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学研究(2020年第1辑/总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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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学精神】

抗日战争时期钱基博的湘学观[1]

张晶萍 胡月[2]

摘要:抗日战争时期,钱基博赴国立师范学院任教,入湘八载,由此对湖湘文化有了切身感受。他不但在教学活动中注重挖掘湖南先贤志士文章以作为课程资源,而且在与湘籍学人交往中切磋论述,加深了对湘人湘学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写出了一代名著《近百年湖南学风》。在地域视角与国家视角的融合下,钱基博从近代湖南人物中精选出7组人物,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构建了一幅独特的湘学知识谱系,揭示湖湘文化“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的品格,塑造出廉顽立懦、激励国人赢得抗日战争胜利的湘学新形象。

关键词:钱基博 抗日战争 湘学观

湖湘文化是中国文化体系中独特而又重要的组成部分,湘学则是湖湘文化的内核。晚清以来,湘学的特色引起众多著名学者的关注与议论,从梁启超到章太炎等人,论著中都涉及湘学人物或其成就。[3]民国时期,学者对湘学的探讨由零散的议论发展为系统的叙述,出现了李肖聃的《湘学略》、刘茂华的《近代湘学概论》和钱基博的《近百年湖南学风》等一系列代表性著作。由于各人思想旨趣和立场的不同,所构建出来的湘学形象又有不同。其中,《近百年湖南学风》出自外省学者之手,又形成于抗日战争时期,为我们了解外省人眼中的湘学形象、了解抗日战争时期的地域文化研究提供了一个范本。鉴于目前学术界尚无相关论述,本文对此进行探讨,以期抛砖引玉,求教于方家。

一 钱基博述说湘学的历史背景

《近百年湖南学风》完成于1943年湖南蓝田镇李园,是钱基博长期披阅湘中先贤著述、近接湘人风范、倡导民族精神的结果。

1937年7月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湖南成为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平、津、沪、宁等各地教育文化机构纷纷迁湘,给湖南的学术文化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特别是1938年10月国内第一所独立国立师范学院在湖南蓝田镇成立后,一大批国内著名学者如钱基博、钱锺书、皮名举、孟宪承、陈传璋、高觉敷、储安平等人应邀来此执教,为湖南学术文化界带来了新的风气,增强了活力。同时,大量外省学者入湘,也为他们亲身感受湖湘文化精神提供了契机。1942年到蓝田国师任教的张舜徽就说:“此间共事者多江浙士,亦时时为道及之,俾能明乎湖湘学术之大也。”[4]外省人的身份使他们更能捕捉到湘人湘学的特色;抗日战争的特殊背景,又使他们积极地挖掘湘学中利于立懦廉顽的资源,塑造出强有力的湖湘文化形象。钱基博就是他们的代表。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江苏无锡人,近代著名的国学家、教育家;先后担任过清华大学教授、上海圣约翰大学国文教授、上海光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及文学院院长,以及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授兼教务处主任。1938年,钱基博应邀出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在湘中度过了8年时光。抗战胜利后,任武昌华中大学(后为华中师范学院)教授,直至去世。

