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菊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我的姑姑菊兰

我生在西北的一座大山里,作为长孙,我自小受到了不少优待。

同样受此殊荣的还有我的姑姑:菊兰。

菊兰生性不爱干那些粗活重活,她只爱自由,爱随着自己的心性行事。于是每逢家里农场忙活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一溜烟地就不见了,你问我为着什么?---她要追寻那不知名的自由,在石礅下静静地畅想未来,在她的心里美好的未来首先就得脱离劳动。

即便是阿奶“尕菊,过来帮忙收麦子嘞”的叫声传至石墩边,菊兰仍不为所动。她总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离开这座大山,哦不,离开得越快越好。

在她17岁那年,一辆运红砖的大卡车停在了家附近百来米的小学,原是上面拨了一笔专款,用于学校的修葺。红砖少年看起来精神抖擞,菊兰忽地起了劲,心想开车的总都不会差,这个红砖少年就是自己离开这座大山的绝佳机会!于是她故意靠近运红砖的少年,小学修了半年有余,他们的爱情也持续了良久。

后来,菊兰如愿离开了,可是出乎意料地对方家处在比我们更高更险更深的大山里。两家相距100多公里,从属于不同的县级单位。

从那后,不知道菊兰过得怎么样了。依稀传过来一些碎言碎语,说菊兰不再爱蹲在大石头底下了,她也开始扎着头巾,一把麦子,一手镰刀,自己个,趟出一条又一条的小道,直到小道连成一片完整的田地。她的自由不在了,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偶尔做梦,梦见自己离开了那座山。后来有一次红砖少年动手了,很严重,我阿爷得了消息,借了辆7座面包车,带着全家人,连夜开了100多公里,直逼现场。红砖少年被阿爷教训了一顿,再加上娘家人气势汹汹,鼻青脸肿的红砖少年怕了,菊兰被接回了娘家。自此她看起来好像放弃了自由,不再期待着离开这座大山,阿奶每次下地前,她都紧跑着提水壶,拎大馍,顺镰刀,牵骡子。

再后来,菊兰怀孕了,生了儿子。隔天她婆婆就迅速杀到了我家,欢天喜地地捧着我那小表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把儿,本来相间较远的眉毛,因为她的眯眯眼而加近了距离,远远看,很像武侠剧里的一眉大师。就连小孙子那带屎尿的白布,她都要抢先闻一闻再放入水池清洗,生怕别人抢了她这独一份的殊荣。红砖少年许是在别地开卡车运输,迟迟没有现身。后来,阿爷很客气地拒绝了红砖少年的母亲,小表弟和菊兰留在了家里,红砖少年母亲那弱小的身影只得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了村头。

就这样过了几年,小表弟长大了些,同我在一个学校,就是他父亲拉来的红砖修葺起来的那座小学。红砖他倒能经常触摸,父亲的面儿却是千年难遇。小家伙随了他奶奶,个头小小的,有时候睁大了小眼睛,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爸爸。我便仔仔细细地讲述一遍他们的故事,还有他那父亲的模样。他总是满怀期待地开始听,听完又耷拉下脑袋,眼睛更像两条细细的小线了。

小表弟仍然还在盼望父亲的出现,菊兰却已经有了新的暧昧对象,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李家老二,未婚。许是村里小卖部就他家货最全,许是菊兰总爱买些零嘴,总之,他们在一起了,俩人甚至还跑去县里租了房,这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阿爷从外回来后,为了脸面,狠心送走了菊兰和小表弟,让他们回到了那座更高更险更深的山。流言慢慢停了,人们开始关心别的新鲜事儿了,彷佛忘记了菊兰的存在。我也还是经常去那家铺子买些辣条、瓜子类的零嘴,除了再无优惠,并无二样。这是菊兰第二次想要逃离大山,结局像第一次逃离一样,又回到了原点。她和红砖少年许是前世有债,今生注定了纠葛。

她们走后,原本被分出去的优待又落回了我的身上,我在欣喜之余,也有些想念小表弟。不知他是否如愿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不过他的奶奶定是疼爱他不得了的。

后来得知小表弟被独自留在山里,他那年轻的父母二人去了G市谋生路。这回红砖少年升级了,变成了油管青年。往返G市和L市运输石油,一趟要走3天3夜,菊兰便在家做好后勤工作。据说利润可观,还把菊兰的姨父也叫上了上去,大家一起谋事赚金。只是后来,姨父回来了,没带来什么钱,免不了被姨娘怨怼一番。菊兰跳出来立马洗脱自己的嫌疑,声称是姨父自己没存住钱。打那后,家里亲戚再无人与他二人有经济往来。

这是菊兰第三次离开大山,成功了。在G市租着房子,听着时下流行的刀郎,穿着时髦的黑色修身大衣,脖颈间围绕着一圈花灰色狐狸毛,再加上她那一踢一踏的高跟靴,每一步都在向世界宣告,“我是城里人啦!”。我也为菊兰高兴,她终于离开了那座山。偶尔回来还会给我带时髦的童装。犹记得一件带斗篷的灰粉色连衣裙,我甚是喜爱,试完后开心得不得了,可是阿奶说我穿不了,硬是让菊兰回去的时候把衣服退了。当时的我不理解,还埋怨阿奶。后来才知,菊兰在G市几年,也没存下什么钱,又悻悻地回到了县城。

菊兰和油管青年还是分开了,却不是离婚,我不太清楚油管青年当时在做甚。后来亲自去了菊兰和一个男人合伙开的茶园,当时不太明白他们的关系,只记得茶园里的香烙玉米最好吃了,甜得恰到好处。后来再也吃不到那样口味的玉米烙了,因为菊兰半年后就离开了,她第一次创业未半而中道崩卒,我还为此惋惜了好久。

