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姐弟陌路宫怨生
琉璃灯影将椒房殿照得恍如白昼,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每一寸角落,昭阳目光呆滞地盯着案几上那盏浮着冰碴的醒酒汤,汤面的冰碴闪烁着清冷的光,鎏金碗沿泛着华丽的光泽,映出她眼尾残存的胭脂,那胭脂红得夺目又透着几分凄凉。
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如同细密的鼓点,赵华熙珠玉相撞的环佩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比人先到:“听闻姐姐昨夜醉得厉害,妹妹特意送来东阿阿胶……”
原来,赵华熙时常趁着昭阳忙碌之时,以关心之名接近李佑恩。
她会精心准备李佑恩爱吃的点心,用温柔甜美的声音与他交谈,还不时地赠送一些新奇的小物件。
有一次,她得知李佑恩对一幅字画感兴趣,便费尽心思寻来,赢得了李佑恩的好感。
“本宫的胞弟昨夜可曾安寝?”
昭阳突然打断她,指尖缓缓划过金碗上錾刻的并蒂莲纹,触手处纹路细腻,“听说他嚷着要换掉承乾宫所有青玉砖,只因本宫幼时说过青色最衬他眉眼。”
赵华熙的银护甲在袖口若隐若现,闪烁着冰冷的光:“佑恩如今最爱我调的苏合香,连香炉都要用赤金嵌红宝石的。”
她将锦盒轻轻推向昭阳,锦盒上的花纹精美繁复,“就像这血燕,总要挑最鲜亮的才入得眼。”
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呼”地扑进殿门,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昭阳忽然想起那年李佑恩发高热,她冒雪跪在太医院外求来的天山雪莲。
如今那孩子竟嫌她绣的鹤氅针脚粗陋,宁可披着赵华熙送的孔雀金丝裘,那金丝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暮色四合时,椒房殿内的光线渐渐昏暗,昭阳心中五味杂陈,她屏退宫人,独自拖着沉重的步伐登上摘星楼。
此刻,她内心满是挣扎,一方面是对宫廷生活的无奈和失望,另一方面是对自由的渴望,但又不舍多年来在宫廷的一切。
远处承乾宫檐角新挂的鎏金风铃在寒风中叮咚作响,声音清脆悠扬,那是赵华熙上月及笄时父皇赏的贡品。
她解下腰间缠枝莲纹香囊,手指轻轻摩挲着香囊的纹理,倒出早已干枯的紫穗槐——李佑恩六岁那年猎到的第一只白狐,皮毛正是缝在这个香囊里,干枯的紫穗槐散发着淡淡的、陈旧的气息。
“公主当心!”
玲玲惊呼声从楼下传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昭阳垂眸望去,琉璃瓦上凝结的冰凌在残阳的映照下,正映着滴血般的光,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像极了那日冰面上蜿蜒的血痕。
她将香囊悬在阑干外,看黛紫色流苏被朔风撕扯成碎片,耳边是朔风“呜呜”的呼啸声。
宫宴那日昭阳特意挑了月白襦裙,发间只簪着李佑恩及冠时送的白玉响铃簪,簪子温润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发间。
可当她踏入麟德殿,却见自己的紫檀雕花座早已换成铺着狐裘的贵妃榻,狐裘的毛柔软而华丽。
赵华溪正倚在李佑恩身侧娇笑,两人腰间赫然悬着同款蟠螭纹玉佩。
看到这一幕,昭阳心中先是一阵刺痛,紧接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内心矛盾极了,既想冲上去质问李佑恩,又害怕面对残酷的现实,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波澜,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梅子酿最是暖身。”
太子将缠丝玛瑙杯推至昭阳面前,却见她直勾勾盯着殿中起舞的伶人——那领舞的少女竟梳着与她及笄时相同的惊鸿髻,鬓边金步摇随着鼓点击打出的,正是她母妃生前最爱的《霓裳羽衣曲》,鼓点声清脆响亮,一下下敲击在昭阳的心上。
酒过三巡时,昭阳瞥见李佑恩用银刀细细削着蜜渍青梅,银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突然想起他五岁误吞梅核吓得直哭的模样。
可那雕花银碟转眼已递到赵华溪手中,少年手指上还沾着为她剥核桃落下的淡黄痕迹。
“再拿一坛松醪酒来!”
昭阳拍开玲玲阻拦的手,琥珀色酒液溅在绣着岁寒三友的裙裾上,酒液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她仰头饮下第八杯时,正听见赵华熙娇声说“佑恩画眉最是灵巧”,喉间灼烧感突然化作利刃——去年上元节,李佑恩不就是用这支螺子黛,在她眉间画了整夜的远山青?
