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明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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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桃叶渡

桃叶渡在石花街东北大约十五里的汉水南岸,据说是古时某个名人在桃花盛开的时节从这里渡河,因此而得名。

不过,这都是属于古代起名的模板套路了,韩复感觉,就和后世那些有名的小吃,都能和乾隆下江南、慈禧太后出逃扯上关系差不多。

沿途也有一些村落,这里的人们利用河谷冲积出的平原,开垦了很多田地。

韩复骑着乌驳马,不紧不慢的行在土路上,远处江水隆隆,滚滚向东而去,而土路两边的田地里,有卷着裤腿的老农在劳作,也有枕着晚霞荷锄而归的汉子。

远远的看不清楚那汉子的年纪,只见他扛着锄头,赤脚走在田埂上,旁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孩童,绕着那汉子奔来跑去,阵阵笑声随风飘荡在韩复的耳中。

有一个挎着竹篮的妇人,正站在田头,含笑望着归家的丈夫。

一家人汇合之后,那汉子听到马蹄声响动,不由得往土路上看了一眼,正对上韩复的目光,韩复微微欠身,冲着那汉子点了点头。

那汉子怔了怔,等他回过神来时,那一人一马已经飘然而去,只有土路另外一头,几辆满载货物的板车,远远的跟着,发出车轮辚辚之声。

实际上,自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在襄阳府一带建立政权之后,襄阳府左近,就再也没有大的战事发生,民力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

在很多地方,既没有了明廷的辽饷、练饷这些苛捐杂税的催征,大顺政权对于远离府城的乡下,控制力也非常的有限。

更为重要的是,大顺辖区内,连农民起义也没有了。

很多地方,虽然曾经饱受战争的摧残,但在这短暂的岁月里,几乎过上了宁静的、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明代很多文人的笔记都记载,大顺政权时期,乡间生气恢复,尤其是赶集的时候,到处热闹无比,摩肩接踵,俨然就是当年太平全盛时候的景象。

只是这样的太平岁月没有持续太久就是了。

不过,之前十几年的战争,还是给整个社会都带来了严重的创伤,哪怕是在相对太平的汉水南岸,刚刚一路上所见,韩复也看到了很多流民搭的窝棚。

那些乡下的本地住户,见到骑着高头大马,还手持兵器的自己,还知道躲避,但是这些守着窝棚的流民,则全都是满脸木然的看着自己。

行了一阵,估摸着距离桃叶渡还有三四里的时候,身后忽然阵阵脚步声传来。

韩复侧头一看,只见一个卷着裤腿,作庄稼汉打扮的汉子,正一边拿着饼子不时的往嘴里面送,一边如同竞走运动员般,快步赶路。

察觉到韩复的目光,那庄稼汉也不知道该说啥,就是憨憨的笑了笑,然后又开始啃起了饼子。

韩复有意观察沿途的人情风貌,所以速度并不快,完全就是信马由缰,但毕竟自己有先发优势,能够这么快就赶上来,体力耐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也是问道:“你是在石花街外领饼子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宋继祖,原是夔州府大宁县的农户,年初大宁县遭了兵,小人父母嫂子都死了,逃荒的时候,大哥也死了。小人没了地种,也没了家人,听人说襄阳府这边富裕,就赶过来讨口饭吃。”

夔州府大宁县,年初遭了兵……

韩复估计,这应该就是张献忠的部队了,他记得这位大西王,好像就是李自成进北京的同一时间,发兵四川的,也不知道现在拿下成都了没有。

“你得了两个饼子,还要往桃叶渡去,可是打算参军报效新朝?”韩复控着马,和庄稼汉在土路上并行。

宋继祖又啃了两口饼子,回答道:“军爷是好人,当兵不仅给银子还给吃的,甚至连不当兵的也能分到两个饼子,小人愿意跟着军爷,替大新朝打江山!”

