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尸祭(六)
9
阴云遮日的天幕让林间看上去犹如黑夜,坑洼的土地积了雨水,显得肮脏不堪。那手臂发白肿胀,蔽体衣料在乌鸦的啄食下化为碎片,暴露在外的皮肤已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范亦凡折断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前开挖,尸体掩埋得并不算深,加上被暴雨冲刷,没几下就刨出了死者的上半身。这是一具衣着华贵的无头男尸,脖颈处被利器砍断,创口却并不平滑,显然凶手并不精通宰杀一事。
范亦凡强忍着胃里的翻涌,长舒一口气道:“找到董思齐了。”
周斯年和赵鸣岐则面不改色,纷纷寻找趁手的东西帮忙,很快,另外两具尸体也被挖了出来。除去董家大小姐董思涵外,余下一人正是董明。
范亦凡不愿忍受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索性脱下来打着赤膊,甩掉木棍道:“你俩猜的对,董明也死了,他不是凶手。”
周斯年蹲下来观察董思涵和董明的尸体,前者双掌皆断,脖子上有一圈勒痕,姣好的面容却狰狞可怖,大抵是死于窒息。后者头上则带有些许不甚明显的干涸血迹,周斯年将尸体翻过来,董明的后脑被砸得瘪进去,破了个窟窿,像是用石块猛击数下所致。
带血的石块大抵已经被雨水淋干净了,此处也并无砍断残肢的凶器,或许被凶手带走或丢到其他地方。
“你看他的脸,是不是有点奇怪。”范亦凡壮着胆子蹲在离尸体几步之外,本就豆大的眼睛此时眯成了一道缝,恨不得用手捂着,左看右看,半晌啧声道:“似是小孩在生气般。”
尸体怎么会生气呢?还是临死前与凶手发生了争执?
周斯年闻言又把侧躺的董明翻回去,只见他双目瞪圆,面部浮肿,两腮稍有鼓起,微微努着嘴唇,果然像是孩童鼓气的样子,十分诡异。
周斯年探着身子凑近去看,与此同时,一条吐着信子的花蛇蜿蜒爬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周斯年。
范亦凡尚未注意到,赵鸣岐却察觉到了危险,他大喝一声别动,电光火石间从怀中摸出一柄三寸长的精致飞刀脱手甩出,嗖的一声钉在花蛇七寸,那蛇顿时被囚在原地,拧成了麻花。
周斯年差点命丧蛇口,待他回头去看时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起身躲开,岂料脚下一滑,惊叫着扑倒在董明的尸体上。慌乱间,周斯年左手碰到了董明的脸,原本紧闭的嘴乍然遭受撞击,口腔里的气体被挤了出去。随着尸体头微微歪斜,有什么东西从董明的嘴里滑了出去。
“吓死我了。”周斯年狼狈地爬起来,朝赵鸣岐道:“多谢九如兄救我小命。”
赵鸣岐一脚踩爆花蛇的头,淡定地拔出小刀,在树干上蹭了蹭塞回怀里,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你们快看,董明吐了个什么玩意?”范亦凡捡起那物,捏在指尖来回翻看,越看越觉得眼熟。
周斯年短暂地啊了一声,顾不上收拾身上泥土,挑眉道:“这是罗汉钱,咱们方才在大烟馆见过。”
听他这么说,范亦凡也想起来,此物和醉花楼名妓柳小宛抵给老板的铜钱一模一样。董明含在嘴里的罗汉钱上还挂着流苏穗子,所以才显得两腮微鼓。
周斯年道:“这康熙年间的罗汉钱在“康熙通宝”四个字上与普通货币稍有不同,因稀有而价值不菲,民间也有情侣用它做定情信物。董明有一枚,柳小宛也有一枚,莫非他二人……但为何要藏在嘴里呢?”
周斯年还未想通其中缘由,就见赵鸣岐抬起董明的手,指着他掌心道:“看,双手皆有红痕,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
董思涵就是被勒死的,三人眼神交汇,不约而同猜测道莫非是董明先勒死了董家大小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转眼又被凶手给杀了?
“反正尸体也找到了,依我看还是先去找柳小宛,问清这罗汉钱的事。”雨势渐小,范亦凡起身将东西交给周斯年,作势要独自守在此处。
周斯年挑眉,打趣他道:“范胖子,你自己守着三具尸体,别吓得尿了裤子。”
“死远点!啰里八嗦的,谁怕谁是日脓包!”范亦凡梗着脖子道。
然而当周斯年和赵鸣岐离开后,他又忍不住转到一棵树后躲远了些,嘴里唠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范某平日没做过什么坏事,可别叫我瞧见什么不该看的……”
另一边,周斯年二人折返城中通知巡警前去运回尸体,紧接着便带着赵鸣岐直奔大烟馆。
柳小宛果然还在,弱柳扶风的女人歪在罗汉床上,眼神迷离地抱着烟枪吞吐,仿佛已不知身在何处,沉醉在鸦片带来的美好虚幻中。
周斯年把罗汉钱放在柳小宛眼前晃了晃,冷下脸道:“你可认识此物?”
