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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年关将近的腊月天,江南樊城本已柳绿桃红,烟雨似轻纱闻名于世。
如今却似阴阳两隔,一场大雪不期而至,虽不及北境之地那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在这南方,可谓数十年难得一见。
青石板路上积雪足有三寸,醉仙楼里貂裘公子们正吟着“晚来天欲雪“,城隍庙檐下却蜷缩着几个僵硬的乞儿。
天地不公,偏在人间分出两重乾坤!
且说这樊城向南三十里官道,原该是柳浪闻莺的去处,如今却被茫茫大雪掩了本来面目。
一杆残破酒旗被雪片子砸得猎猎作响,旗下是座苔痕斑驳的客栈,匾额在风中摇晃,字迹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八方客栈”四个字。
大雪封路,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客栈变得门庭冷落。
店内寂静,偶尔炉火噼啪,三三两两小二慵懒趴在桌上,拨弄筷子,无所事事。
掌柜的是个身形圆润的胖子,坐在柜台后,眉头紧锁,不时抬头望门,期盼雪停客至,账本之上,寥寥几笔,已然三日不见新墨。
忽听得门轴吱呀,风雪卷进个青衫少年,襟袖虽打着补丁,腰间悬着的半块残玉却在幽暗中泛着冷光。
“项小子,且把门栓紧了。”胖掌柜拨弄着算盘,叹了口气,“这雪再下半日,怕要压垮城南张员外家的琉璃瓦。”
唤作项小子的青衫少年没有接话,只是照做,倚门而立,目光投向客栈外,望着檐角冰凌出神。”
他叫项尘,十六年前也是个这般风雪天,胖掌柜在后院的柴房发现了他,那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脖颈圈着半块残玉,裹婴的蜀锦上绣着“楚“字,如今早化成灶膛里的飞灰。
胖掌柜只记得那襁褓中还塞着张血书,血迹被雪水晕开,依稀只能看清开头那“项尘”字样。
暮色苍茫,风雪更急。
朔风怒号间,项尘忽见雪幕深处人影晃动。那影子在混沌天地间若隐若现,看似踉跄欲倒,却似孤峰劲松般越迫越近。
“掌柜的,来客了。”
项尘话音未落已抢步门前。门闩方启,卷地白毛风裹着雪粒子扑面打来,项尘以袖遮面。
定睛看去,来人是个清瘦中年男子,鹤氅黑衫已洗得泛白,却自有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手中一管碧玉洞箫通体晶莹,映着雪光流转生辉。
再一定神,项尘心头一跳,募地惊觉,此人虽行走雪中,三尺积雪竟未沾其靴履,漫天琼玉距身半尺便似遇着无形屏障,簌簌向两旁滑落。
“先生请进。“项尘侧身相迎,暗觉男子目光如电扫过自身。
男子微微颔首入内,径自拣了临窗座头,玉箫轻放。
“温一壶竹叶青,配两碟茴香豆。“嗓音虽沙哑,却若空谷回音。
项尘奉酒时偷眼看去,男子正凝望窗外苍茫。
枯枝般的五指摩挲玉箫,眸中似有千山暮雪沉浮。
檐角铁马叮当声中,忽闻一声极轻的叹息,竟比窗外风雪更寒三分。
三更梆响,项尘收拾罢厅堂,耳畔一缕箫声悠悠传来。
那曲调初时清冷如冰泉漱石,渐转幽咽如孤鸿踏雪,时而清越如鹤唳九霄,待到高亢处,竟似万千铁骑突刀枪鸣。
他循声而去,只见男子独自站在院中的老梅树下,玉箫抵唇,吹奏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
月华如水泻在老梅虬枝上,男子肩头积了层薄雪犹自不觉。
项尘躲在廊柱后,但见男子身影与梅影纠缠,恍惚间竟似见两道人影抚琴弄箫,待要细看,却又只剩寒枝颤颤。
项尘不觉听得入神,突地萧声骤歇。
一曲终了,男子收起玉箫,头也不回道:“小友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叙?”
项尘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暴露,面红耳赤转出,插手道:“先生,不是我偷听,实在您的箫声太好听,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
男子抚箫长叹,“此曲名《逍遥叹》,小友可知这曲缺了焦尾琴声?
项尘摇了摇头,“我只觉这曲甚是好听,好似让我看见山巅云海一般,怕是城内大家闺秀若听得先生此曲,都要对先生爱慕的紧咧。”
男子的目光变得柔和,“这曲逍遥叹,本是琴箫合奏之乐,乃是我与一位故人共同创作,昔年梅林深处,焦尾瑶琴与这管'寒韵'玉箫,琴箫合奏,她抚琴,我吹箫……”
话音忽滞,玉箫铿然触地,在雪地上划出深深沟痕。
“那这位拂琴的前辈现在在哪?”项尘好奇道。
男子苦笑,“正邪殊途,她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而我……”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抚摸着玉箫,“这柄玉箫,是她当年赠予我的定情信物。”
沉默片刻。
“她叫燕衔春,当年她说最恨杀人,却在合奏时……”男子肩头微颤,忽的嗤笑出声,“七根琴弦化作锁龙钉,钉穿了我的琵琶骨。”
项尘听到此处,轻抚腰间残玉,叹道:“原来先生这般大人物,也悲于往事。”
“大人物?”男子握萧的手顿了顿,“你又怎知我是大人物?”
“我自小在这客栈长大,南来北往的客人形形色色。”项尘盯着男子袖口三寸处的褶皱,“醉汉握酒杯的手会抖,赌徒数铜钱的眼会亮,而先生您握箫的姿势,像侠客握武器一般。“
男子不觉莞尔,眼眸闪过一抹多年未现的趣色,“小友说我悲于往事,可知这悲字,下面是心,上面却是一个非字,人心是非成见,便有了悲。”
项尘不语,男子忽以萧指天,肃声道:“世间本就不公,民间富穷悬殊,江湖良莠不齐,世相多乖谬,你看天上星与地上尘,本无贵贱,却有云泥之别,星耀于天享尊崇,尘落于地被人轻。”
“这星尘之别,不过是站位高低。若将星子碾作齑粉,与尘土何异?”
“人一生命运虽有不公,却总有人逆天而行,只道是我命在我不在天,可在世人看来,不过旁门左道!”
“人心难测,强分是非成见,故而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入了这尘世,是非傍身,终究逃不离一个悲字。”
项尘似懂非懂,忽觉心头刺痛,喃喃道:“我不懂什么江湖,先生您说的星星和尘土,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的悲……”
说到此处,项尘突然按住心口,“我自幼不知爹娘是谁,是掌柜的收留我长大,从小见别人爹爹疼娘亲爱,我就觉得鼻子酸,那里总会在夜里作疼,掌柜的告诉我,那就叫悲伤,是孤儿都会得的病。”
“只有这块残玉,是……”
项尘自腰间拿出那戴了十六载的半块残玉。
玉光乍现刹那,男子瞳孔骤缩如针,袖中玉箫突然龙吟大作。
“你这残玉从何而来?”男子声若金铁相击,枯瘦五指已扣住项尘腕脉。
男子性情突变,项尘一脸惊恐,急要开口,忽听客栈马厩传来马匹长嘶,松林惊起寒鸦,六道身影踏雪而来。
当先一老道拂尘卷起丈许雪浪,灰白眉毛结满冰霜。
“易三秋!你躲了十六载,虎魄刀还不现世!”
声如闷雷,震得客栈灯笼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