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香如茶》:爱情是瘟疫
纳博科夫炫耀他狂士般的技巧,他有一种手到擒来的自若;福克纳絮絮那块厚实的巴掌大的土地,类似尊严的东西;他们俩一点不比普鲁斯特差,我为什么独独为普着迷?因为唯独他在写爱情,优雅,透露着贵族般的洋洋自得。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人群蜂涌般扑向爱情,以为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是方舟。是必定可以驱遣孤独的事物。
然而,这只是一个误会,或者说假象。人心上的,本质性的孤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排解,它只能在循环中,从高潮到低潮,再从低潮到高潮,像《百年孤独》中的老吉普赛人,“他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间。”在生与死之间,在新鲜与厌倦之间。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新版本把名字都译得那么长,真是麻烦)说:爱情是瘟疫。丽贝卡和阿玛兰妲都为着皮埃特罗犯了病,丽贝卡吃泥土,以解她疯狂的相思;阿玛兰妲说,你们要结婚除非在我的尸体上踏过。她是如此的激烈,却拒绝了皮埃特罗的求婚,接着拒绝了上校的求婚,当她得到,便撒手,是惧怕还是那颗激烈的心里已充满仇恨,有些电视桥段用过的,只是没有人像马尔克斯这样彻底,她一再的退避让她陷入永久的孤独。更不解的是丽贝卡,在重重的阻碍下,越发狂热的爱情转瞬间便转移了,或许她更爱那个巨人般的野兽般的长子自有她的理由,却又为什么杀死他呢?马尔克斯的荒诞一点都没有脱离现实,在现实中,这样的不解之迷,这样的莫名其妙,一再发生。就像一个朋友的感慨:人生太奇妙了。总是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们不能获得答案,在想不通的迷乱里无可奈何地听从对方消失,像布努埃尔的电影《白日美人》中的丈夫,他一定想不通他的妻子为什么更加喜欢做妓女。“无论怎么看,我都不差,你为什么仍旧更爱一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让我大跌眼镜的人呢?”这是很多人的疑问,到底,是这个世界是非理性的还是,有因必有果,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隐含的理由?不甘心。(我一度不是你最爱的人,我为此感到绝望。爱情从来不能医治孤独,它只会带来痛苦,因为在时间中,谁也不会成最爱者,在交错的时间里,无法对等。我要求,我绝望。)爱情中总是有这么多的不甘心,或许不是因为有多爱,而是因为自信的折损,像阿玛兰妲,“看你的骄傲如何消失在我温柔雅致的应对里”,但积怨已深,你必须用死来偿付你曾经的错误。
这是我在利用马尔克斯,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他的人物都是那样朴实,吉普赛人不会敲竹杠(按我的惯性心理,何塞必是要受商人的骗的),“死去的”亡灵孤单地追逐着杀死他的人,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交谈。
到处都是孤独,到处都是隐喻。
马尔克斯并没有把爱情当成孤独的药方,他没有开出药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姿态,奥雷连诺的高贵和孤僻,睿智和骄傲。当某一自冠自由派人说要杀死里正的夫人及其六个女儿谓之斩草除根时,他说:你不是自由派,你什么派也不是,你是个屠夫。他太清醒,而清醒的人更多有着不同常人的孤独。母亲乌苏拉似乎在另一极,她不要看透,她要生活。
这便是虚无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在《飘》中也有这样一对组合,艾希礼和白瑞德。两人同样看透战争,虚无主义的艾希礼原本应该更加不屑于战争才对,但他却参加,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一切无用,却仍旧去做,带着厌倦和慵懒,和好笑的责任心。我总觉得奥雷连诺也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但他却目标明确,“为了自尊的缘故……”
第一次读《百年孤独》是十年前了,依稀的印象是多么贫乏,除了乌苏拉的生命力和奥雷连诺的小金鱼和面对死神缝补尸衣的阿玛兰妲我似乎不再记得任何人。甚至不记得上校参与战争是因为傲慢和恐惧。
很多年后,乌苏拉看出了他的自大,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爱的能力。
而阿玛兰妲,她的拒绝都源于恐惧;只有丽贝卡,这个外族女子的炽热的爱欲才展现出她一直所希望的她这个大家族所缺乏的生命力。
到底,理想和现实哪个重要?是奥雷连诺的敏锐和洞悉还是何塞阿蒂奥狂热的实践?是生命本身更重要还是生命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