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歌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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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总是要生存的

暴风雪撕开格尔康的破毡包时,他正用最后半袋黍米熬糊糊,三个孩子蜷缩在冻硬的羊皮上,最小的女儿已经不会哭了。

老天爷说变就变,似乎完全不想给人活下去的机会,去年刚闹黑灾,现在又闹白灾(“白灾”就是和“黑灾”完全相反,是雪下太多太大了,冻死了牧草,这导致无处放牧,牲畜吃不到草,而且蹄子容易被冻伤,甚至冻死而且“白灾”过后,一直到来年春天牲畜都很难“破冰觅食”,而且由于天气相对较为寒冷,牲畜运动、游牧会消耗更大的体能,也容易被冻死。)

突厥王庭下令,决定纠集人马南下劫掠。

乌尔禾很矛盾,因为马烈部等边缘部落在突厥国属于游离势力,因为地处边缘,所以只要部不擅自动兵,王庭基本不管,而这一次调令只是让王庭核心地区五抽一征集六万人,分给大青山草原只要三千人,这片地方可是上万人不止。

按这样算,其实马烈部一人不出也行,因为乌尔禾太明白王庭是什么习性了,跟着出兵南下,他们这些边缘人注定是炮灰,死一半人,战利品也拿不到多少。

可是不出兵,他也没法给部落内那些饿的头昏眼花的牧民一个交代,他作为首领要给部落民众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不然闹起来,他们这些头人就要大出血了。

乌尔禾的烦恼刘长安不甚知晓,因为此时他更烦恼,作为部落内的人,他也不希望看着大伙都饿死在眼前,要是自己广发粮食救人,平时无所谓,可这种灾情下这样干,扫的可是乌尔禾等头人的脸。

可是南下?他刘长安可是汉人,他不想去劫掠自己的同胞。

想了许久,也没个结果,一直快到了部落议事的那一天。

腊月里的风裹着冰碴子,把毡帐吹得像鼓胀的鱼鳔。刘长安踩着冻成琉璃的羊粪蛋往马厩走,玄狐裘领口结满冰晶,在晨曦下闪着细碎寒光。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嚎,他看见三具孩童的尸首被草席卷着,露出青紫的小脚——那是昨夜冻死的牧人家孩子。

“刘少爷!“

骨瘦如柴的老汉突然从草垛后扑出跪下,羊皮袍子破得露出肋条。刘长安认出是常在部落西头放牧的格尔康,去年秋日还送过他雕花的马鞍。

他是在部落内出了名的勤劳吃苦,当时人脸上还是健康的红色,此刻这人却眼窝深陷似骷髅,十指关节肿得发亮。

两人钻进尚有余温的马槽后头,格尔康从怀里掏出半块黍饼,黑褐色的饼屑簌簌往下掉:“求您收留我,我还能干活...“话音未落,黍饼就被风雪卷走,像片枯叶飘向冰河。

刘长安解下腰间鎏金银壶递过去,格尔康却突然抓住他手腕:“三个娃儿都埋了,昨夜里婆姨把自己吊死在勒勒车上...“老牧民指甲缝里的血垢蹭在狐裘上,

“突厥人要我们南下抢汉人,可我的弯刀...“他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在雪地上绽成红梅。

这么勤劳的人也是这个下场,苍天何其残酷,何其不公?

刘长安沉默许久,他从前天起就不再收留人了,因为已经收留不下了,金四反应人已经住不下,金五他们也不好管理了。

可是,像格尔康这样的牧民怎么办?让格尔康这样的人南下,去抢像张叔张婶那样的老实人吗?人总归是要活下去的。

不!岂有此理!

我能做些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要是放粮食,得罪头人,那么自己继承这个部落,继承这些兵马就无望了,那自己的复仇怎么办?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向梁帝复仇吗?或许自己该残酷一些?不然如何成就大业?

可是我究竟想要什么?只是向梁帝复仇吗?那这些人都可以随意丢弃吗?不,不是的,刘长安心里清楚,他内心从来不是这样想的,想向梁帝王弘复仇不错,可是刘长安最想的是改变这个不让人安生的破世道。

刘长安默默想着,下定了决心。

接着扶格尔康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你去我那里吧”

接着就离开了。

刘长安踩着冻毙的羊羔走进议事帐,突厥王庭塞加可汗的王令金刀插在案上,突厥狼旗在帐外猎猎作响,贵族们腰间的镶银匕首泛着冷光。

议事帐里的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乌尔禾将嵌着红宝石的王令拍在案上时,十二头人腰间的银刀同时出鞘半寸。刘长安注意到也莎今天没戴她那串狼牙耳坠,素白的面庞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南下三百里,汉人的粮仓够整个部落吃到来年开春。“部落内二把手,乌尔禾的族弟,大头人托雷用匕首削着羊腿,油星溅在刘长安的织锦袍角,

