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触深埋的隐秘自我,和内心世界连接
心底好像有一片很厚重的暗影
“我可以抽一张牌吗?”望着桌上漂亮收纳盒里的好几盒不同卡牌,坐在长木桌一角的易晴几经犹豫,终究还是开了口。
屏着呼吸,轻轻抬起手上的细嘴壶,让壶口的水流温柔地落在刚磨好的咖啡粉上,苏青趁着暂歇的空当儿回道:“当然可以,挑一副你喜欢的牌,然后为自己抽一张卡牌吧。”
“就这么随性?”
“随性就是最好的!”苏青爽朗地笑了,“哪儿来那么多规矩!记得,越单纯,越碰触得到你的心!”
最后一滴琥珀色的咖啡滴落,苏青抬头看见易晴正虔诚地闭眼洗牌、抽牌。她不禁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呀!”她一边这么想,一边面带理解的笑容,端着两杯咖啡移步到客厅,慢慢品味咖啡甜蜜的花香与蜜香。
“你看,我抽到了这张。”易晴走过来,递过一张卡牌,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愚者牌?很有趣!”
“是什么意思啊?不会是指我很笨吧!”伸伸舌头,易晴用自我解嘲的方式缓解自己的疑惑。
“其实,愚者一点都不笨,反而是大智若愚的象征。你看他的表情多么放松自在,他代表的正是与潜意识或疯狂的连接,他能够跨越各种界线,颠覆过于僵硬的意识生活。”话语一顿,苏青的眼里闪过一道兴味盎然的慧黠,“说不定,你的内心已经准备好跳进潜意识的大海。”
“跳进潜意识的大海?天呀!会不会太准了!你知道吗,前两天很奇妙的,我突然感觉到从心底浮现出一个声音,它说:‘我想看看我的暗影。’这个声音把我吓到了!因为我的性格一直都很正向,就像我爸妈帮我取的名字——易晴——容易晴天!虽然我的确也很敏感,但是从小到大,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最后我都可以回到很乐观、很正向的那个我。这样的我怎么会有暗影呢?而且这几天我也很努力地回想,我的成长过程实在是很平凡,爸妈很爱我,我从小也没受什么苦。我有暗影吗?如果有,我怎么可能都不知道?”
易晴的叙说仿佛触动了苏青,只见她起身,走到占据了整个墙面的木质大书柜前,然后弯身翻找着。
过了一会儿,她手上多了一本有着岁月痕迹的笔记本。重新坐回到单人沙发上,她说:“孩子,我想跟你分享一段手札。我的眼睛不行了,看不清楚,你愿意帮我念一下吗?”
易晴点点头,接过手札本,开始轻声念道:
负责初次访谈的年轻心理咨询师轻轻眨了一下漂亮的大眼睛,很快又努力恢复到温柔的注视。“我觉得心底好像有一片很厚重的暗影”,关于我的这句话,她是有一些猜测吗?以至于她有了那一秒的畏缩。
我为她那一秒的畏缩感到抱歉。我很想跟她说:“喔,你别误会,也别担心,我没有被家暴、性侵、霸凌或者自残的过往。”我只是想看看属于我的暗影,即使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相信“生命本就具有光亮”的人,我有太强大的能力可以相信人、爱人,也一直相信这世界有光。
我的人生顺遂且平凡,这样一个不够伤痛又太过正向的人生,平凡得一如乡间夏日的宁静午睡时光:清风徐徐,大树绿荫清凉,日光蝉鸣,远处大海的浪涛声如母亲温柔地轻唱摇篮曲。
天地安好。
可是,究竟是什么在召唤我呢?
在海洋的那一端,或者,在海洋之下,存在着什么吗?
我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
合上手札本,易晴好奇地提问:“这是你曾经的心情吗?跟我好像!所以即使我们不记得有暗影,我们还是可以去探看它?”
