭喊起来。
鲁侯夫妇商议罢,决定暗中试着去探问一番,于是让人去了泰山郡,辗转找到了那些或入狱或服役的天狼寨中人。
“画像……”申屠夫人问:“看起来可像豆豆?”
鲁侯叹气:“不甚像。”
申屠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也得找回来,这是咱们的孩子。又是个女娃娃,流落在外可怎么是好?先找回来再说。”
鲁侯点头:“好,那就让人去找。”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山寨中的妇孺并未被治罪,有些自行离开了,还有些因害怕逃走了,也有些记得家乡的被放归原籍,得慢慢去找去打听。
“护下了豆豆的人可找到了?”鲁侯夫人转而问。
他们夫妇曾向长平侯道谢,想要报答这份恩情,长平侯却说他担不起这恩人之名,并将当日找到冯珠时的情形说明,言语间断定在凌家军赶到之前,另有他人救下了处境危险的冯珠。
这一点,从那石屋里的打斗痕迹与尸身便足以判断。
“这倒是暂时还没有可信的线索。”鲁侯思索着道:“此事有些蹊跷,也不知谁会为了护下珠儿,竟去冒险杀那匪首?想必是个身手不弱的人……我再继续着人去探查。”
“是该继续找,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情了,说什么也得报答。”申屠夫人信奉神灵,十分看重恩义因果。
鲁侯府里便供着一尊西王母像。
次日晨早,申屠夫人跪在神像前祈求:“求金母元君显灵,好叫侯府早日找回我儿血脉,也早日寻得救下我儿性命的恩人下落……”
此事按说要冯珠亲自来求,才能有所指引感应,但冯珠不敢出院子,更没办法亲自拜神,此刻便由贴身侍女佩捧着冯珠惯常穿的衣物,在旁代替叩拜。
神像前的香案上摆放着鲜花果点,还有三碗清酒,香炉中插放着三根三宝香。
佩叩拜罢,直身抬头时,只见那三根香中间歪了一根,向一旁倾斜去,两根香便挤在了一起燃烧着。
听说神前敬香,香烧得如何很重要——烧得旺代表所求有希望,若发黑、折断或灭掉则是不祥之兆,不知这两根燃作一根又是什么讲究?
那两根香合在一起燃得很快,一块儿香灰往下掉落时,映在小小的酒碗世界中,好似一座倾倒的大山。
一个着青袍的女孩仰着头,正立一片倾倒的断山之前。
少微随姜负一路南行,来到了这洞庭湖畔,见到了传闻中崩塌了足足二十里的山倾之迹。
想到路上所闻,看着眼前残景,少微心间一片迷惘。
长平侯还是死了,凌皇后与太子固的命运也未能改变。
片刻,少微垂下眼睛,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与十指。
她这双手确实并不具备挥一挥便能改变一切的神力。
可少微有一事实在不解,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旁坐在巨石上伸直了双腿养着骨头的姜负在此时开口:“树大招风,山高易引雷霆……不过你看这山,祂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倒下一般。”
少微下意识地看去,只听姜负接着道:“山倒下的方向刚好阻截了洪流,彼时洞庭湖水决堤,若非此山倾于此,这里的百姓田舍必遭洪水淹没。”
少微闻言细看水流与断山,这才惊觉竟的确如此。
姜负感叹:“长平侯之心,未必不是这样。”
这是叫人听去会被抓走治罪的话,而做徒弟的则青出于蓝更加大逆不道——
“我若是长平侯,我必然会反。”少微在草地上盘坐下去,眼中看着那断山,眼神也坚定如山:“纵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杀尽想要杀我的人。”
“许多人大约都这样想。”姜负语气慵懒:“那日在茶棚下歇脚,那群地痞也说长平侯愚忠,若换作他们,定带着凌家军杀破天去……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将星,可若真起了战事,他们只会是绝望流涕哭求仁将庇佑相救的那个可怜人而已。”
少微听到这里,脸“腾”地一红,扭头看向姜负。
姜负眯眼一笑:“我说他们,没说你呀。你这只小鬼还是有些真本领的,想来不会是绝望流涕哭求庇佑的那个。”
“将想来二字改掉。”少微扭回脸,揪下一片草叶:“我可不是窝囊废。”
“为师自然信我家徒儿是个英雄人物。”姜负道:“可一人做英雄,怎样都好做。”
少微没能听得很懂,又看向姜负。
姜负说:“但旁人的命是很重的,这分量如山海,唯有握在手里的人才会知晓。”
少微思量间,姜负问:“为师给你说个故事听听,可好?”
少微很喜欢听故事,但又觉得若直接点头说想听故事显得幼稚呆笨了些,于是没应答,只悄悄等着姜负自行往下说。
可等了半天,姜负也不开口。
少微唯有偷偷扭头,却见姜负正盯着她看,见她看来,姜负立即得逞地仰头笑起来。
少微惊觉又中计了,一时羞恼,揪了一大把碎草叶就往姜负头上洒去,姜负伸手去拨头上的草屑:“你这小鬼欺师灭祖啊!”
她说着,抓起竹竿要教训徒儿。
少微哼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突然听到一道久违的声音传入耳中:
“少微大王!少微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