“听说长安以前是在汉地生活的?那应该很了解哪里富裕了,到时候给我们带路如何?“

帐外突然传来牲畜的悲鸣。刘长安起身掀开毡帘,二十步外的空地上,格尔康正用骨刀剜开母马的脖颈。那畜生前蹄还绑着祈福的彩绸,血喷出来就冻成赤红的冰棱。三个突厥武士在旁边哈哈大笑,往雪地里扔着带肉的骨头。

“慢着。“

刘长安的汉地口音在突厥语中格外清亮。他解下狐裘裹住浑身发抖的格尔康,转身对着帐内道:“我库里有八百石粟米,七十头牛,三百只羊。“也莎猛地抬头,珊瑚簪子在鬓边乱颤。

托雷的银刀哐当掉进铜盆:“汉人疯了!那是王庭的军令!“

“取我的印信来。“刘长安不理他,从怀中掏出和田玉章,“今日起开仓放粮,宰杀牲畜分与众人。“帐外渐渐聚起黑压压的人群,有个妇人抱着婴儿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的血染红了怀中的襁褓。

乌尔禾的黄金刀鞘突然重重砸在案上:“你要违抗狼旗?你想反抗王庭?“

“今年秋天,“刘长安解开织锦外袍,露出胸前狰狞的箭疤,“我替马烈部挡下克诺部三支毒箭时,可没见王庭的援兵。要是王庭只在乎几千炮灰罢了,我们何必送死?“

也莎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记得那夜刘长安高烧说胡话,攥着她的手腕一直喊着古怪的话,其中一句“妈妈“让她难以忘怀。

最先宰杀的是那匹踏雪乌骓。当屠夫举起骨斧时,刘长安突然上前接过斧头。血溅在他月白中衣上,像雪地里怒放的红莲。也莎看见他手腕在抖,却利落地割开马腹,将还冒着热气的马肝递给旁边饿昏的孩童。

“造孽啊!“托雷的胖脸涨成猪肝色,“你的宝马就不说了,可那些牲口是要献给王庭的!“

刘长安将血淋淋的马头掷在托雷脚边:“我听说了,前年旱灾,王庭收走部落七成牲畜,饿死的牧民可比今冬多三倍。“

人群里响起压抑的抽泣,有个老汉突然用突厥语大喊:“刘老爷是腾格里派来的!“

当最后一袋粟米搬出地窖时,也莎看见十二口红木箱子静静躺在角落,那是她偷偷瞧见过的聘礼——江南的丝绸,南海的珍珠,还有鎏金错银的凤冠。刘长安抓起把粟米撒进粮堆,金黄的谷粒混着陈米,在风雪中扬起细尘。

深夜,刘长安带着金氏五人以及部曲修建给牛羊和牧民住的棚屋。也莎捧着热马奶过来时,看见他徒手将冻硬的土砖垒成墙,指节上的血痂又裂开了。“值得么?“她用自己的狐皮围脖裹住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那些头人...“

远处突然传来喧嚣。托雷带着武士闯进工地,镶宝弯刀劈开刚垒好的土墙:“汉人小子!你散尽家财,来年用什么娶也莎?用这些破砖烂瓦?“

刘长安抹了把脸上的泥灰,突然从旁边掏出环首刀插入地面:“这是我的回答,明年,我会去西边,用刀箭赚回我的家财。”

环首刀插入土地,也莎看见刀身上斑驳的痕迹。

乌尔汗的弯刀在此时破空而来,钉在两人之间的木桩上。

老首领解下狼皮大氅披在刘长安肩头,转身对贵族们喝道:“明日开始,我的金帐搬到那些棚户区!我亲自来照看那些牲畜!“也莎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在刘长安手背冻成冰珠。

风撕开帐篷的裂缝,雪粒簌簌落进火盆。刘长安望着漆黑的天穹,听见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也莎靠在他肩头熟睡,怀里还抱着修棚屋用的麻绳。

刘长安看着也莎的冻得通红的侧脸,心头不免产生愧疚,当初是功利性地靠近也莎,可是相处下来刘长安不免对这个有些好动,倔强又体贴懂事的女孩儿动了真情。

“如果我要是没有那些大志向,没有那些仇恨,和你安稳过一生想必也是幸福的”刘长安喃喃道

“只希望现在的日子能再过几天,让我再享受几天,让我再安稳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