蓝田国师期间,正值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难深重,知识分子如何志节自坚,为国家为民族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明耻教战,师范攸赖。作为国立师范的教授,钱基博多次发表演讲,鼓励人们从古圣贤豪杰的出处进退中获得有益的启示[5],并时常以湖南先辈的志节文章激励国师的学生。在教育中,他既向学生介绍他记忆中的湖南学者,表彰湖南学者“有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鼓励国师学生“匪仅以自豪乡曲,当思以绍休前人”[6];复依据湖南先辈治学办法,教授国文,这不仅因为国师设在湖南、学生多半为湖南人,更是因为湖南的国文“很有一条光荣灿烂的历史,震耀过全国的人文”[7]。入湘八载,钱基博借阅了许多湖南先贤的文集,“颇亦窥其指要,观其会通”[8],体会到湖南先贤的为学精神;又与不少湘籍学者如马宗霍、骆绍宾、张舜徽等人交往密切,谈学论道,加深了对湘学的了解。如1942年张舜徽到蓝田国师任教,就经常与钱基博论学、论国事、论育人之法。据张舜徽《壮议轩日记》,1942年9月25日,他与钱子泉先生“论阎北岳学术大略至二时许”,两人都推崇晚清湘籍学者阎镇珩,“钱翁撰近代文学史,未及录北岳。自去岁余赠以北岳遗书,读而好之,故能窥其微处。余谈次,又力劝其补入文学史,以表彰之也”。[9]同年11月24日,“午后钱子泉先生来谈移时。余谓今日教士以读史为先。渠盛推余言之是”。[10]对湘人湘学的感悟以及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怀,促使钱基博产生了通过叙述湘贤事迹“借以作厉士气”的念头,其“从诸人困心衡虑时论议行事加以阐扬,以为后人处贫贱患难者之鉴”的用意,也得到湘籍学者如张舜徽等的赞赏,并且后者表示“如见咨诹,当竭余所知与共商榷也”[11]。1943年冬天,钱基博最终在湖南蓝田镇李园完成了《近百年湖南学风》。

二 钱基博“湘学观”的主要内容

与李肖聃的《湘学略》、刘茂华的《近代湘学概论》相比,《近百年湖南学风》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有所不同。李肖聃的《湘学略》上起宋代周敦颐,下至清季校经书院,以湘学中的代表人物为中心(有时则以地区为中心),将湘学概括为26个学略(学案),从纵向层面勾勒宋代以来湘学演变的轨迹,构建了一幅完整的湘学知识谱系。其对湘学的叙述侧重学术本身,凡在学术或教育上有所建树的人物均揽入其中。刘茂华的《近代湘学概论》紧扣清代学术思潮演变,精选各个领域的代表人物,挖掘湘学在考证学、理学、文学、政治等方面的成就,所言不局限于“学”,还包括术、治等方面,为的是显示湘学与中国民族史、政治史、学术史的密切关系。钱基博没有分门别类地介绍湘学的具体成就,而是通过7组人物即7个学案来展示近百年的湖南学风,7个学案按时间顺序展开,构建了一幅独特的湘学知识谱系,凸显了湘学“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的特色。

《近百年湖南学风》首先标举的是开启道咸新风气的湖湘人物汤鹏与魏源。其导言曰:

清治至道光而极敝,清学至道光而始变。于时承平之日久,主溺晏安,大臣委蛇持禄,容说以为忠;士人汩没科举,诗书以干泽。即有魁异杰出之才,不安固陋,而声气标榜,呼朋啸侣,桐城文章以学古,休宁名物以张汉,文史雍容,姑以永日,而辅世长民,以为非分。傥有文章经国,志气拔俗,发强刚毅足以有执,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发聋振聩,大声疾呼者,可不谓之豪杰之士哉!吾得二人焉,曰汤鹏,曰魏源。[12]

这是一种别出心裁的编排,同时也是深具史识的编排。无论是李肖聃还是刘茂华,都注意到了魏源在湘学史乃至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性,而于汤鹏则语焉不详;李肖聃《湘学略》仅在《益阳学略》重点介绍胡达源、胡林翼父子时附带提到益阳其他先贤还有汤鹏,其言曰:“汤海秋鹏才气奔放,为古近体诗及《四书》文,数月而得千篇,所著《浮邱子》九十篇,曾公虽致讥评,然祭汤诗文称‘韩悍庄夸,荀卿之蕴,鏖义半文,百合愈奋’者,其才自不可及也。”[13]李著着眼的还是汤鹏的文才。而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将汤鹏放在醒目的位置上,与魏源相提并论,对嘉道湖湘人物的认识由魏源一枝独秀变为汤魏并辉。同时,钱基博述汤鹏与魏源,主要不是着眼于其文才,而是他们的“尚变”“致用”之旨趣;不是着眼于湘学内部,而是在整个清代学术嬗变中的地位。当道光之朝政治盛极而衰、学术谋变之时,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沉溺于嬉晏之中;少数不安固陋之士,也只是从桐城文章、休宁名物中寻找出路,不敢去想经世济民之事,以为非己之分内事。在这种背景下,汤鹏与魏源横空出世,以振聋发聩之势大声疾呼变革,文章经国,志气拔俗,可不谓豪杰之士也!钱基博以此入手谈近百年湖南学风,超越了就湘学谈湘学的局限性,立意不可谓不高!通过汤鹏与魏源这两个典型人物的学行业绩,钱基博展示了道光之际湘人湘学的风采。