“夫君……”柳小宛朱唇轻启,娇媚地用香帕朝周斯年扇了扇,似是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周斯年一阵恶寒,眼前若是男人,真恨不得两个嘴巴将其扇醒。赵鸣岐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拇指狠掐柳小宛人中,后者吃痛地起身,眼神终于清明了些。
“你们是何人?”她愣了愣,倏然抢过周斯年手中的罗汉钱,抚摸那碧色流苏,疑惑道:“怎的他送我的定情信物在你们手中?”
周斯年皱眉道:“谁是你夫君?”
只见柳小宛又醉意萌生,极尽得意地笑了笑,尖声道:“我夫君当然是赵锦达咯,很快他就会娶我过门,从此我便是少奶奶了……”
10
蒙自县警察局地方不大,因着不是省城的缘故,只有三间屋子。正对院门的房间是对外开放的办公区,供警察局里的人休息,也可调解纠纷用。左侧房间做审讯室,右侧是留给周斯年解剖尸体用的法医室,此时董思齐三人的尸首就停放在里面。
雷声渐小,乌云散去,暴雨过后,原本要落山的太阳又从西边重新露出脸,染红了天上的云。
折腾一天的范亦凡累得两股战战,方才淋了雨也只能匆忙换件干净衣服,便坐到审讯室里,与被巡警押来的董家女婿对峙。
“赵锦达,我且问你,这罗汉钱是不是你与柳小宛的定情之物?”
“什么定情信物,不过是哄女人的小玩意罢了。”赵锦达看上去泰然自若,又表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前几日被我弄丢了,怎地到了范警探手中?”
范亦凡本以为赵锦达会矢口否认,不成想他倒是回答得痛快,但又极为高明地率先表明罗汉钱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丢了?”范亦凡冷哼一声,敲了敲桌面,一手指向西边厢房道:“我们在董明口中发现了它,为何你的东西会被一具尸体含在嘴里?”
“这我怎会知道,或许是被那董明偷了去。”赵锦达闻言,蹙眉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我的夫人惨遭毒手,范警探不去抓凶手,怎么反倒审问起我这个苦主。”
“我看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范亦凡眯起眼,意味深长道:“是你与董明联手,杀害了董思齐兄妹,而后又趁其不备,将董明砸死。不过仓促间你没发现董明拿走了罗汉钱,临死前含在嘴里,紧跟着一场大雨把掩埋尸体的土坡冲垮,将你的罪行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赵锦达眼角抽搐,咬牙道:“我为何要杀害夫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董元正生前家财万贯,待他快死了,你们就在背地里互相觊觎钱财。眼下董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只剩下董幼恩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那些个铺面尽数落在了你手中。
范亦凡先前已经跟周斯年讨论过案情,有了赵锦达这条线索,几乎就可以把整件事情拼凑完整。“董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心里十分清楚。董思齐是个不学无术的,他纵使买了大量草乌也变不成乌头碱,反倒是你,祖上行医,这是有迹可循的,只需问一问你家的老街坊便知。”
“无稽之谈!”赵锦达闻言勃然色变,恼羞成怒地瞪着范亦凡道:“你可有证据能证明是我杀了他们!”
“自然有!”周斯年信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警察局局长朱仲雄。
三刻钟前,法医室内。
朱仲雄是蒙自县警察局的局长,朱局长当年也是秀才出身,乱世中扛过枪打过仗。浮云朝露,于不惑之年迁升到如今位置。平日里虽不苟言笑,却也体恤下属,在蒙自县德声远扬有着极深的根基。
他并非守旧之人,因此民国初年各处警察局都在大力引进法医技术时,朱仲雄聘来了留德归国的周斯年,眼下他正觉得此举有着极大的先见之明。
“勉青,指纹提取得如何了?”
周斯年戴着口罩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黑色铅粉撒在从董思齐房中得来的饼干铁盒上,待现出数个指纹,再以骆驼毛刷轻轻将他处多余的粉末扫去。其中几个最为明显的,就是凶手留下的,因为人在紧张的时候更容易出汗分泌油脂。
“很顺利,局长。”周斯年将另一个带有赵锦达指纹的茶杯拿过来,这是后者方才被带来警局时留下的,绝对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周斯年将两件物品放在一起对比,又向朱仲雄解释道:“我学的是德国的汉堡式指纹分析法,人的指纹分为弓形纹、蹄状纹、涡状纹三种,每种又可细分为其他。以数字代替指纹型种及其纹线数量,再追踪线纹线流向位置,便可比较出赵锦达的指纹。”
在范亦凡盘问赵锦达时,周斯年已检验完毕,确定饼干盒上带有其指纹。而据大房的丫鬟所说,董思齐十分宝贝此物,自打从小姐手中要来铁盒,再也没让其他人接触到。
“饼干盒上有你的指纹,足以证明你与董思齐合谋,毒死董元正。如若你再狡辩,大可将董老爷子的尸体挖出来,待我解剖后自当真相大白。”
周斯年言罢,赵锦达已面如死灰。这些西洋来的新鲜事物他闻所未闻,正因无知,而感到畏惧,听周斯年说得头头是道,哪里还用他挖出老爷子的尸首,眼下便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