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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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生桩(一)

1

我还在当记者的时候,有回去新疆出差。

下乡采访完后不巧车抛锚了,当地村支书让我去附近农民家坐坐,我要推辞,他坚决不肯,说外面天气太冷,修车要花不少时间。

他带着我走下公路,穿过一小片沙枣林,又拐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这个村子紧挨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土地三分之一是沙丘,三分之一是荒原,剩的三分之一勉强种些棉花和枸杞。

时已深秋,四周一片焦黄。风一吹,漫天飞沙,更显肃杀气氛。

“村里不富裕,但是人都不错,你见见就知道了。”支书说。

刚走没多久,背后有人高声召唤起支书来,估计是修车的事情。支书往前面林间的小平房一指,道:“你自己先过去吧,说我介绍你来的就行。”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往回跑了,一面跑,一面扭身对我说:“主人家是从四川来的,还是你老乡呢。”

我没办法,只能往前走。四周安静得吓人,小路上都是软沙,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快走到平房的时候,林中钻出一个男人,满脸浓髯,正在赶羊入圈,身上的棉服脏得看不出颜色来。

我结结巴巴地把村支书交代的话说了,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下巴往平房的方向一扬,又低头干活了。

我小心翼翼地经过他身边,刚走到门口,忽听他在我背后暴喝一声:“狗日的!”

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转身才发现,原来他在骂一头不听话的羊羔。

我的心扑通直跳,赶紧进屋,隔着门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

屋里光线很暗,炕上坐了个老人,拥被靠墙倚着。听我说明了来意,他忙道:“你坐,你坐。我腿脚不方便,门背后有板凳。”

一听我用四川话答了谢,老人的眼睛立刻亮了,不住地问我老家的情况:籍贯是哪里?父亲和爷爷都做什么事情?家里还有哪些人?家乡发展得怎么样?

聊了一阵,我发现老人和我的舅妈竟然来自同一个县。老人满面笑容,连我老家过年吃什么菜,怎么做的,都问到了。

我十几岁来北京念书,之后留下工作,离开家乡也快二十年了,好些近况我自己也不清楚。

老人长叹一声,说他离开老家已经四十年了。我问他这四十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么?他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我问为什么。他说:“陆记者,你是记者,我就告诉你吧。”

这时,我发现老人已经不再倚着墙了,整个上半身都向我这边探了过来。我忙把凳子拉得靠他近些。

我正等着他开口,他忽然说:“你不拿笔记一下吗?”

我一怔,采访早已结束,我的笔记本已经放在背包里了,不过老人既然这样说,我就赶紧把包打开了。

老人看着我找出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又拿出圆珠笔,摘去笔帽,端端正正地坐在炕边,他才开始说。

2

“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地干活,本来学的是泥瓦匠,但是手艺不够,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师,只能干些粗工。

“干粗工吧,也笨手笨脚的,有天砸石头的时候把手砸伤了。我不敢歇,怕歇了这半天的工钱就没有了,于是想找点消炎粉,往伤口上洒一点就是了。

“我走回工棚,发现歪嘴大白天窝在里面。歪嘴的嘴并不太歪,但是因为说话叽叽歪歪,大家都叫他歪嘴。

“歪嘴一见了我,立刻站直了,两手藏在背后。我开始还以为他在偷东西。

“我以前撞见过他偷东西,还拿偷来的钱买烟讨好工头,不过看在同村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屋去找消炎粉,果然看见他背后的地上放着一个麻袋。

“我正想跟他开个玩笑,问他偷了什么好东西。

“忽然麻袋动了一下,里面传出呜呜呜的哭声。

“我吓了一跳,麻袋倒在地上开始扭动起来,歪嘴的脸更是吓得惨白。

“他说:‘你的工还是我介绍的,你不要说出去害我哈。’

“说完他解开麻袋,里面露出个男孩来,十来岁的样子,手脚绑着,头发很长,脸上也脏。

“歪嘴说:‘头儿跟我说,工地上不能再死人了。’

“我明白了,歪嘴说的是打生桩。

“那些年,工地上死人是常事。有人就说,是因为修工程动了风水,惹了鬼神,只要先找个小孩来弄死,以后就不会有鬼来索命了。

“这一次的工程是在山里面铺路修桥,峡高水深,本来就很危险。

“上个月炸石头的时候炸死了一个,这个月又有人被木料砸残了。都是当地的工友,家属闹起来了,丧葬费赔了一笔,医疗费比丧葬费还要多。工头估计是怕填不起这些无底洞。

“‘工头让我去抓的。是山里面的野娃儿,没得家,反正也可怜,不如送去见父母算了。’歪嘴说。

“就在这时,外边远远有人叫歪嘴,是工头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歪嘴有点慌,赶紧说:‘你帮我看一下,不要让别人进来。’说完就关上门跑了。

