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那个月光昏昧的夜晚,我悄悄摸到刘村的巷子里。当时我四处打听,早就摸清了刘颜家在何处,哪座院子,院子里种甘蔗和白菜,院里一条花狗,一条狗崽子,还有一只黑猫。
这些我都弄的一清二楚,但我并不急于去见柔子。我特意多等几日,直等到柔子结婚的前两天,就是为了给这女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摸到院子北边的高墙爬上去,没有走正门的矮墙,因为我知道正门那儿有狗。
那墙两米多高,可我很轻易的就爬了上去,整个人像插上了翅膀,我轻易的从墙上轻轻翻下来。当时院子里一片昏暗,楼房里没有开灯,我悄咪咪的走过去。我心想:如果刘颜在家,那我就先翻墙逃走;如果他不在,我就给柔子一个惊喜。
‘刘颜?你回来了?’
我听到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心里砰砰直跳。我躲到大门旁边,这时灯亮了,脚步声也从屋里传来。
‘人呐……刘……’
她话还未说完,就惊愕的捂住嘴。而我则傻眼的看着她,所有在心底翻涌着的痛苦陡然变成一幕真实又清晰的闹剧,明晃晃的显现在我的面前。
‘怎么可能!’
如我所料,柔子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几日后出现在她即将完婚的未婚夫的院子里。而我呢?见到她那副惊魂不定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感到一丝丝报复性的快感。
‘柔子,走就走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呢!’我尽量装出怪腔怪调的口气,对她调侃道。因为我想看看她究竟会作何反应。
‘陈阳!’她飞快眨了下眼睛,又用手捋了捋眼角,然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眼花,小脸煞白的朝我喊道,‘你疯啦……你不该来的!’
‘怎么……’我索性直接坐到院子的小板凳上,强装出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说,‘你都要结婚啦,我这个朋友来给你祝贺一下,也没什么吧?’
‘陈阳……你混蛋!’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简直要当场昏过去。她并不上前,但却扶着脸,用近似哀求的语气说,‘你快点走吧!别在让我伤心了!’
‘我让你伤心!’我顿时绷不住了,内心强压着的怒火一刻不停的爆发出来。
‘你何必装成这个样子!’我用压低了的却十分幽沉的声音说,‘你算盘珠子打的太好了!是不是非得在婚前多找几个情人你才会觉得自己过了瘾呢!’
当时我真是疯了!”
他停下叙事,很痛苦的扶着脑袋,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那样的话。然后他继续说道:“我竟然快步踱到她身前,上下打量她,随后用一种嘲讽得又似乎理所当然口气说:‘好姑娘?你临走前一天,酒店里的那种事儿?恐怕我不是第一个吧?’
‘陈阳……!’她眨着眼睛,用几乎绝望的乃至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看她一下子就哗啦的哭起来,然后猛推我一下,可她几乎没力气了,自己却退了退。我顿时清醒过来,心里一阵绞痛,刚想拉住她,她已经趔趄的跑上了楼,动静声传到院子里,狗立刻叫起来,于是当天我先翻墙走了。
离开刘村后,我回到旅馆。回忆着刚刚柔子的种种反应与情态,我意识到,柔子还爱着我,至少她心里还有我。可她又有什么我毫不知情的难言之隐,以至于她要和那个叫刘颜的人结婚。我不明白,打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柔子明明心里有我,却必须离开我。
于是那天晚上,我彻底改变了初衷。我决定豁出去了,我要在结婚的前一天带走柔子,我要带她私奔。我不可能看着她跟别人结婚而无动于衷,我又想起她在西湖边说得那句:‘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她喜欢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我的眼泪顿时涌出来,我打定注意,我向自个儿发誓:我明天要带她走!谁也甭想拦着我!老天都支持我这样做!”
他又停下来,用两只手捂着眼睛,我看到他在擦眼泪,便递给他一张纸。他接过去,什么也没说,抽搭了一会儿,不好意思的朝我笑了笑。我跟服务员又点了两杯热牛奶,他的眼神飘向北山街的杨柳低垂又人潮涌动的街道。正是在这个地方,他和女孩的关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又无可奈何的变化吧?
