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家之秧
洛明夕醒得很早,五更梆子刚响,便从正厅耳房的暖床爬起身来。
耳房外屋的丫鬟秀兰已醒来多时,早早伺候好了洗漱用水,洛明夕胡乱擦过脸,不待秀兰嘱托,一溜烟离了洛府。
镡城这会天方微亮,早些时候还下过雨,青石街道湿润润的,天空阴沉而昏暗。
洛明夕紧走几步,很快到了尧尺巷口那处近日坍塌的监狱。
监狱狱舍的断木混杂着石料,散乱倒塌的墙壁上裂纹蔓延,腐烂发霉的味道中浸透着一股好似阴沟里的酸臭味。
洛明夕目光狡黠,手脚并用,在断木上上下如飞。
在其他伙伴还傻乎乎挨处翻找“宝物”时,他已能凭借天边那一抹朦胧的光线,通过明暗来辨出那些不寻常的玩意。
扒开一块青石,洛明夕眼尖,在断木下发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物件。
这是一颗沾染泥污的圆珠,半颗鸡蛋大小,通体漆黑,里头蕴藏星辰般的光点,不似一颗凡俗之物。
“这似乎是一颗宝珠。三哥今天走商回来,我把这珠子送他。”
洛明夕有些兴奋地想着,如同受惊的小兔一般四下张望。
玩伴们此时都在搜寻宝物,没有人注意到他。
洛明夕把珠子揣到怀里,想要返回洛府时,远远地看见一行人往尧尺巷巷外走去。
居中那人一席青衣,腰挎宝剑,长发随意束于身后,此人乃是洛明夕二哥,洛青阳。
洛家生有四子,洛青阳长得像他母亲,恬淡,好看,眉眼最是秀拔出群。
然十七岁时被划在眼角的一道细小伤疤,让他失了几分相貌,平添了几分凶厉。
在洛府中,要叫洛明夕最怕的非是老爹洛恒,而是这位二哥。
原是他性子偏软,他二哥最是不喜,虽从未打骂于他,但光是那个冰冷的眼神,便叫洛明夕无法忍受。
洛明夕咬了咬嘴唇,绕了个方向,由东侧朝洛府跑去。
差不多一炷香时间,洛明夕复又踏入尧尺巷,忽没来由感觉巷内的氛围有些诡异,说不出的安静。
在洛府门前的古柳树下,有个身着黑衣的武夫在不住的东张西望。
显然。
他看到了洛明夕。
然他只是略微扫了一眼,随后漠然看向别处。
他是在找我洛家人!
洛明夕几乎瞬间笃定。
他心脏砰砰乱跳,呼吸开始粗重。
他一直往前,假装若无其事的从这人的身旁走过。
那人仍是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打眼扫向其他方位。
洛明夕心如明镜,清楚缘由。
清晨下过雨,此时的他满身污泥,和一个小叫花子没得区别,哪还能认出他是谁来?
走出百余步,转过弯后,洛明夕立马裹紧珠子,飞奔起来。
洛明夕心中揪紧。
家中一定生了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是何事,但从二哥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到可以看出,这帮人显然是避着他二哥洛青阳。
即便百般不想,可现在去找二哥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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镡城千门万户,尧尺洛氏能称得上家境优渥,也不过一寻常人家。
洛府修得算是阔绰。
四进的大院,坐北朝南。青砖垒墙,青色琉璃作瓦。
东南角开广亮大门,门前立石狮,门庑山墙墀头的上端,穿插向外层层挑出的砖檐。
此时的洛府院中,一众家丁已被尽数制服,洛明夕父亲洛恒,正脸色阴沉地坐在洛府东厢楠木椅上。
西侧的床榻上,一个身着白色寝衫,瘦削留有胡须的男子正无力的半倚在床头,手上一杆烟枪吞云吐雾。
此人便是洛明夕的大哥洛谦成。
洛谦成打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屡试不第后,却染上了烟瘾,正事不干,成天在家抽大烟。
除开他二人,房间里还有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洛恒的债主王老三,另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眼睛细长,左手小拇指短去一截。
因为戴着面巾,洛恒并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不过从他一身黑色劲装、背负宝剑的装束,能看出是一位武者。
洛恒强忍怒火道:
“那八百两银子,约好的是下月中旬还你,此时可还未到期限。”
王老三脸上的肥肉颤动一阵,似是笑了下,他未作回答,低声对旁边人说道:
“阿武,冲突起来。”
阿武颔首。
他目光凌厉,身体强壮,膀大腰圆。
一只手揪住洛恒的衣领,伸出另一只手想把洛谦成从床上拎起来。
阿武力气颇大,在拉扯洛谦成时,却觉察出有些异样。
这烟鬼横躺在床时还未觉得,当把他拎起来后,才发现他竟出奇的高大,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脑袋。
阿武把他拉扯起来时,洛谦成根本没什么反应,一只手端着烟枪,好似仍在神游忘我。
阿武把洛谦成往院子里一推,洛谦成脚步踉跄地摔坐在院中石椅上,仍然在陶醉的吞云吐雾。
院子的众武夫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王老三一直打眼偷瞧西厢洛青阳的住处,颇有些心虚的意味。待洛恒也被推出东厢后,他这才回过眼来,从小厮手上接过一张文书,抖落在洛恒面前,洋洋得意地道:
“约期你可瞧好了。”
洛恒瞪圆了眼睛,这正是他那日签下的借条。
不过,他当时明明见是三个月。
可为什么……文书上赫然是两个月?