戌时三刻,昭阳踉跄着撞翻鎏金鹤擎烛台,烛火晃动,光影摇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火光摇曳中,她看见铜镜里自己眉黛斑驳,竟与冷宫墙上母妃的画像重叠,铜镜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指尖抚过冰凉的镜面,恍惚又回到十四岁生辰,李佑恩踮着脚为她描眉时说:“阿姐要永远做全长安最明媚的姑娘。”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墙,沉闷而悠长,昭阳倚在白玉栏杆上,栏杆触手冰凉,看星河倒映在太液池碎冰之间,碎冰闪烁着晶莹的光。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耳畔,那香气清幽淡雅,像极了那年纵马南山时呼啸而过的山风。
她忽然扯下早已歪斜的玉簪,任由青丝在风中纠缠如瀑,远处宫门朱雀金钮在月光下泛着蛊惑的光,那光芒仿佛在召唤着她。
雪粒子扑在脸上时,带着丝丝寒意,昭阳终于听见了久违的风声,风声“呼呼”作响。
赤色骏马踏碎琼芳疾驰而过,马蹄声“嗒嗒”作响,玄狐大氅在身后猎猎翻飞,发出“沙沙”的声响,宫墙飞檐化作模糊的墨痕向两侧倾倒。
朱雀长街的商贩慌忙避让,糖画摊掀翻时溅起的蜜色糖浆,那糖浆黏稠而香甜,恰如她十四岁生辰那日泼在青石砖上的葡萄酿。
“再快些!”
昭阳狠狠抽响缠金马鞭,鞭声清脆响亮,惊得路边孩童手中的鲤鱼灯滚进雪堆。
玉冠早在冲出宫门时便不知去向,鸦青鬓发间凝着细碎的冰晶,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倒比凤头钗垂落的东珠更亮三分。
当马蹄踏破太庙外结冰的荷塘,她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寒鸦,寒鸦的叫声“哇哇”作响。
碎冰在月光下折射出粼粼银芒,像极了去年上巳节李佑恩为她簪的碎琼簪。
昭阳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前蹄扬起时溅起的雪沫扑了她满脸,雪沫冰凉刺骨。
远处护城河浮着薄冰的河水幽幽咽咽,发出低沉的呜咽声,竟与冷宫里那口枯井的呜咽声重叠。
“公主?”
玲玲追来时只看到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还有那件被荆棘勾破的玄狐氅。
她蹲身拾起半枚嵌宝护甲,内侧刻着的“昭“字已模糊难辨——这是去年李佑恩亲手为公主打磨的生辰礼。
昭阳策马闯入西市胡商聚集地时,波斯商人正在收拢缀满琉璃灯的驼队,驼铃叮当声清脆悦耳。
腥膻的羊皮味混着乳香扑面而来,那味道浓郁而复杂,她恍惚又看见李佑恩十岁那年躲在骆驼背后,偷拿胡商兜售的玫瑰露说要给她调香。
驼铃叮当声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手背,她才惊觉自己竟咬破了舌尖,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当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时,昭阳听见巷尾传来铁器相撞的铮鸣。
染血的剑锋擦着她耳畔掠过,发出“嗖”的一声,钉入身后酒肆的榆木柱三寸有余。
马蹄受惊扬起的刹那,她看清雪地里蜷缩的少年——月白锦袍浸透暗红,发间沾着的碎冰竟比宫宴那日的琉璃盏更剔透。
“救...”
少年喉间滚出的血沫染红了昭阳的鹿皮靴,那血沫温热而黏稠。
她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忽见那人腰间晃动的双鱼佩——正是三年前南境进贡的冰种翡翠,彼时李佑恩吵着要拿去打弹珠,被她用整整三匣子南海珍珠才换下来。
骏马嘶鸣声惊飞檐角积雪时,昭阳已经将人甩上马背。
少年额角淌下的血染透她杏色中衣,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想起李佑恩七岁跌落假山那次。
当马蹄踏过结冰的灞桥,她突然扯下披风盖住少年惨白的脸,仿佛这样就能遮住那些猩红刺目的记忆。
“寻个可靠郎中,药钱记在...”昭阳将人丢进城南医馆时顿了顿,扯下鎏金缠臂钏掷在柜上,“记在赵侍郎名下。”
转身时瞥见少年腰间玉佩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那鱼眼处细微的裂痕竟与她妆奁里藏着的半枚严丝合缝。
回宫路上雪下得更急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打在身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玲玲捧着鎏金手炉候在角门,却见公主中衣染血,发间还缠着枯草。
“奴婢这就去请...”