他听韩复一直说新朝新朝,还以为现在北京城里面的皇帝老儿,定下的国号是新朝呢。

韩复笑了笑,也不纠正他,侧头看了眼身后,只见百米开外,也已经有三五个人赶了上来,便又问道:“别人还在几十步之外,你已经快要追上我了,宋继祖,你脚程倒是快。”

宋继祖走得急,吃得也急,好像被饼子给噎到了,看到土路边有一汪小水潭,连忙走过去掬起潭水喝了两口,又连忙走了回来。

竟然没有落后韩复半步。

“嗝……小人老家都是山,田也在山上,小人来来回回走的惯了,石花街这边都是平地,小人感觉比老家的路要好走。”

原来是在山路里面练出来的,怪不得脚程那么快。

韩复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的那五个人中,已经有两个越过了板车,将距离缩短到了十几步,又回头笑道:“宋继祖,后面又有追兵赶上了,你这个竞走状元的名头,怕是要不保了。”

宋继祖不知道什么叫竞走,但状元两个字他还是听懂了,也是说道:“小人是为了和军爷说话,所以放慢了脚步,小人要是发足快走的话,那些人追不上小人的。”

得,意思就是说,如果不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你这位神行太保现在已经赶在我前头了是吧?

韩复当即大声说道:“前面三里就是桃叶渡,第一个到的,额外给五钱银子,第二个到的,给三钱银子,第三个到的,给二钱银子,第四到第十个到的,每人给一钱银子!”

已经越过板车,离韩复只有十来步的两个人,闻听此言,立刻加快了脚步。

板车后面的人,本来想着,即便比前面的人慢,但也算是比较早到桃叶渡的了,也都能被军爷选中吃皇粮,便放慢了脚步,想着歇口气,这时又瞬间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

宋继祖也顾不上再和军爷说话了,将最后一点饼子塞到了口中,埋头赶起了路。

他刚才确实不是在吹牛,这庄稼汉认真起来,步子迈得确实快,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后面两人又拉开了差距。

两人中的一人,本就是绷着一口气,眼见距离越拉越大,几乎没有超越的希望,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而另外一个人则用力加快了脚步,眼神死死地盯着宋继祖的背影。

这人经过乌驳马的时候,韩复看了一眼,认得对方就是石花街外的小河边,问自己从军条件的那个冷脸汉子。

韩复没有再搭话,只是默默的记下了对方的长相。

……

……

“停!”

当天际线边的那轮金乌,挣扎着坠入到群山之中,再不复起的时候,桃叶渡外的路口,石玄清如同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嗬……嗬……嗬……”

丁树皮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口中止不住的喘着粗气。

他生得瘦弱,本来就不以气力见长,下午又是忙着帮军爷采买军需,又是维持秩序发饼子,消耗就更大了。

等到饼子发完,立在桥头的胖道士开始放行的时候,已经累得够呛了。

紧赶慢赶,始终跟不上前面那些人,丁树皮只得心生一计,不去追赶先头部队了,而是跟在断后的胖道士身边。

韩千总再怎么说,总不能把这胖道士给拒之门外吧?

打定主意,丁树皮借口汇报饼子发放的情况,就跟着牵着两匹杂毛马,脚程也不快的胖道士,一路上想尽办法套近乎。

即便石玄清爱答不理,也丝毫没有浇灭丁树皮想要进步的热情。

这时见刚到桃叶渡,胖道士就转身握着包铁扁担立在了路口,丁树皮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简直太英明了。

他喘了两口气,直起身子,也跟着喊道:“对……对,千总爷有令,天黑之前到桃叶渡的,才有资格投军吃皇粮,现在日头已经下去了,没到的不用再往前走了。”

闻听此言,已经到了桃叶渡的众人,互相看了两眼,全都暗自庆幸。

而被挡在外头的那些流民、花子,则纷纷叫苦不迭。

“丁爷,丁爷……”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花子,作着揖低声求告道:“小人就只差了这么一步,求丁爷行个方便,放小人进去,小人以后拿了月钱必有报答。”

“亏你长了那么大的年纪,军令如山没听说过么?”丁树皮直着脖子说道:“别说是一步,差半步都不行。”

老花子继续哀求:“小人是从房县来的,家里人都饿死了,小人也三天没有吃饭了,刚才发饼子的时候,小人年老体衰,也没有轮到,求丁爷让小人进去混口饭吃。”

刚才发饼子的时候,没有轮到么?