其次,《近百年湖南学风》以3个学案的篇幅、通过3组人物来展示湘军将领的风采,既包括罗泽南、李续宾、王錱等相继战死的将领,也包括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功成名就、身兼将相、爵至通侯的将领,还包括虽然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却备受挫折、未能位至显要的刘蓉、郭嵩焘等人。对于罗泽南师徒,钱基博重在阐发他们“醇儒笃躬行”的一面,表彰他们“遭逢世屯,奋身捍乡里”“书生以当大敌,蹈难不顾”的精神,指出他们虽然“文采不艳,辞达而已”,但“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14],不唯在晚清之时可以起到匡世拂俗的作用,即便是在当世,也有裨于世道人心。对于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功成名就之人,钱基博重在阐发诸人“困心横虑,裕以问学,以忧患动心忍性,而不以忧患丧气堕志”[15]的志节。而刘蓉与郭嵩焘等人,尽管他们与功成名显者“交道离合,亦难言之”,但“处官以廉靖,委己于问学”的做法是一致的。钱基博指出,湘军将领,“位高者固以不懈于学善全其勋名,身退者亦以不懈所学自励于家园。德业尽异崇庳,而苦学则固同归”。[16]所成就的事业或许有大小,但所体现出来的学风则是一致的。

再次,《近百年湖南学风》同样关注没有寸尺事功的儒生,以王闿运、阎镇珩作为“老儒暗修,独抱遗经”的典范进行表彰。在钱基博看来,这组人物与湘军将领“遭际不同,出处攸异”;“然学不仅占毕,志在于匡俗;通经欲以致用,文章蕲于经国,则固不同而同”。[17]虽然王、阎没有功名,但在以学匡俗、通经致用、文章经国等志向上,与湘军将领是一致的。这也是湘学的特色之一。钱基博在该篇中,详述王氏之“夙夜强学以待问,启迪后生如不及,恢张学风,不知老之将至”的行事风格;而于阎镇珩,则凸显其“暗然潜修,不骛声气”的品德,认为阎不与时俯仰,保持了自己独立的学术旨趣与个性。无论是李肖聃的《湘学略》,还是刘茂华的《近代湘学概论》,都未能注意到阎镇珩,而钱基博在论著中再三致意,揭示阎镇珩论学的意义之所在。

复次,《近百年湖南学风》中的第六组人物是邹代钧与罗正钧两人。相对于王闿运、阎镇珩这样较为纯粹和传统的文人学者而言,邹、罗都是在宦海中浮沉的人物,同时又是百年湖南学风中由旧转新的代表人物。邹、罗等“孜矻所学,上说下教,锲而不舍,终身以之”,在“固辅世以长民”的为学旨趣上与王闿运、阎镇珩等人“同归而殊途”[18]。新化邹氏是近代湖南文化世家,前后延续几代。李肖聃曾作《新化诸邹著作考》,又在《湘学略》中设《邹邓学略》予以介绍;刘茂华在《近代湘学概论》中列邹汉勋入“考证学”领域。李、刘二人均重点表彰邹汉勋,阐发其汉学成就。而钱基博则选择邹汉勋之孙邹代钧,以其作为近百年学风的又一代表人物,对邹代钧学以致用的事迹进行了生动的描述。相对于邹氏家族的文化影响力,本组人物的另一位成员罗正钧其实并不以文才著称,也不以事功凸显,李肖聃、刘茂华均未在论著中涉及。而钱基博视其为湘学中“进德修业”的代表之一,与邹代钧列为一组,揭示其“以学辅世长民”的精神。