话音未落便被昭阳抬手制止,她怔怔望着宫墙新刷的朱漆,那朱漆红得夺目,突然轻笑:“你说朱雀门上的金钉,是不是比去年少了三颗?”
次日寅时,玲玲跪在满地碎瓷中回禀:“那位公子今晨醒了,说要...”
话音戛然而止。
昭阳正对镜描眉,螺子黛突然断在眉梢,画出一道狰狞的墨痕,那墨痕黑得浓重。
铜镜映出博古架上蒙尘的白玉马——那是李佑恩开蒙时用第一幅字换的赏赐。
万寿节前夜,昭阳独自在库房翻找整宿,库房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
当她抱着鎏金嵌宝匣穿过游廊时,听见赵华溪的软轿碾过冰面的咯吱声,那声音沉闷而单调。
月光漏进半开的匣盖,照亮里面静静躺着的紫檀狼毫——笔杆上密布的金丝,是她用母妃留下的孔雀金线一点点缠就的。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梆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麟德殿已飘起龙涎香,那香气醇厚而悠长。
昭阳抱着鎏金嵌宝匣穿过游廊时,指尖触到匣底凝结的冰霜,冰霜冰冷刺骨,那是她昨夜跪在库房青砖上三个时辰的见证。
梅枝擦过窗棂投下蛛网般的影子,那影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恰似母妃临终前攥着她手背留下的血痕。
“南诏进贡的夜光璧!”
司礼监的唱和声穿透九重帷幔,声音洪亮而清晰。
昭阳抬头望去,赵华熙水红色裙裾正扫过御前金砖,捧着缠枝莲纹漆盒的十指蔻丹鲜红欲滴。
她瞳孔骤缩,那漆盒边角磨损的鎏金云纹,分明与自己怀中木匣如出一辙。
皇帝抚须大笑:“华熙最知朕心!”
明黄衣袖拂过漆盒瞬间,昭阳看清盒中紫檀狼毫笔杆上缠绕的金线——孔雀尾羽的翠蓝光泽,分明是母妃棺椁里陪葬的凤冠残丝。
喉间涌起腥甜,她踉跄着撞倒博山炉,香灰簌簌落在绣着金凤的裙摆上,香灰轻柔地飘落,发出“簌簌”的声响。
“儿臣恭祝父皇圣体康泰。”
昭阳重重跪在鎏金莲花砖,怀中木匣咔哒弹开。
满殿抽气声中,半截断裂的螺子黛滚落在蟠龙纹地毯上,旁边静静躺着褪色的《千字文》——那是李佑恩开蒙时写废的宣纸,每张皱痕都浸着她研磨时滴落的烛泪。
赵华熙的银护甲轻轻叩击漆盒:“昭阳姐姐莫不是记错了库房位置?前日还见这紫檀笔...”
她忽然掩唇轻笑,“呀,该不会是拿错了妹妹备下的寿礼?”
昭阳猛地扯下发间白玉响铃簪,冰凉的簪尖抵住颈间跳动的血脉:“父皇可还记得承平二十年的雪夜?”
她盯着御座上逐渐凝固的笑容,“儿臣抱着高烧的佑恩跪在太医院外时,母妃留下的孔雀金线就缠在儿臣腕间止血。”
鎏金蟠龙烛台突然爆出灯花,“啪”的一声,映得皇帝面上阴晴不定。
昭阳腕间旧伤因用力渗出血珠,顺着簪身滴在《千字文》的“弟“字上。
墨迹晕染开来时,她听见自己喉间挤出破碎的笑:“如今这金线缠在害死母妃之人所赠的笔杆上,父皇觉得可还般配?”
“是儿臣拿错了!”
李佑恩突然掀翻案几冲出来,月白锦袍扫倒青铜酒樽,酒樽倒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他抓起断裂的螺子黛高举过头,“儿臣见这黛条刻着阿姐小字,本想...”
话音未落便被茶盏砸中额角,血线蜿蜒过少年颤抖的睫毛。
皇帝掌心碾碎翡翠朝珠:“滚去太庙跪着!”
暴喝声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积灰飘落发出“簌簌”的声响。
李佑恩抹去眼前血污时,目光擦过昭阳染血的衣襟,竟比护城河冰棱更冷三分。
“孽障!”
皇后丹蔻嵌进昭阳肩头,鎏金护甲掀翻木匣。
碎瓷飞溅中,昭阳望着滚落脚边的白玉马——马腹处“长乐未央”的刻痕,是李佑恩十岁生辰趴在她膝头刻的。
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不及心头漫开的寒意刺骨。
“母后这一巴掌,可比当年打在母妃脸上轻多了。”
昭阳舔去唇角血渍,得意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