丁树皮看了那老花子两眼,好像是发了,又好像是没有发,终究记不清细节了。

只是,他见到老花子说的那么惨,不由得伸手拉了拉胖道士的衣袖,意思是这事该当如何处理?

石玄清之前只是玉虚宫的道士,实际上也就比丁树皮早出道了一天,哪里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

不过,他在武当山上流民见得多了,知道这些人惨虽然是惨,但说话却不一定都是实话,而且韩千总交代过的,时间一到,一个人都不能放进来。

当下瓮声瓮气道:“没到的就是没到,不能放进去。”

见到人高马大的胖道爷不好说话,那老花子又向着丁树皮恳求:“丁爷,小人三天没吃饭了,当不上这个差,小人就要饿死在这汉江边。求丁爷行个方便……”

说话间,那老花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求道:“求丁爷行个方便……”

胖道爷发话了,丁树皮自然不敢将老花子放进去,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老花子,又侧头快速的左右各看了一眼,忽然衣服袖口一松,两道黑影从里面掉了出来。

细微沉闷的响声里,老花子看到了两张炊饼正落在自己跟前。

他快速的捡起来,抬头望去,只见丁树皮往土路上走了两步,手中挥舞着一根木棍,正在驱赶土路上的那些流民,口中大声说道:“去去去,天黑之前没到的,都给我滚远点啊,再往这边靠,丁爷认得你,丁爷手里的棍子可不认得你!”

土路上那些流民,被赶得不住往后退,口中骂骂咧咧。

不远处。

韩复收回了目光,他将乌驳马的缰绳交到了撑渡船的老汉手里,叫那个西贝货去板车上取干草喂马,然后又叮嘱宋继祖和冷脸汉子生起火把,约束众人。

做完这一切后,才信步走到了路口,依旧是抱了个四方拳,朗声说道:“诸位父老没有按时赶到的,也不必丧气,本职今晚就夜宿汉江,诸位若是还想要继续投效的,今晚可在土路两边凑合一晚,明早再来报名。”

“不过,有言在先,必须是今晚留宿在此的,才有机会,若是今晚离开,明天再来的人,本职可是不认的。”韩复又强调了一句。

刚开始听说第二天还有机会,土路上的流民都很振奋,但当听说今晚必须在此留宿,不能离开,众人又相当不解。

人群当中,有人商议了一阵子后,掉头离开了此地。

有人裹着衣服,坐到了树下、田埂边,闭目养神,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石大胖,你守在这里,我等会让人换你。”

韩复吩咐了一句,又转头对丁树皮笑道:“丁兄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丁树皮丢下木棍,连连摆手:“为千总爷办差,便是辛苦一点,也是应当的。”

丁树皮落后韩复半步,跟着对方往渡口附近的空地上走,快到板车处的时候,丁树皮忽然想起来,自己也算是石花街本地的住户,按理来说,似乎是没有从军投效的资格的。

但韩千总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给自己开了特例,一直没有说。

他正准备问呢,又听韩复问道:“丁兄可会写字?”

“小弟父母在世的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字倒是能认得几个,只是不会写。”丁树皮连忙答道。

“哦。”韩复对于这个回答也不意外,又问道:“那可会研墨?”

“这个……”丁树皮脸上一红,赧然道:“这个也不会。”

其实硬要磨墨的话,他也能磨,只是丁树皮对文房之物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怕到时候坏了千总爷的大事,只好说不会。

这时。

板车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我会研墨。”

顺着这个声音,韩复侧头望去,只见那西贝货正抱着干草,也在望着自己。

满是河泥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被明月映照得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