等到他平静下来,服务员端来了牛奶,我请他不必着急。他抿了一口牛奶,似乎恢复了神采,便继续对我叙说道:“到了第二天晚上,好似为我决心拐走人家的未婚妻而呐喊助威似的,晚风柔顺而轻畅,月光也洁如白玉的飘洒在刘村那黄土翻迭的村道上。感受这明媚的光景,我内心竟升起一种近乎神圣的崇高感。我不再鬼鬼祟祟,反是光明正大的走到去刘颜家的小径上。
那天晚上,我从院墙外,老远就看到一个戴着绿色行军帽的男孩伫立在门口。我没有打草惊蛇,而装作路过似的,在院子外来回踱步,一边观察起这个人。
他把大门打开,狗扑出来,他躬下身,亲热的抱了下那条花狗,并叫了声‘花子’。这个动作令我感到震惊,在农村,狗是没什么地位的,不用脚踹狗就已是极富善心的人了。
他又走到院子里,随手带上门,却没有锁。我便跑到正门的矮墙边,踮着脚来回踱步,并继续观察。
‘刘颜,关好门了吗。’
清脆悦耳的女孩的声音,不用想,这是柔子。她出来了。
‘没关系的啦,村里哪有贼。’
男孩说着,走到她身旁,然后把帽子一脱。我当时脸上发烧,因为男孩似乎真的以为村里没贼,可他不知道贼已经趴在院墙边虎视眈眈了。
‘你呀,’柔子接过帽子,用一副很熟稔的语气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这不是想多请几家,热闹一点吗,’他突然很动情的拉住柔子的胳臂,‘你家里没人啦,我也没几个亲戚……但总归要多请几家,办得热闹一点。’
我紧抓着自己的胳膊,努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我看到柔子的身体一颤,却没有说话,她也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先上楼休息。’男孩又松了她的手,走到房中。他突然回头,低声说了几个字,由于太远,我当时没有听清,后来我猜想,他当时说的是:‘委屈你了。’
而柔子则冲他笑了笑,也很低声的说了什么。大概是说她在院子里坐会儿再上去。
等到过了一刻钟,还要更久一些,柔子才慢慢的从小板凳上扬起身子。这个明天就要结婚的女孩子,她脸上的表情可真是精彩,又哀伤又释然,又遗憾又解脱,我一时难以描绘。她又朝大门这走来,我心里顿时砰砰直跳,意识到她是过来锁门了。
等到她走近大门,即将带上锁把时,我径直走到大门前。
‘柔子!’我贴在门缝间对她轻轻的喊。
‘陈阳!’有那么一刻,她似乎是感到惊喜。那时我甚至以为她是故意在院子里多坐一会儿,好让我来带走她。
但随后她又很紧张的看我,压着声音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的心情十分微妙。那是一种既不恼怒也不羞愧,更不感到可耻,甚至有些神圣的奇妙心情。
‘柔子,我想最后和你说几句!’
我用近乎欢快的口气说。
她很惊讶的瞅我两眼。随后她中计了,像只毫无防备的小猫咪一样把门打开不大的间隔,轻悠悠的走出了门。
‘你想说什么?’她低着头,似乎是刻意不看我的脸,两只手紧张得搭在白裤角的两边。
然而,过了有几分钟,我只是笑盈盈的看着她,心里的奇妙心情与神圣般的情感越发高昂。我内心多么宁静的注视着她啊!因为她那副乖巧的低头垂手的模样一刻不停的提醒着我,她还爱我!她还那么喜欢我!她当时那句‘永远属于我。’的誓言不可能是谎言!
‘陈阳……你快说呀。’她终于有些不安了。抬起那张泛着月光的娇涩秀美的小脸,我看到她眉毛拧起,眼里闪动着不安与欣喜。就在这时候,院子里传来呼喊声。
‘柔子?柔子你在哪?’
男孩的呼喊声把一切都打破了,我的神圣情感也突然消失了,顿时想起来今天晚上是来抢人家媳妇的。我二话不说,俯过身就把柔子背起来,然后用百米冲刺……不对,是飞一般的或是在战场奔赴前线的轻骑兵一样的姿态。我背着柔子就往刘村外面跑去,我听到柔子‘啊’了一声,但也仅仅是‘啊’一声,并且很快就止住。随后装模作样的打了两下我的肩膀,又怕把我打疼似的,马上便停住了。
黄土翻飞,月色洁柔,乡村小道上,我的脚步像踏在皎洁轻盈的月光上疾行似的。等到我离远了,快跑到村口时,终于听到了柔子明显泛着惊喜的怒叱声。
‘喂!陈阳!你到底想干嘛!’
