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猩红
三年之前,十五岁的炽原费了很大的力气考上了故乡小城里升学率第一高的中学,和初中同校的月明阴差阳错的分到了一个班。
其实把月明简单介绍为自己的初中同校生,是非常不准确的。
当时的学校还是五四制,炽原的初中有个政策,为了提升学校的升学率,在初二升入初三时,会根据成绩把学生们重新分班,为的就是把尖子生们集中到一二班,配上最好的教师资源,争取把他们两个班的所有人和其他班名列前茅的学生一起在一年后的初中毕业考试后送入市一高,为学校冲冲业绩。
炽原和月明是在分班之前的同班同学兼好友。
他们当时是四个人的小团体,炽原,小星,烨然,月明。十一二三岁的孩子,每天一起约着上学放学,说说笑笑,情窦初开的男男女女时不时有一些小暧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初三分班后,炽原经历了一次不好的恋爱关系。自己的精神与自信都遭到了巨大打击,不肯出门,不肯讲话,时不时会莫名其妙的哭出声来。其他三个人因为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每个班早读时间不同,也只剩下夜晚放学回家这一点时间可以相处,没有人发现炽原有什么不对。
有一天,大家把月明送到家,三个人准备在岔路口分开,炽原在红灯变绿那一刻突然放开晓星的手跑回去,在月明的楼道口拦住他。
月明家里的小区很小,没有灯可以照,他分不清女孩眼里的是泪光还是映出的月亮。
炽原问:“你和他是好朋友。”
月明一愣。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对不对?”
面前女孩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晰,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女孩眼里的泪水。
月明忽然记起来了那个因为父母交情而自小就与他相处甚欢的男孩,他有一双能吸引女孩的桃花眼,以及身后稀巴烂的家庭和父母婚姻。同时,记起来前不久因为炽原和男孩被分到了同班,所以决定将自己的朋友介绍给那个男孩认识时,男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那一瞬。
“他怎么你了,你和他在一起了么?”
炽原回过神,看着眼前迷茫的幼稚的小男生,突然觉得自己的求救无比可笑,于是她就真的笑出声来:
“在一起,你懂什么是在一起么?”
站定了没有说话,她推了月明一把,然后扭头跑开。
从那天以后,炽原不再等三人一起回家。
中学课间会有统一的跑操,月明还是时不时能看到她,只是他眼里的炽原,突然从一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变成了形单影只,甚至近似孤僻的异类。
她没有朋友,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表情。
月明真正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是被分到隔壁班的晓星在一节自习课上叫出来。
她说:“你和炽原还交换日记本么,你能让我看看么。”
他摇头:“你们也不换着看了么,我还以为她只是莫名其妙生我的气。”
晓星语气急切:“她好像要自杀。”
晓星和月明也已经长时间不交流,体育课遇见她,两个人练习单杠,炽原举起的手臂纤瘦的令人恐惧,露出的左手腕上,横七竖八的刀痕像是一棵树。
晓星质问她,她解释是自己现在在班上的好朋友有抑郁症,自己要想这个办法把她带出来。刀痕不深,不疼的。
表情真切,要在以前,晓星可以认定她没有撒谎,但是如今的炽原让晓星觉得陌生。
她不敢确定。
月明去找到炽原询问,沉默不语的炽原让月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无力,月明气急,直接扭头就走,后来炽原给他写信,她说: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们,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描述一切。那短短的半个月一直在把我从我的身体里推开,所以不仅仅是我离开了你们,我也离开了我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我怎么让你们明白我”。
月明不明所以,去找晓星,晓星皱着眉头,拿起那张纸条跑过去问,炽原,你怀孕了么?
炽原摇摇头,我们只有牵手。
晓星不解,那他怎么伤害你?
用语言,用话,用嘴。
但是炽原没有说。世界上没有用嘴伤害人的历史,就算一坨面也没有被言语切割的道理。
从小到大一直不甘落后的自己,总不能还不胜一盆面粉。
那自己经历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晓星迷惑不解的眼睛,炽原突然有一种之前都没有的长辈对小辈才有的怜爱,她拍拍晓星的手,笑着说:“你别问了。”
就这样,炽原变得冷漠,迷茫,孤独,寂寞。但升学的压力让她不要在意一切,包括她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她就这样撑到了毕业,撑完了期末考,撑到了假期。
但是她没有去最后的毕业典礼。
月明来她家找她玩,她穿着睡衣来给月明开门,长发垂肩,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的笑意也很牵强。
他仍然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炽原身上发生的一切,慢慢变成了不再和他们平行的轨道,一直伸向了远方一望无际的平原。
月明说,炽原,你想好怎么说了么,你说出来。你说出来好么。
炽原只问了他一句:“你和他还是朋友?”
月明一时语塞。
他们的确还是朋友,还会周末一起相约去上网,见了面还是要打打闹闹,哪怕他知道自己的朋友也许做了后果很严重的错事,但是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去问男孩。他只是不断地问炽原,你怎么了,你经历了什么,而不是去质问他的朋友,你凭什么,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月明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但炽原那时已经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任意两个男人中间,都有比其他一切东西都更坚固的纽带,他们知道这纽带不可被摧毁,不可被毁坏,甚至不可被质疑。月明可以假装看不见这条纽带,他也从未为这条纽带奉献过一分一毫,但是他,自己曾经的朋友,他毕竟是个男人。
炽原笑了一下,像往常一样拿零食招待月明,让他坐沙发上,两个人打开电视一起看综艺,但是她不再回答任何问题。那天月明带着深深的挫败感一直坐到了夜晚炽原的母亲接她弟弟回来,天色暗沉到底,炽原也没有开灯。唯一的一点光亮来自她的卧室,月明推门进去。看到房间整洁空旷,角落的画架上,女孩坐在大海中央小小的海岛,背影看不出情绪。
而在海岛正下方,海水弥漫开一片刺眼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