最后,《近百年湖南学风》以第七组人物谭嗣同、蔡锷、章士钊殿后,以其作为立身同有本末的湘人代表。钱基博认为,谭嗣同、章士钊“文章经国”,蔡锷“将略盖世”,三人“文武殊途,成败异变,而无不运会维新,志欲匡时”,故列为一组,予以考察,以见百年湖南学风之特质。在叙述诸人时,钱基博凸显谭嗣同“明于生死之故,变法不成,而杀身以殉所信”,蔡锷“力张军国之策,所投非主,而反兵以声大义”,章士钊“欲权新旧之宜,与时相劘,而鹰诟以将没齿”等形象,强调三人虽然毁誉不同,但在立身行事上均能坚持自己的独立见解、忠于自己的信仰。谭嗣同“处死之决”、蔡锷“明择主之谊”、章士钊“知用晦之道”[19],对于匡饬时贤、立懦廉顽具有巨大的作用。钱基博在论著中立专篇予以表彰。

《近百年湖南学风》的7组19个人物,起自嘉道之际,迄于民国年间,完整地构成了百年湘学的知识谱系,彰显了湘学的特色。7组人物就其身份而言,“有文人、学者、循吏、良相、名将,不一其人,而同归于好学深思”;诸人所涉及的领域则有“教育、政治、军谋、外交、欧化,不一其术,而莫非以辅世长民”。《近百年湖南学风》以其时尚健在的章士钊殿后,述人而及于生存,似乎不合乎一般的体例。但钱基博认为,章士钊在新旧之间折中权衡,“不曲学阿世以徇一时风气”,不惜“拂时以负众诟”[20],正是湘学独立自由之思想的生动体现,其与谭嗣同、蔡锷等人毁誉不同,而性质是一致的。《近百年湖南学风》由魏源始,由章士钊终,一者构成了完整的百年湘学知识谱系,一者则显示湘学精神余风未歇,尚有典型,从而增强对世人的激励作用。

三 钱基博“湘学观”的特点

《近百年湖南学风》不是一部单纯的地域学术文化研究著作,而是借地域文化彰显民族意识、借述说先贤抒发时代精神的著作,由此塑造出了适应时代需要的湘学新形象。

(一)地域视角与国家视角的融合

无论是李肖聃、刘茂华,还是钱基博,都是借助“诵说先贤”的形式完成对湘学的叙述,而立场不同,视角有异。李肖聃着眼于“湘中之学”,其人不限于湘人,而涵盖了流寓湘中的外省人如朱熹、张栻、胡宏等,强调大师有“过化存神”[21]之妙;着眼的是湘学本身的传统与价值,试图恢复湘学传统以应对社会乱象。相对而言,李肖聃的“全国”关怀较为薄弱,而“致维桑之深敬,阐南学之灵光”的意蕴则十分明显。刘茂华论湘学,涉及的主要是“湘人之学”,以梁启超有关清代学术演变的线索为参照,挖掘湘人在考证学、今文经学等方面的成就,强调湘学对全国主流学术思潮演变的“引导”作用,揭示湘学与中国民族、政治、学术、文化的关系之重。刘茂华所言虽是一地之学,却处处隐含着“全国”的背景。钱基博述近百年湖南学风,所选择的是“湘人”之学,揭示的是湖南这块地方所孕育的独特学风。然而,“人限于湖南,而纵横九万里之纷纭,导演于若而人之手。其人为天下士,为事亦天下事”。[22]其人虽为湖南人,关怀所及、影响所及,却是天下事,是所谓“天下士”为“天下事”。因此,钱基博述说湖南先贤事迹时,将诸人融入全国的背景下,揭示的是诸人的“全国”意义,而不是就湖南谈湘学。同时,钱基博也再三表明,他研究湖南学风不是为了揭地域文化之帜,而是以“中国人”的身份探讨其中有利于国家民族的精神品格,是为了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树立师范、以矫时枉,“张皇湖南而不为湖南,为天下”[23],具有超越地域文化视角的特点。