她任由我背着,边紧抱着我边叱道。
‘我不想干嘛!我以前拿了个叔叔的苹果,挨了一把掌,’我用近乎无赖的口气,并很自豪的宣说道,‘现在我要做个真正的贼,我要把那个宝贝偷到手!我才不管挨几个巴掌了!’
‘你这个傻瓜……’她更加惊喜的说。我甚至感觉到她趴在我背上的身子都在激动的颤动。
‘你别胡闹啦!’又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我们彻底离开刘村有一段距离,她才仿佛从梦里惊醒似的,叫了一句,‘他肯定在急着找我!’
不必说,这句‘他’就有如一道极不和谐的八分音符,顿时把我的心情搅浑。我有些恼火的说:‘我今天就是要带你走!谁也拦不住我!老天都没得说!’
‘你真是疯啦!’
柔子开始挣扎了,她推着我的肩膀想从我身下下来。我一边跑一边用两手紧托住她的脚。
等我们这般状况稀里糊涂跑到田埂边上时,我绊到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趔趄,背着柔子就往田里跌去。不过那一个刹那我还是反应过来,半个身子摔至田里,又赶忙探手扶住柔子,柔子顿时倒在我身上。
‘你没事吧!陈阳!’
黑灯瞎火,她看不清我,绵绵小手一顿乱摸。我感到她坐在我身上。
‘没事,我一点也不疼!’我喘了口气说,‘泥里舒服着呢!跟沐浴一样。’
‘你是不是傻呀!’她的声音泛着心疼,竟然侧身躺在泥里去。我惊呆了,刚要说话,却听她哭着说,‘一点也不舒服!冰凉凉的!你这个大骗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就算我是骗子,可我只是骗她说泥里很舒服,她却是骗得我晕头转向,然后跑回来结婚了啊!
‘我大骗子?那你还是小骗子咯?’我没好气的说,‘要是我没回来,等到你结婚了,我恐怕还在想着柔子是不是被卖到缅甸传销了吧?’
‘天呐!你怎么能这么想!’她用一种痛苦的口气说。然后,又突然很羞恼的说了句,‘我没有这么笨!’
‘那你以为呢!’我的声音只高不低,一只手还紧抓起地里的泥巴,‘你难道以为你离开了我,我就会不去找你,不再想着你,然后心安理得的找个姑娘就结婚吗?’
‘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卷心菜!楼市里看房子吗!这颗菜没了买别的?那边的房价崩了再买一套更好的?’我的声音极度哀伤,甚至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不!你别这么说!’柔子又扑到我身上。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到湿湿哒哒的眼泪滴到脸颊上,她的几绺长发也带着泥土的气息,贴落在我的额前。
我的心头一颤,顺势抱住她。她没有反抗。谁也没有想到,黑灯瞎火之中,一对年轻男女抱在田地里,谁都难以料想世上竟有一场如此荒谬的约会。
‘跟我走吧!柔子!’我鼓起全部的勇气,十分动情的说道,‘我什么都不想过问,也什么事都不想追究了。我只想带你走,如果我能娶到你,我下辈子当和尚我都愿意。’
‘你这个傻瓜……’隐约之中,她露出似乎痛苦的神情,我感到她在剧烈的挣扎。直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是回过神儿似的,用勉强平静的语气说:‘陈阳……无论你带我去哪,我都不会反抗一下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刚想站起身一把抱起她来,却听她继续说道:‘我爸爸两年前去世了。’
‘柔子……’我不安的注视着那张朦胧生动的秀丽娇容,喃道,‘所以你当时才……’
我指的是她连招呼都没打就一声不响的和爸爸回了老家的事。她大概是不想牵扯到一个刚认识的男孩,又或者没心情吧。
‘我和刘颜的事儿……就是那时候定下的。’她的声音忽然压低,随后只听她哽咽的说,‘爸爸伤的很重,几乎是没有力气,东西吃不下,可就是硬撑着。医生说:钢筋扎的很深,手术成功率很低……还是尽量减少痛苦。’
‘可是爸爸,一回到家里,他只是紧紧看着我。村里的浩叔叔来看他,顿时流着眼泪说:他是放心不下我,所以强吊着一口气。’
‘浩叔叔那时候给我介绍了刘颜,我从小就见过他。他觉得自己没有文凭,还有些自卑,但他每日都来看我和爸爸,几天之后,爸爸居然能吃点东西了,他气色好了些,我给他喂了粥。但是……’
她停下说话,眼泪更加踊跃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自责的说道:‘但我见他似乎好些了,竟然对他说我不想结婚。他脸色一下难看起来,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说,我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说起了……你。’
‘所以呢!’