“是啊,当时也许我还没办法这么肯定地跟自己说,但是经过这些年,当我自己走过一段又一段的探索旅程,当我陪伴许许多多人走过他们的旅程,现在我想跟你说:‘是的,孩子,别害怕。’”
“即使我们不确定暗影是否存在,即使和他人相比,那或许不足以被称为暗,但只要它召唤我们,它就存在。对我们来说,那就是暗,或者,那就是痛,是伤,是以前我们必须努力求生的时候,需要舍弃、遗忘的,是被我们裁剪、砍伐、弃置的。”
“这是一趟内在召唤的冒险之旅,也是一趟怀着对自己的爱与温柔而出发的未知之旅。重点是,你是否愿意为自己踏上这趟旅程?”
苏青的每一个问句都敲在易晴的心上。她低头看着放在桌上的愚者牌——愚者头上戴着一顶桂冠,穿着一身色彩斑斓的衣服,满脸欢欣,双眼无视眼前的悬崖,而是望向遥远的天空,昂首阔步地前行。他的脚边有只小白狗正狂吠着,似乎在提醒他要悬崖勒马,又好像是随着他一同快乐起舞。
“你不害怕坠落谷底吗?”易晴在心里轻声问着卡牌上的愚者。愚者没有说话,他丝毫不担忧、不害怕的轻松表情就好像悬崖下会有天使托住他似的。易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苏青传递出温暖的双眼,她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自在、真实的自己存在吗?
“对不起。”这一天的会谈,易晴一开头就是这句话。
“虽然上次我跟你说,我愿意开始往下看我的暗影,但是这两天我又突然有一个疑问:如果我根本不记得曾经受伤,还需要往下挖掘吗?就算不处理,我不是也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吗?”
“别担心,出发之前的反反复复很正常,更何况,这是你的旅行,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记得,在这趟心旅行里,你可以随时做决定,完全没有好坏对错,尤其不需要跟我道歉,好吗?”
苏青理解又包容的话语,加上跟易晴确认时脸上温柔的表情,就像一阵清新的和风,吹过了易晴原本担忧、紧绷的心。她轻轻点了点头,感到放心和放松。
“这的确不是一个绝对必要的选择,但这是一个升级版的选择。这些年我清楚地见证,我们可以不只是活着,我们值得活得更好、更快乐。你的快乐、成功、幸福是真实的,但是你心中莫名的纠葛和辛苦,以及人际关系里的矛盾与挫折也都是真实的。不正是因为真实的痛与困惑,你才来到这里吗?”
苏青的话让易晴脑海中浮起了那天开车时停在红绿灯前,不知到底该直走还是右转的自己,以及那段时间里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可能会突然失控的害怕与无助。她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往自己的暗影底层走会遇到什么呢?我觉得很害怕,如果那是一个深渊,怎么办?如果我掉进去就出不来了,怎么办?”易晴真实地说出自己的疑虑。
“孩子,别怕,你听说过心理学家荣格吗?他说过,改变是一个螺旋式的历程,而这些年,我自己深深体会到,改变是一个双螺旋的历程。”
“双螺旋?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它是一个两端同时打开、拓展的历程。当我们如螺旋般渐进地向内朝自己探索时,同时会有另一个相对的螺旋向外朝着他人靠近;当我们螺旋式地向下朝暗影探看时,同时也有另一个螺旋相对向上碰触光亮。内外、上下,自己、他人,黑暗、光亮……所有对立两极的相遇与整合之后的大圆满才是生命的实相,才是心旅行最终要抵达之境。”
话锋一转,苏青定定地看着易晴的双眼,真挚地说:“更重要的是,在这趟心旅行里,我们每个人内心自具的力量、智慧与爱会始终陪伴、引领我们。只有当我们足够坚强、形势足够安全和稳定的时候,心才会渴望走上旅程,开始与过往的暗影产生连接,并且让暗影展现新的意义。虽然这个相遇可能让我们感到痛苦,可是这一次的痛苦是有意义的,它将我们曾经切割、遗弃的碎片重新整合到我们的生命史里,让我们真正开始做完整、圆满的存在。”
“也就是你跟艾莉分享的‘自在——真实的自己存在’吗?”