例如,本书以汤鹏与魏源开篇,将湘人之学放在道光年间政治衰退、学术谋变的背景下叙述,揭示其意义。钱基博指出,当道光之朝政治盛极而衰、学术谋变之时,大多数人浑浑噩噩,沉溺于嬉晏之中;少数不安固陋之士,也只是从桐城文章、休宁名物中寻找出路,不敢去想经世济民之事,以为非己之分内事。在这种背景下,汤鹏与魏源横空出世,以振聋发聩之势大声疾呼变革,文章经国,志气拔俗,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这就不是着眼于湘学内部来谈汤鹏与魏源,而是从整个清代学术嬗变的高度来分析其作用。以此入手谈近百年湖南学风,立意极高!从而超越了就湘学谈湘学的局限性。而对其他各组人物,也时时从“天下士”“天下事”的角度出发予以阐发。

另外,在述及湘人行事时,钱基博又倾向于从湘学内部尤其是个人生平信仰、个性等方面来揭示其动机。晚清以来,随着湖南对外交往的增多、湖南人才群体的兴起,湖南“风气锢塞”“不与中原相交通”的情形已经得到极大的改变,湘学与其他地域学术文化的交流越来越频繁,成为一个开放的系统。但具体到湘人的行事风格,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缘于“湖南人”的身份,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受到外界的影响?对此往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在各种观点的背后潜含的是对地域文化影响力的评估。最典型的莫过于对谭嗣同、蔡锷等人的看法。戊戌政变发生后,粤人康有为、梁启超等逃亡以生,湘人谭嗣同从容赴死,试图以自己的流血牺牲唤醒国人对维新变法事业的支持。蔡锷在察觉袁世凯复辟帝制的用意之后,逃离京师,潜回云南,举兵反袁,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人物。因谭、蔡二人同康有为、梁启超交往密切,论者往往从康、梁影响的角度解释其活动。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第七篇中,专门叙述谭嗣同、蔡锷和章士钊三人,于谭嗣同“得处死之决焉”,于蔡锷“明择主之谊焉”,于章士钊“知用晦之道焉”,重点剖析三人行事的内在依据。钱基博再三强调:“顾嗣同之致命遂志,养之有素,其立身自有本末,而谈者藉为康有为之盛德形容;蔡锷之举兵讨袁,操之有本,在英雄别有襟抱,而论者漫谓梁启超之发踪指示。皮相目论,恶足与语天下士也哉!”[24]换言之,谭嗣同的以身殉信、蔡锷的兴兵讨袁,都是基于他们一贯的信仰,而非康有为、梁启超的指挥与影响。在具体阐发蔡锷的思想主张时,钱基博指出,虽然蔡锷在时务学堂“奉手梁启超”,“然得启超之心传者少,而受杨度之熏染者为多”。故篇中附带许多对杨度思想的介绍,对杨度与蔡锷的交往叙述甚详。正是受杨度君主立宪论的影响,蔡锷形成了军国主义的信仰,“志在尊主庇民,整军经开,鹰扬虎视,别有伟抱”,其所言所行均是出于自己的信仰,“岂曰师命惟从,而奉梁启超之一言而称兵者哉?”。[25]