再后来,我又听说,茶园的合伙人是个有妇之夫,他和菊兰确实存在暧昧关系,有次正房追到了茶园,菊兰被围殴了,然后又悻悻地逃离了那个离我们家100多公里,有着层层叠叠大山的地方。好在这些不怎么光彩的事情都发生在爷爷奶奶去世之后。

很快,菊兰又怀孕了,据她说孩子是油管青年的,他们又和好了。油管青年在市里找到了新的工作,重操旧业,运输石油,每个月利润客观。菊兰想趁此机会,离开那座很高很险很深的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在市里养胎生娃,油管青年同意了。菊兰的肚子一点点变大,又最终一瞬间收瘪,期间他们的住所由合租的平房院落,转到了独租的90平楼房,继而是120平楼房。菊兰很能干,即便大着肚子,她也没落下搬家的任何一个细节,就算行动不便,也是她买菜做菜,一套行云流水很快就能变成一桌美味佳肴。甚至是给油管青年亲自洗脚,她也是孕肚无阻。

我那时候很疑惑,怎么就和好了呢。菊兰告诉我是因为孩子,原来孩子是可以把人从乱七八糟的关系中解放到正常的,正经的,为世俗良序所认可的夫妻关系当中的良药。这样的良药想活在大城市,总归是费钱的。油管青年有着自己额外的油水,每辆油罐车都会自备1-2个20L的加仑桶,当油罐车开到人烟稀少处,司机便会偷偷从大油罐处放出些许油来,这多出来的20-40L,可以按油价或低于油价卖给需要的人,诸如这般的附加运输利润,每个司机都默契有加。我想菊兰是知悉这些的,她也大抵是赞赏有加。

好在他们夫妻关系存续期间,我因孤女的身份有幸得到了他们的垂怜。曾经施予我的饭,让予我的周末临时住处,都让我在那个年纪,那个无助的阶段甚至之后很长的时间从心底视他们为再生父母。因而在他们的女儿出世的时候,那个眯着眼睛盯着新生儿,片片尿布都要闻过后再洗的人,变成了我;连带着做饭煮粥的人也变成了我。那是我初三毕业的暑假,想来这样的暑期经历也蛮特别。

三年后,我上了大学,菊兰和3岁的表妹送我到了车站。我去到了大学,身无分文,在学校代了四年的国家贷款。而菊兰手里,握着国家发放给孤儿的三年抚恤金,共计2万1整。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么笔钱,后来知道了,曾向菊兰申请,菊兰拒绝了我,还说我是白眼狼。当时隐约间,从手机那头听到了油管青年的埋怨“给啥子,凭啥给,这么多年搁我们家吃,搁我们家住,这咋算嘛,咱不能白养吧”。倏忽间,心底漏了一个洞,很空很空,只听啪唧一声,菊兰和油管掉下去了,我想,他们再也上不来了。

自此,我们互相不再叨扰彼此。

期间,菊兰和我都各自回过那座生我们养我们的大山,我看到家非家,满目疮痍,只能拜访阿爷的大哥,聊以安慰自己那枯竭的心底。菊兰也曾去过,她大概不曾见过院落荒废的情景,她目的清晰,只要从大阿爷那拿到阿爷阿奶家退耕还林的补偿钱,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样的事,她常常干,那座她从小誓要离开的大山,原来经年之后变成了滋养她城里人身份的润土。只是菊兰不再爱那片土地,她真正爱的是自己城里人的身份,那片土地仅存的油水,不过是浇铸她那高贵的身份的筹码而已。

也不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是真的会实现。三年前,油管青年,变成了胃癌中年,他们貌似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地兵荒马乱,原来不愿意跟他们有瓜葛的亲戚,也多多少少施以了援手。最终手术还算成功,保住了性命。

后来没听说他们还钱,因为病是无底洞,大家也都谅解。可是渐渐地,他们真正的落实了自己城里人的身份。他们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菊兰和胃癌中年也不再出去工作,靠着什么,我不太清楚,只是菊兰实现了她的愿望,变成了真正意义的城里人,而有些人的债务仍未被还清。每当面对那些曾经雪中送碳的面孔时,债主还未开口,她便开始哭诉自己的苦难,什么日子清贫,什么无米之炊,什么债台高筑,什么难以为继,搪塞掉所有天经地义的欠债还钱。然而,另一种不同于她口中的生活也跃然于她的朋友圈。你会看到日子清贫原来是身着价格不菲的名牌服饰,你会发现无米之炊原来是山珍海味堆砌而成的三餐,债台高筑原来是在江景大平层悠然品茶的惬意,难以为继是奢华旅行的欢声笑语以及高档餐厅里的觥筹交错。在哭诉这些的时候,菊兰不再讲方言,只讲普通话,那也是她作为城里人的体面之一。

至于那孤儿抚恤金,菊兰也一直在替我保管,时至今日,我已从18变成28,菊兰还是稳稳地替我保管着。不论我是升学还是生病,这笔钱她都牢牢替我保管着,我还蛮欣赏她的坚持,或许,她会把这份坚持带到土里,向阿爷阿奶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吧。

后记

如同我18岁上大学那年,送我离开后,菊兰就给三岁的表妹买了一个iPad。因为她非要不可,菊兰没办法。而上大学的我,分文未给。菊兰总是在这样的为难中,和无可奈何中一步步实现了自己城里人的身份。

后来,我送了菊兰一座彩虹屋,屋顶有一道一道的红光,屋底流淌着红领巾般鲜艳的小河,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四口。

作者正在努力码字中,去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