“棚里就剩我和那孩子。我才发现他嘴里塞着的是油棉纱,味道很呛,两汪眼泪不知道是熏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小脸憋得通红。

“我替他难受,想给他扯出来,又怕他乱喊,就只好算了。

“陆记者,你不要说我没良心。那些年,小孩子是很容易死的,经常我们做着工,就看见淹死的孩子从上游漂下来,要么就是病死的,跌死的,大家都习惯了。

“我们做工的地方很偏,野孩子很多,有些是没有爹妈的,有些是爹妈不管的。经常在村口看见一堆小叫花挤在一起烧火,像小狗一样,活着也可怜。

“我找不到消炎粉,只好蹲在地上,把伤口放在嘴里含着。我看见小孩的胳膊给绑在背后,手里还抓着一块饼干。

“塑料包装里面的饼干已经碎成渣了,他还紧紧抓着。我认识那个包装,是歪嘴的饼干。

“我长叹了一口气,小孩忽然猛烈挣扎了起来,他个头小,力气却挺大,把旁边放货的铁架子撞得砰砰直响。

“我赶紧握住他肩膀,他就开始用头撞墙,一面撞一面哼哼,眼泪成串地流下来。

“我看他确实可怜,又怕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就想哄一哄他。

“但是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娶上老婆,更没有哄过孩子,想来想去,只好把当年我爹唱给我的儿歌唱给他听。

“我就唱:‘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公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

“听了我的歌,他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在胸前打湿了一摊。

“我感觉他渐渐没有挣扎得特别厉害了,就松开了手,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他脖子里有个银链子,拉出来一看,上面连着一块银牌牌,还挺新的,正面写着‘长命百岁’,背面写着‘松儿诞辰’。

“我忽然想到,原来这不是野孩子,是有爹妈的孩子。我忙问他:‘是不是叫松儿?姓什么?父母是不是还在?’

“小孩呜呜直叫。

“打生桩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在工地里杀死了直接埋掉,二种是在野外做个法事,然后就地了结。

“工地上为了赶期,日夜都有人在,估计工头多半会把孩子带到荒山里掐死然后深埋,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孩子的父母连尸骨都找不到一根。

“我捏着银牌牌,用大拇指捻着上面刻的字。

“这不能是没人要的孩子,他父母没准儿正在到处找他呢。

“我看了一眼孩子,他的眼睛已经发红了,只是看着我。

“我动了放他的心思,但是又不想被工头发现。有个办法就是我解松了他,然后我先走,这样即使孩子不见了,也可以说是他趁我出去的时候自己跑掉的。

“想到这里,我把银牌牌往他怀里一塞,就站起来去门口看看外面有人没人。

“哪知道,我一推门,竟然推不开。歪嘴这个狗日的竟然给工棚落了锁!

“我推了推木门,外面挂着的将军锁哐啷啷直响,我一面骂着歪嘴,一面到处看屋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开门的。

“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解松了孩子,把他从这个窗户挤出去。但这样一来,我就给锁在屋里了,没法跟工头解释。

“工头要打骂我也就罢了,但他手里还捏着我这半年的工钱。我已经答应了老家的媒人要给他五百块。

“陆记者,现在五百块不多,但当时我一个月的工钱才几十块钱,好容易攒够一点全是为了娶老婆。

“我年纪已经不小,父母也不在了,再娶不上老婆,就怕要光棍一辈子了。

“工地上有些老光棍,腿还不如我胳膊粗,挑起石子直打颤,还在工地上讨饭吃。我不想老了跟他们一样,所以拼死拼活都想有个家。

“所以,为了这几百块钱,我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歪嘴回来。反正孽是他们造的,跟我没有关系。”

老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伸手去拉炕边的麻绳,把电灯打开了。

我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老人满脸皱纹,鼻子和眼袋的阴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

老人继续说:

“过了没有多久,就听见开锁的声音。工头和歪嘴一起出现在门口。

“工头见了我,脸色顿时变了。他退了一步,又把门带上,跟着我就听见他骂歪嘴的声音,然后就是特别响的两个耳光。

“两人叽叽咕咕地在门后说了好一阵话,然后歪嘴一个人进来了,说:‘我们一起进山吧,你帮我背着小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