总之,钱基博述近百年湖南学风,没有局限于就湖南论湘学,而是将湖南隐含于全国的背景下,同时又注意从地域文化的视角予以解释,强调地域文化的作用,实现了地域视角与全国视角的融合。

(二) 独特的湘学知识谱系

李肖聃论湘学侧重学术本身,凡在学术或教育上有所建树的人物均揽入其中。尽管李肖聃认为“崇朱子”才是湘学的正统,但在所建构的湘学知识谱系中,同样给了非正统派一席之地。刘茂华紧扣清代学术思潮演变,精选各个领域的代表人物,挖掘湘学在考证学、理学、文学、政治等方面的成就,所言不局限于“学”,而囊括术、治等方面,为的是显示湘学与中国民族史、政治史、学术史的密切关系。而钱基博在选择湘学知识谱系成员时,“人不拘于一格,大者经文纬武,次则茹古含今,略其是非功罪之著,而彰劬学暗修之懿”[26]。作为外省人,钱基博述湘学重在捕捉、概括湘学的特色,以是否具有湘学特色作为筛选人物的标准。《近百年湖南学风》中所涉及的7组人物,不管是什么身份,均有“好学深思”的特色;不管涉及的是什么领域,均有“辅世长民”的志向。这就使钱基博评判湘学人物时颇异于李肖聃、刘茂华等人,诚所谓“略人之所详,扬人之所抑”是也。

与李肖聃、刘茂华等人相比,钱基博述湘学时最明显的不同就是有意“遗漏”了王先谦。在晚清湖南学者中,王先谦无论是学术成就还是学术声誉,都不亚于王闿运,而钱基博在论著中只述王闿运却不及王先谦。为此,钱基博在“余论”中做出解释。他承认,王先谦“督江苏学政,提倡古学,整饬士习,有贤声”,影响甚远,“流风余韵,令我低徊”,然而,“文章方、姚,经学惠、戴,头没头出于当日风气,不过导扬皖吴之学,而非湘之所以为学也”。王先谦的学问虽好,造诣虽深,但是取径皖吴汉学,充其量是对皖吴之学的继承与发展,而不能显示湘学特色。相比之下,“王闿运之人之学,老辈颇多绳弹,然有其独到以成湘学。益吾先生,博涉多通,不啻过之,而无独到”。钱基博还借评价无锡前人“不入格可以开宗”之言,为王闿运辩护。“王闿运文章不为桐城,今文经亦非当行,然能开风气以自名家。益吾先生,文章桐城,训诂休宁,无不内行入格,然不能名家。”[27]王先谦是一贤学政,可入江苏通志名宦传,却不必充当近百年湖南学风的代表人物。

这里,不仅涉及谁人可以代表湘学,更涉及究竟什么是湘学的界定问题。钱基博提出了“湘之所以为学”的命题。钱基博认为,“湘之所以为学”,就在于它的风气自创,别于中原以自立,而不是对中原文化的吸纳与传播。作为外省人,钱基博首先关注到湘学的独特性,将能代表湘学特色的人物纳入湘学知识谱系之中,而将不能代表湘学特色的人物摈弃于外。这种做法自有其合理性;但对湘学的叙述而言,这至少是不完整的,遮蔽了晚清以来湘学与其他地域学术文化交流互动的事实。