我心里猛地一揪,仿佛就快抓住隐秘的关键,激动的问道。
‘爸爸几乎是声色俱厉的呵斥我。他一边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一边说着……’
她整个身体都不断颤抖,我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真相。
‘他说他不会把女儿交给这样一个傻孩子。又讲起奶奶为爷爷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白眼,说这样的人根本靠不住,既保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家里人。
我还没回话,他已经咳了一大口血。我不敢再说了,一边流泪一边求他别在说话了,说一切都听他的。
于是在我和刘颜定亲的几天之后,爸爸就离开了……’
‘所以呢!’
我心里沉重的像忽然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我觉得这真是太过沉重了!
‘所以?’柔子用近乎悲恸欲绝的语气喊道,‘所以你带我走啊!你这个混蛋!你现在就把我带走!你让我爸爸在梦里都骂我,说我是个不孝女!是个不听话的女儿呀!你带走我呀!’
‘柔子!’我疯了似的抱住她,心里痛苦得像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我叫道,‘你爸爸已经走了!你不能为了这件事就放弃自己的幸福!’
‘陈阳……你太高看自己了……’柔子的声音传来,她好像没有力气了,又侧身躺在田里,用悲伤又释然的语气说,‘你不会带我走的,你做不到……你这样的人……’
‘谁说我做不到!’我半蹲起身子,一把将柔子抱起来。柔子依偎在我怀里,却也不挣扎,我感到泥水从我们的身上一滴滴滑落。
‘刘颜……他等了我两年。’
当我爬上黄泥路时,柔子清冽的声音传来,我险些一个趔趄又栽回田里。
‘柔子,你不要说了。’
‘他等我完成学业等了一年,可我躲着他不回老家,他还在等我。’
‘我求求你,别说了!’
我想让她住嘴,因为我感觉到内心那种叫人痛苦的压抑感越来越深重了。
‘他是妈妈拉扯大的,十几岁时妈妈就走了……当年在我家里,他跪着向我爸爸保证……这辈子,他一定好好的……’
‘够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到黄泥路上。柔子则继续坐在我怀里,我当时居然委屈的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呢!如果你不说的话!你明明知道!’
‘陈阳,’她突然很柔情的两手抱住我,然后在我耳边用轻盈的乃至有些迷醉的声音说,‘现在,你都明白了,你来带我走吧!’
‘你简直疯了……’我抱着她,简直难以呼吸,可我知道这就是柔子一直以来不断承受的。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所以她没办法靠自己打破这个状况。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难道可以心安理得带着柔子私奔,我难道能够不顾她爸爸的遗愿,不管那个忠诚可靠的男孩,也不顾及柔子在故乡所有远亲近邻对她的看法吗?她不再回家乡了吗?
她已经没有至亲的人了。在她最痛苦的岁月里是那个男孩陪伴着她,而我所做的这件事,说起来是为了爱情,实际上却是多么卑鄙无耻的一件事啊!
‘算了吧……’我紧咬着牙,用尽全力吐出这三个字,便松开她,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躺在了黄泥地上。
‘我就知道……’她顺势也趴在我身上,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同时又泛起泪花来,她说道,‘你这个笨蛋……靠不住的家伙,阿姨……说的没错。’
‘阿姨?’我心里又打起鼓来,什么阿姨,有谁对柔子说了什么吗?
‘你说的阿姨是指?’
‘不告诉你。’
柔子说着,侧着脑袋靠在我的怀里,似乎很认真的聆听着我的心跳。
‘陈阳,你要听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不听拉倒。’
‘我没说不听。’
像这样紧贴着柔子躺在黄泥地上,竟又使我的心里感到安适起来。我甚至这样想:我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顾了,我要就这样一直抱着柔子躺到天荒地老……
‘几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子,她喜欢上村里一个男孩。可男孩和别人结了婚。’
‘然后呢?’