“是的,孩子,那是我们每个人都值得拥有的美好。不过,你可以依着自己的心,照自己的速度和节奏向前走或者选择停下来休息。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这份独特值得得到欣赏和尊重。真正的爱不只是陪伴,也是愿意等待。能够陪伴自己、等待自己,就是我们可以给自己的爱。别急,等你准备好上路,我们再一起向前走。”
在苏青的微微一笑里,易晴仿佛看见一片澄蓝天空下青绿的草地,在这片以欣赏和尊重打开的悦纳空间里,许多透明翅膀的小天使轻盈飞舞着。她心里的粉色小天使仿佛也被呼唤而出,悄悄附在她耳边,轻声跟她说:
“这,就是我们可以给自己的爱。”
痛苦让她醒过来,让她下定决心面对
易晴窝在沙发里,看起来特别疲惫、低落,她说:“对不起,上个星期临时跟你请假,实在是因为我太生气、太沮丧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吗?一个跟我认识了二十年的闺密,居然什么都没说就突然拉黑我!”虽然表面听起来是生气的指控,苏青却也听见背后藏着的浓浓委屈和伤心。
“那天对于某件事,我们意见不一样,气氛也不太愉快,可是当时人太多,并不适合解释,所以我想回家后再跟她好好说。没想到她却把我拉黑了!”
“今天你想谈谈这件事吗?”苏青试探着询问。
“本来是想的,但是我这两天沉淀了一下,突然发现一件事:在我的过往生命中,好像有一个重复的断裂模式。”
“断裂模式?怎么说?以前也有人这样突然就跟你断裂关系吗?”
“嗯……不是。”愧疚的表情出现在易晴脸上,“是有好几次,我都用断裂的方式结束跟别人的关系。比如我大学时的初恋,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很甜蜜,大概一年后,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个性差异实在太大,做回朋友比较好,可是我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始终温暖、付出的男友说,所以我就趁着长长的暑假完全断绝了跟他的联络。”
“你用消失、断裂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说不出口的决定?”苏青问。
“嗯……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愧疚,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面对这种事。我其实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就完全不想要这段感情了。而且,这种事不只发生过一次,也不只在爱情里,有时候友情中也是。”既自责又困惑的复杂情绪在易晴心里翻搅着。
“我很好奇,这种‘用断裂的离开来跟重要关系中的他人告别’的模式,曾经出现在你小时候的生活中吗?”
“没有啊,我们家是小家庭,有爸爸妈妈、我和妹妹,我从来没有什么分离的经验啊。不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易晴说,“从小到大,如果我对一个人非常生气,我觉得表达愤怒的最强烈方式就是在心底说:‘我不要你了!’对我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痛骂、打或报复一个人,而是我根本不理他了,不仅是身体离开,在心里我也完全离开,从此我们是陌生人了。”
“嗯,这真的是非常极致的断裂,因为不管我们是对一个人生气还是怨恨,在情感上都还有连接,所以我常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而断裂——从关系中彻底离开——似乎成了你生命剧本的一个主题。”
“天哪!如果是这样,我也太惨了吧!”易晴惊呼道。
“而且,你注意到了吗?以前是你断裂别人,可是这一次,你是被他人断裂。”
“对耶!以往她对我付出很多,既细心、温暖,又照顾我,这次却决绝地封锁所有和我的联系‘管道’,切断一切让我和她沟通解释的机会,就像我以前对别人做的那样。这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被断裂这么痛苦!”
“其实,不只是痛苦,也许,它可能还有更深的意义。”
“更深的意义?什么意思?你不要吓我!”
“孩子,别怕,生命不会故意惩罚或者吓我们。相反,它对我们有很多的爱,知道我们真正的渴望。它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上,用可行的方法引导我们。”
苏青继续说:“一直不自觉地跟人断裂,就是在关系里创造疏离,但这真的是你要的吗?如果不是,而你又一直不觉醒的话,它就开始召唤别人对你回以断裂了!荣格说过,当我们内心未曾意识到的冲突在现实中突然发生了,这就是命运。可是孩子,那不是惩罚,而是爱——通过痛苦让你醒过来,让你下定决心面对,让你有机会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选择并且紧紧握住了它,也让你终于可以重写你的生命新剧本。”
“不是惩罚,是爱。”易晴在这句话里慢慢安静沉淀着。再开口时,她望着苏青:“我真的不想重复这个断裂的生命主题了!我可以怎么做呢?”
