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昔？
天刚破晓，晨雾弥漫，仿若一层薄纱轻柔地笼罩着这片古战场。芦苇在风中瑟瑟发抖，叶尖凝着的露珠，在微光下宛如粒粒血珠，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悲壮。
项羽缓缓伸出那被箭簇刮伤的手指，指尖触碰到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混着铁锈味的冰凉触感，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昨夜。虞姬捧酒的身姿仍在眼前，她的眉眼间满是决绝，金错刀划开皓腕的刹那，殷红的血溅出，帐外汉军的刁斗声穿透雨幕，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心。美人颈间温热的血溅落在他的玄铁护腕上，滚烫得仿佛要将这厚重的铠甲熔穿。
“王旗！在东南方！”季布那沙哑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回忆。二十八骑残兵在泥沼中艰难地列成锥形阵，马蹄深陷在浸泡着尸体的江滩里，每一次拔起，都带出腐肉与碎骨，发出沉闷的声响。项羽抬眼望去，五百步外，韩信的玄色大纛在雾中若隐若现，旗面上绣着的北斗七星，在晨风中诡谲地扭曲变形。
乌骓马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悲愤，突然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嘶鸣，前蹄高高腾空。就在这时，项羽敏锐地捕捉到三支鸣镝箭穿透浓雾，飞速射来。箭簇上的青铜虎头在朝阳下闪烁着森冷的青光，那是汉军射声校尉的标记。他的目光瞬间一凛，十年前在鸿门，正是这种雕虎箭射穿了范增的占星盘，开启了这漫长而残酷的争霸之路。
“举盾！”项羽怒吼一声，手中的天龙破城戟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横扫半空。戟刃与鸣镝剧烈相撞，迸溅出蓝紫色的火星，刺目而惊心。他左肋的箭伤在这剧烈的动作中崩裂，血水顺着锁子甲的鳞片缝隙，源源不断地渗入战袍，与虞姬临别时塞给他的素纱巾紧紧缠作一团，仿佛是命运无情的纠缠。
汉军的战鼓陡然变了节奏，原本沉闷如雷的声响，骤然化作急促的雨点，密集而紧迫。五千重甲骑兵如汹涌的潮水，从三个方向席卷而来，碾碎了芦苇荡的宁静。项羽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恸，他看到冲在最前的赤甲骑士高举着“斩将”旗，旗杆顶端悬挂着的，竟是钟离昧的头颅。那颗曾经在垓下城墙与他并肩共饮的头颅，此刻空洞的双眼圆睁，被长矛刺穿的下颌还在缓缓滴落黑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不甘。
“随我破阵！”项羽猛地夹马腹，乌骓马如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撞向敌阵。他挥戟劈开第一面盾牌时，身后传来熟悉的楚歌。那是二十八骑中年纪最小的楼烦骑士在唱，少年清越的嗓音穿透金铁交鸣，回荡在战场上空：“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歌声中，往昔的豪情与热血再度涌上心头。
吕马童的矛尖在距离项羽咽喉三寸处凝滞。他望着霸王被血污覆盖的面庞，左眼处那道诡异的金芒，让他心头一震。那是三年前在定陶城外，项梁将军战死时飞溅的青铜碎片留下的伤痕。此刻，这抹金光穿透晨雾，仿若神祇的垂视，带着令人胆寒的威严。
“下邳一别，竟成永诀。”项羽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又透着无尽的悲凉。青锋剑顺着矛杆削向吕马童的手指，剑身映出两人扭曲的倒影：一个甲胄残破，却依旧气吞山河；一个金盔明光，却浑身战栗，尽显怯懦。
吕马童的思绪突然飘回那个暴雨夜。那时他还是楚军斥候，因丢失地形图被绑在辕门等死。是项羽亲手割断绳索，将酒囊塞进他怀里，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大好头颅，当悬于敌帐，岂能丧于己刀？”酒是温的，混着霸王的血，白日里刚与章邯大军血战三场的伤口还未结痂，那股温热与力量，至今仍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剑锋掠过面颊的刹那，吕马童嗅到熟悉的酒香。项羽的剑竟在最后时刻偏了半寸，只削去他护颈的犀牛皮。数十支汉军弩箭趁隙袭来，乌骓马突然人立而起，用自己的胸膛为项羽挡住致命三箭。它的眼神中透着忠诚与无畏，仿佛在向主人诉说着永不背叛的誓言。
“将军走啊！”楼烦少年策马撞入弩阵，手中弯弓如满月，射出七连珠箭，箭无虚发。最后一支箭贯穿他咽喉时，他正将火折子抛向汉军粮车。冲天烈焰中，少年坠马的身影与十二年前在会稽街头卖艺的杂耍艺人重叠。那时的他，还能灵活地站在父亲肩头，用七柄飞刀射中飘落的柳叶，眼神中满是纯真与灵动。
项羽的戟杆在混战中折断，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他看着裂口处的青铜纹路，范增当年亲自督造的二十八宿星图正在渗血。昴宿的位置，恰好对应着虞姬自刎时的星位，此刻那团血渍竟在晨光中蒸腾，幻化成凤凰的形状，凄美而壮烈。
乌骓马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挣扎。这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跟随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此刻，它每踏出一步，都在江滩留下血莲般的蹄印，那是它生命的印记，也是这场悲壮之战的见证。项羽右手的剑已经砍出十七道缺口，剑刃卷翘，满是战斗的痕迹；左手握着半截断戟，戟尖上还穿着汉军骁骑都尉的鎏金头盔，彰显着他最后的英勇。
“止步！”乌江亭长的船桨拍碎浪花，急切的呼喊声传来，“江东父老日夜望将军归！”老者的蓑衣上插着七支羽箭，那是他冲破敌阵的证明。船头摆放的漆盒里，项氏宗祠的青铜爵正泛着幽光，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期望。
项羽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落江面盘旋的鱼鹰，惊起芦苇荡中栖息的亡魂。他解下腰间玉珏，这是昨夜虞姬用断弦琴的蚕丝为他重新系好的。玉珏断裂处新镶的金纹，恰似乌江在此处拐出的弯道，仿佛是命运早已注定的轨迹。
“吕马童！”霸王转身面对追兵，声音响彻天地，“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今为汝德！”青锋剑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那一刻，江面突然风平浪静，仿佛时间都为这最后的壮烈而凝固。乌骓马前蹄跪地，眼中血泪滴在主人尚未冷却的掌心，竟凝成两粒赤色明珠，宛如两颗炽热的心，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汉军阵中爆发的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震惊地看见，项羽的躯体屹立不倒，断颈处喷涌的鲜血在朝阳下化作漫天红雨，染红了整个江面。被染红的江涛中，隐隐传来楚地巫祝招魂的铜铃声，那声音悠远而哀伤，仿佛在呼唤着英雄的灵魂归来：“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