‘然后女孩子谁也看不上,谁也不喜欢,可是她爸爸却给她安排了婚事。’
‘之后呢……’
‘之后女孩子遇到一个很花哨的男孩子。然后在结婚的前几天,她跟着男孩跑了……’
‘柔子!这个故事?’我心里惊讶极了,这故事太熟悉了!
‘后来男孩拐跑了女孩子,对她却并不好,经常打骂她,并且还把这件事十里八村的到处宣扬,认为这是彰显自己的本事!’
‘柔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激动的抓住她的双肩,问道,‘这是谁和你说的!’
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因为那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家伙正是我的爸爸,那个年轻不懂事的女孩正是我的妈妈。这个故事我从小到大便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听过无数次,并且每每当成一种笑谈。
‘你为什么不学学你爸爸呢……’她并不回答我,而是用一种悲伤又庆幸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把拐走我这件事当成是你的本事呢?’
‘柔子!’我几近痛苦得拧着眉毛,朝她叫道,‘你别折磨我了!我们的感情难道是拿来炫耀的吗?’
‘你就是这样!’她很不甘心得在我耳边轻叱道,‘虚伪!装模作样!’
而我也猛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回老家时,妈妈那无所不知的口气,她事先就知道我是往老家跑。我就像突然抓住了一道灵光似的,‘啊!’,我惊叫了一声,额间忽然冒起簌簌的冷汗。
‘柔子,你见过我妈妈了?’
‘没有。’
她那副表情我看不清,但显然是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谎的表情。
‘她对你说了什么?’我惊叫道,‘是她叫你离开我的吗?’
我想到老太太去世前后柔子的态度转变,顿时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不,她什么也没说,’柔子又突然承认见过妈妈了,而在那时,即便我看不清,也不免感到惊讶。
她一脸柔情的……对,我回来以后第一次感到她那样柔情的俯下身子,在我耳边细语道:‘她只是让我更了解你了。’
‘陈阳……’她又扬起了脸,我听到她极快的说了句,‘我爱你’。
然后……她吻了我,那是第一次……第一次用她柔软的唇亲吻我。我毫无经验,但她也绝对是个半吊子,我感觉一点也不妙,甚至更加觉得悲伤。
‘我宁愿你别这么说!’我用两手捧起她的小脑袋,突然觉得是我害了她,我哭着说,‘妈的!要是你当初别把我当贼抓住就好了!我宁愿没遇见你!’
‘你说什么啊!’柔子也很悲伤,又想来亲我,我躲开,扶着她的小脑袋,继续说,‘不是我的话,你现在不就高高兴兴的去结婚了吗!不对……’
我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如果不是我!林叔叔压根也许就不会出意外了!都是因为收留了我!呸!我当初还讲了那么多傻话!一定我叫他叫分心了才令他出了意外!’
‘大笨蛋!’她亲不到我,听到我这番胡扯,便又仰身坐起来,攥着拳头打我,一边打我一边命令道,‘你不许再说了!’
‘就是怪我嘛!我爸妈分开也得怨我!可我又怕妈妈挨打!可我又不该带妈妈离开!我真是个逆子!
我还害了你!你多好的一姑娘啊!你快结婚了,我跑来纠缠你,我欺骗你的感情,我蒙骗你的心,我真是个混账!’
我一抬手,简直想给自己两个巴掌!
‘啊!’我听她忍受到极点似的,叫了一声,然后……她咬了我的脸,咬的很用力,我当时感觉脸皮子都被咬破出了血。”
他突然停止叙述,深深吐出一口气。我见他神采奕奕,又带着点害羞的将脸凑近……
我正疑惑,他开口了:“现在还有印子吗?她当时咬得可是下死口了。”
“不,没有了……不,似乎还有一点儿记号。”我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对他说。因为我似乎看到他脸上洋溢着一个活灵活现的女孩子留下的咬印。
“哈哈,谢谢您!”他听起来很高兴,大抿了一口牛奶。我也被他奇妙的欢悦感染了,竟也忽觉被女孩子咬了似乎是件叫人幸福的事。便听他继续开口道:“我当时被她一咬,不仅没感到泄气,还顿时热血上涌,有如打了鸡血似的抱住她。她感觉我气质一变,紧盯着我,我扶着她的小脑袋,冲她表白道:‘柔子!我真他娘的喜欢你!’