在“略人之所详”之外,钱基博还以其独到的眼光挖掘了一批“无乡曲之誉”却具备湘学精神、代表湘学特色的人物。学术史上的显晦殊异现象是钱基博、李肖聃等人再三致意的。李肖聃曾经提出一个命题:“文章光气,显晦殊时,传否亦有命焉,盖难得而具论。”[28]为那些见重于当时,却在后世湮没不彰的人物如张栻、王文清等人感到惋惜,并在论著进行挖掘与表彰。钱基博同样关注人物的“显晦”,不过不是着眼于“传”与“不传”,而是“略其是非功罪之著,而彰劬学暗修之懿”[29]。故而一些为湘人所忽视的人物如汤鹏、阎镇珩、罗正钧等都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占据一席之地,成为近代湘学知识谱系中的一员。他表彰汤鹏文章经国、志气拔俗,阎镇珩暗然潜修、不骛声气;表彰罗正钧宏识孤怀,推广师范教育,树北学之规模,使诸人的价值重新被人们认识。至于对一些人物的具体评价,钱基博也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眼光,如表彰罗泽南师徒讲论濂洛关闽之学,以醇儒笃躬行,以书生当大任,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尤足以匡世拂俗,有补于当世;并谓“无泽南,无湘军”,没有罗泽南,就没有以理学武装起来的湘军。这样的创获不胜枚举。

(三)适应时代需要的湘学新形象

“诵说先贤,而不为先贤,为今人”,是钱基博写作《近百年湖南学风》的出发点,也即树立师范,以矫时弊。针对“士风已偷,师道不立”的现实,钱基博在述说湘学时,没有涉及具体的论学领域,也没有涉及具体的事功追求,而是侧重于湘人个性与精神品质,凸显“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的湘学特质,从而塑造出适应时代需要的湘学新形象。

湘学具有独立性的观点并不是钱基博的发明。晚清以来,随着西学东渐、中国文化正面价值的削减,国内各地域文化的传统地位与意义也发生了改变。晚清江苏留日学生曾经指出,江苏作为中原人士逃难星聚之地,是中国文献之都汇、中国文明的制造场,同时也是中国文明不适合于天演之弊害的制造场[30]。浙江留日学生也指出,浙江本为文明的中心点,而在弱肉强食的国际竞争中,这种文明已流为“文弱”[31]。相比之下,僻在山荒之亚的湖南则因其文化受中原影响较小而受到称赞,或被誉为崖岸自立,或被誉为具有新机。钱基博有关湘学“风气自创,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的论述可谓是对这些观点的继承,同时将湘学特色进一步扩展到“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在民族危机的关头,这些品质具有立懦廉顽的正面价值。

钱基博所表彰的7组人物,遭际各异,显晦殊时,甚至每组人物也有不同。但钱基博在不同的人物中寻找共性,从中概括出湘学的共性。汤鹏与魏源,同为道光年间文章经国、志气拔俗之士,其高文雄笔有声于士大夫间;而罗泽南、李续宾、王錱等人则是笃行实践的湘中儒生,文采不艳,辞达而已;然而“声教遗言,皆经事综物,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表现虽异,宗旨相同。罗泽南披坚执锐以挡太平军,身经百战,却未享成功;而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则身兼将相、爵至通侯,两组人物“显晦不同,劳逸亦殊”,然而在“困心横虑,裕以问学,以忧患动心忍性,而不以忧患丧气堕志”上是一样的。与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功成名显的人相比,刘蓉、郭嵩焘“方振即蹶”,遭际迥异,但均能“不懈所学”。比起这些湘军名将领,王闿运与阎镇珩则是纯粹的读书人,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功绩,“遭际不同,出处攸异”。然而,王、阎等人一样有好学深思、辅世长民的志向与旨趣。王闿运与阎镇珩之间也有极大的差异,一者为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闻人,一者为无乡曲之誉、暗然潜修的老儒。而在钱基博眼里,他们都是湘学“通经致用,志在匡俗”的代表。邹代钧、罗正钧“浮沉仕宦”,与王闿运、阎镇珩“肥遁邱园”、优游林下又不相同,但又殊途同归。在谭嗣同、蔡锷、章士钊三个毁誉迥异的人身上,钱基博看到的是立身自有本末、不徇一世之风的精神。