洛恒脸色惨白:
“你造伪!”
他急急忙忙跑回主屋卧室,拿出他手上画押的借条,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急火攻心,双手不住地抖动。
他手上的这张借条,居然也写的两个月。
“明明是三月到期,你耍了诈!”
王老三神情轻蔑:
“证据?”
洛恒指着王老三,“你”了几声后,最终无力的垂下。
王老三冷声道:
“再宽限你一日。明日再交不上,你家在柳石街的两处产业,我可收走了。”
王老三一边得意地耍着威风,一边在心底琢磨:
“好像火候还不够。”
想到这,他又对阿武使了个眼色。
阿武心领神会,见洛母担忧的立在一侧,他冷哼一声,上前两步后,一伸手,把她重重推翻出去。
洛母完全没料到阿武会突然对她动手,猝不及防下,“呜呼”惨叫一声,摔飞出去四、五米。
捂着腰,痛苦的蜷缩在地,不住的低声呻吟。
“老娘!”
一直仿若神游天外的洛谦成倏地见到这一幕,眼圈瞬间发了红。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手中的大烟枪甩开,不顾一切地扑向王老三,如疯狗一般地张嘴对他进行撕咬。
王老三吓了一大跳。
那阿武反应却是极快,毫不客气的一脚踹在洛谦诚脸上。
洛谦诚一个大烟鬼,身子本就弱,这一脚踹在脸上,只把洛谦成踢得头破血流,仰头栽倒于地,口中“呜呼”一声,不省人事。
见到洛母和大爷挨打,家丁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很快皆被制服,王老三此时方满意地招手,招呼大伙出去。
同时心底阴恻恻地想:
“这样差不多够那洛青阳找上门来了。”
“他敢来,便是他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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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老三带人离开后不久。
洛府院外青石板路上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以及粗鄙的喝骂声。
洛青阳带着近百人来到洛府门前。
他的神色仍然是平静无比,眼中却是寒芒闪露。
洛青阳先是听了听声音,府内并无动静。
他示意弟兄们在门口不动,他一个人进去府内。
洛府老管家林石已五十多岁,头发早已花白,在听到洛青阳的声音后,简直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见礼后,忙不迭地说起了今日之事。
洛青阳没有说话,径直来到东厢洛谦成的房间。
还在屋外,便闻得满屋子的药味。
苦涩,浓郁。
同时听得屋里低低地交谈,是洛恒叹息的声音:
“那八百两他明日便要,这可如何是好?”
又听到洛谦成的嘶哑嗓音:
“老三今日回来,等他回来再说罢。”
“对,等昇平回来再说……他虑事啊,最周到……”
洛恒不再说话。
洛昇平的名字,好似安心的良药,屋内顿时安寂下来。
洛青阳推开房门,轻轻踏进屋子。
洛家四人都在,神情间有些忧虑。
听到有人闯入,都扭头看过来,见到是洛青阳后,才安了神。
好在大夫来得及时,先是看了洛母,尾骨被摔断了,这几个月只能趴在床上静养。
又看过洛谦成,大部分是一些擦伤,鼻梁处有骨折,并无特别的大碍。
但是洛谦成身子太虚,太孱弱,浑身酸麻无力,老是咳血。
大夫帮忙正骨后,让洛谦成少动,开了几剂药方,又匆匆去别家看病去了,洛恒自是千恩万谢地送到门口。
洛青阳听洛恒说清楚了家中的情况,又查看了大哥的伤势,眼中的寒意要叫这屋子冻住!
洛青阳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欲离开。
床上躺着的洛谦成忽地开口道:
“老二,你回来。”
洛青阳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大哥。
洛谦成气若游丝地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无论如何,都待老三回来再说,切忌发生冲突。”
“老爹,明日他若催得紧,你便把地契文书都给他们去。”
洛恒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洛谦成的做法。
“老二……”
洛谦成又呼唤洛青阳的名字。
他刚说了两个字,又忍不住咳了两声,殷红的鲜血自嘴角溢出,他毫不在意的拿手抹去。
“你附耳过来。”
洛青阳依言凑到床前,把耳朵贴到洛谦成的嘴边。
洛谦成嘴唇蠕动,缓缓吐出八字,字字沾血: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