“也许,你这趟探看暗影的心旅行,就从断裂这个主题开始。”
易晴点了点头,她知道,这趟心旅行已经是非上路不可了。
她不要再重复断裂的循环,不要再掉入明明想要的是幸福,却总是伤人又伤己的关系里。不管有多少疑问和未知,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要为自己,也为身边的人,大步往前走!
画出不自知的深层自我
“这几天我想了想,如果你愿意,这次我们可以先试试以绘画叙说的方式来探索你的断裂,然后再配合文字书写的自我叙说方式。”
“咦,绘画也是一种叙说吗?”
苏青微笑:“心没有清楚的逻辑或语言。也许我们可以尝试用更贴近这种形态的图画形式来让她说话。我喜欢用柔软、跳脱框架限制的方式来探索未知的暗影或创伤,它通常能比纯粹的语言更快开启与自我连接的神秘大门。尤其这次你渴望探看的是暗影。既然是暗影,势必是我们长久以来不自知、被意识压抑、隐藏到极深处的某些什么,也自然难以穿透大脑的精密防卫,被我们看见或听见。其实荣格曾经说,影像是意识与潜意识的桥梁,是潜意识寻求浮上意识层的产物。它不仅在我们沉睡的时候以梦的形象出现,在我们清醒的时候,它是由直觉引领而画出的图像,我喜欢把它称为心画。”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本关于解梦的书,书上说,梦是潜意识在跟我们说话。你说的心画听起来——是睁着眼睛做梦吗?”易晴好奇地问。
“是呀,你可以说心画是一种醒着的梦——我们打开内心的时空之门,接触深埋的隐秘自我,与内心世界连接。所以当笔下的图像出现时,很可能勾勒出的是我们不自知的深层自我状态,或者是生命的重要议题。事实上,在人类还没有发明文字之前,是以绘画来记录故事、说故事的。无论是古埃及壁画还是旧石器时代的壁画,它们都是当时的叙说形式。我相信,叙说是本质本体,图像、文字、语言都只是工具,重要的是叙说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当我们尝试接近潜意识时,用多重的媒介来靠近,并进行细致地观察,就像一个深情温柔的情人会用各种方式求爱一样,我们会为自己重整更多内在的觉知,最后带回个人生活。”
“听你这么说,我感觉好像我的故事很值得被温柔靠近,这让我很感动。”
“是啊,每一个人都有被倾听的渴望,也都值得这样好好地被自己聆听和了解。跟自己对话、倾听自己,而不是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外面或者寻找外在刺激来把内在声音盖过去。这就是爱自己,这就是值得我们为自己做的事情。”
“谢谢你这么细致地陪我一起厘清这些困惑和害怕。”易晴的脸上漾起信任的微笑,“接下来,我要靠你了!”
“孩子,其实你就是你自己的大师!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内在力量,也只有我们能为自己做出选择。你拥有那把神秘的钥匙,答案就在你身上。尤其在当你说,你渴望接触你的暗影时。渴望代表了你内心极大的自发动力,代表着你开始更深切地靠近自己、爱自己。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真实,那个真实纯主观、非客观。既然过往你一直那么努力地在别人的土地上生长开花,到头来既讨好不了别人,也创造不出双向疏离的关系。这一次你是不是愿意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努力生长,开出自己的花?你是不是愿意更放心地通过绘画或书写的方式,完全以自己的角度、自己的感受,做一份自己的记录?你是不是愿意对自己说出属于你自己的真实故事?这些年我深刻体会到一件事:真实,比优雅更迷人,比和谐更动人!对现在的你来说,先练习对自己真实,也许正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尝试用绘画探索你的断裂,然后把过程和体会用文字写下来。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通过电子邮件来对话,协助你往前探看。”
“我就是自己的大师?对自己说出属于我的真实故事?”苏青的这些话莫名地撞进了易晴的心底,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内在有一股力量在隐隐骚动。
“究竟,这股力量会把我带到哪里呢?”在原本的担心之外,她感到好奇的泡泡在心里一个又一个地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