这样粗鲁的表白还是第一次。也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因为从脸上被咬的那股剧烈的灼痛之中,我只能感到她的关心,感到她对我是如此的情深意切,因而才不希望我痛苦的埋怨自己。
我主动亲了她一口,只亲了她的嘴角。她呆呆的看着我,还没回过神来时……我又来了……一下……两下……三下。
后来她回过神来,用手扒住我的脸,又惊又喜,又哭笑不得的说:‘你第一次这样说……就不能好听一点?’
‘好听一点……?’我愣了半响,很不服气,‘要多好听呢!给你背首情诗?’
可我看着柔子朦胧可见的又十分动人的娇容,还是决定背首诗。我苦思冥想,终于很拗口的背了一句:‘柔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笔者注:出自海子抒情诗《日记》的最后一句。)’
黑暗中,柔子似乎惊讶的眨了眨眼睛,随后便哧哧笑起来。
听到她的嘲笑,我又搂住她,想着一定要郑重的对柔子表个白。我说:‘柔子,我发誓……我向老天发誓……’
但我的嘴出乎意料的笨,心里又觉得俗气,便接着说:‘不……我不向老天发誓……我向上帝……也不对……我向我列祖列宗向我爹娘……不!我才不向任何人发誓呢!我他娘的就是喜欢你嘛!你信不信我!’
柔子的整个身子都一颤一颤,我知道她在笑。但我见她用那张朦胧不清……若梦若幻……又美的叫人惊讶的娇容贴向我……真是奇妙!四目相对之下,明明是黑灯瞎火的田埂边的黄泥地上,我却好似清晰的看到她那双眨着的……闪着迷离月光似的楚楚动人的眼睛。她吻了我,从容的贴住我的嘴唇。就连那柔唇的亲吻的动作都那么优美,那么淡然,那么安娴的像一个把幸福紧握在手中的从容不迫的姑娘。在那柔软唇瓣的细微的滑动里,我的心也彻底的融化开来。当我再一次用手轻搂住她,用融化了的本就足够幸福的心——而不是我非得同她结婚的理想——来将她搂在怀中时……我第一次拥抱了她的灵魂……也品尝到她的爱……唇间,吐息间,黄泥地,朦朦的月光,乃至整片漆黑的田野……每一寸空气里……我都感受到了,她爱我……我彻底拥有了她。
很久……很久,时间仿佛停止了,又或许我们逃离了时间。不远处传来一些人的呼喊声,可时间依然没有流动。柔子起身,离开我的怀抱,却又没有离开,因为她的眼睛还注视我的眼睛,她的唇还停留于我的唇,她的心一刻也没有走远,而只是假装离开了我。
‘柔子!’
呼喊声更加清晰了,柔子就静立在我身侧。忽而,连黑暗都变得朦胧,我知道她笑了,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我也笑了,她也知道我笑了,再度俯身,在我耳边细语道:‘我走啦。’
我微微扬起头,在她耳边轻喃道:‘我不需要发誓了。’
我知道,她更加动容的笑了。于是她起身了,盯看了我一眼,就往泥地外的柏油路走去。她脚步轻盈,像踩着云雾一样,再没看我一眼……不,她每一步都回头了,她每一个翩然的脚步都因我变得翩然……都在看我。
她走了,却永远把她留给了我;她去嫁人了,却在嫁人之前先和我在泥地里与心灵间成了亲。
我躺到天亮,我看到天空都泛起笑容。于是我起身,在网上买了票,给妈妈打了电话。当我于列车上嘴角还不禁泛起笑容时,邻座的叔叔问我:‘碰上喜事了?谁家结婚了?’
‘是,我结婚了。’我对叔叔这样说,心里更加感到欢喜了。”
讲到此处,他长舒一口气,神采奕奕的看着我。那脸上的笑容简直让我觉得忏愧。我看了他片刻,很不是滋味的问道:“就这样结束了……?那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我毕竟是个俗人,当然期待更激动人心的结局。我甚至这样想:人们总是殷切盼望着能占有那些最丰盛最美好的东西,并且这种占有也至多是一种永不满足的自私的渴望,而远未达到爱情的程度。可眼前的男孩却对这唾手可得的动人心弦的爱情撒了手……他可真是个十足的笨蛋啊!
我在心里取笑完这个男孩,正感到不好意思。却见他又微妙的笑了笑,一边摇头,一边露出颇为哀伤的神气,继续说道:“这既是结束,也是开始,因为在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