湘学特色除体现在诸人不同之中的相同之外,还体现在对学术文化的创新上面,诚所谓“湛深古学而不为古学所囿”。例如,“自来言宋儒程朱之学者,无不拘谨,而罗泽南发之以大勇;为桐城方姚之文者,多失缓懦,而国藩矫之以神奇。然则湖南人之所以为湖南,而异军突起以适风土者,一言以蔽之曰强有力而已”。[32]经过湘人改造的程朱之学、桐城文章,焕发出新机。而这种“强有力”正是时代所呼唤的品格。

清季以来革命排满思潮兴起,曾使湘军形象由道德楷模而一变为民族的罪人。而在钱基博看来,各人所处的具体时代背景不同,所成就的事业也不同,世异时移,功罪难有定见,但其为学精神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他说:“吾中国而有若胡文忠、曾文正、左文襄诸公,宁学圣贤而未至,不可违道以干誉,宁以一夫之不被泽为己疾,不以宠利居成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以仪刑于百世,岂徒一方之豪杰也!”[33]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以忧患动心忍性,而不以忧患丧气堕志,对于“以忧患幸生丧志”的“时贤”是一剂良药。而罗泽南师徒穷年汲汲,讲论濂洛关闽之学,最后“杀敌致果,卓有树立”,为处于抗战时期的国师生徒树立了榜样。钱基博号召国人“恢张学风,绳此微美”,树规模,开风气,以无愧于前贤,以有利于国家。

此外尚有更多深文奥义,就不一一列举。

综上所述,抗日战争的时代背景与外省人的独特眼光相结合,促使钱基博独具慧眼,致力于对湖南先贤精神的颂扬。一方面,明耻教战,师范攸赖。作为国立师范学院的教授,钱基博注重在教育活动中开发乡土课程资源,以湖南先贤的志节文章鼓励学生,立懦廉顽;另一方面,在与湘籍学者的交往讨论中,他也加深了对湖南先贤的认识。在此基础上,钱基博撰写了一代名著《近百年湖南学风》,从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活动中提炼出湘学的最大公约数,即“独立自由之思想,坚强不磨之志节”,塑造出廉顽立懦、激励国人赢得抗日战争胜利的湘学新形象。


[1]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近代湖南国学传承活动研究”(17A138)

[2]张晶萍,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胡月,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3]梁启超在多部论著中提到湘学,主要有《清代学术概论》《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章太炎对湘学人物亦有评价,在《国故论衡》中曾论及王夫之、王闿运等,多有微词。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有言:“清儒考证之学,盛起于吴、皖,而流衍于全国,独湖、湘之间披其风最稀。”是为经典论述。新文化运动时期,李大钊曾有《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传播甚广。

[4]张舜徽:《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第220页。

[5]钱基博:《为人师者何以处国难——第二次纪念周与学生讲话》,《国师季刊》1939第1期(成立纪念专号),第61~63页。

[6]钱基博:《我记忆中所认识之湖南学者》,《国师季刊》1939年第1期(成立纪念专号),第56~60页。

[7]钱基博:《依据湘学先辈之治学方法以说明本院之一年级国文教学》,《国师季刊》1941年第9期,第1~5页。

[8]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导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6页。

[9]张舜徽:《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第6~7页。

[10]张舜徽:《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第162页。

[11]张舜徽:《张舜徽壮议轩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第421~422页。

[12]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8页。

[13]李肖聃:《湘学略·益阳学略》,《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第57页。

[14]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19页。

[15]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31页。

[16]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47页。

[17]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60页。

[18]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72页。

[19]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85页。

[20]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99页。

[21]李肖聃:《湘学略》,载《李肖聃集》,岳麓书社,2008,第21页。

[22]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112页。

[23]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112页。

[24]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92页。

[25]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98页。

[26]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7页。

[27]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113页。

[28]李肖聃:《湘学略》,载《李肖聃集》,第45页。

[29]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7 页。

[30]《江苏》发刊词,《江苏》1903年第1期。

[31]公猛:《浙江文明之概观》,《浙江潮》第一期,光绪癸卯正月。

[32]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39页。

[33]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114页。